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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自从跟犬子签了合同后,天仁天天盼望着发薪的日子。

这天,天仁照例来到观世音的大排档吃完饭,心里盘算着明天黑人该给自己多少奖金。观世音的大排档就在天仁租住屋湖贝新村外的乐园路,天仁搬来后常常去那里吃晚饭,一来二往,跟观世音熟络起来。观世音是大排档的老板娘。

见天仁到来,观世音笑呵呵招呼道:“后生仔来啦?来来来,老位子为你留着呢。呵呵。看你笑呵呵的,是不是老板为你发奖金啦?”

天仁笑而不答,随观世音坐到靠窗一桌,点上一瓶冰冻金威啤酒、一盘花生米、一份椒盐鱿鱼、一份耗油生菜,抬头说:“嘿嘿,大妈,我前几天为您老取的观世音的外号,应该再合适不过吧?”

“去去去,你个衰仔,又拿大妈开涮。”

“呵呵,大妈,如果您再戴上副眼镜,那看上去,您就跟我这几天在香港电视节目上看到的那位著名的电视节目女主持人好有一比,难分伯仲,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哪个女主持人?哦,肥肥,哈哈哈。”观世音大笑起来,全身波涛汹涌,两条胳膊粗壮肥硕,更由于长年爆晒在亚热带的阳光之下,日照充分,早晒得黑红黑红,如果卸下来放上超市的腌腊制品货架,不用上酱,也赛得过金华火腿。

天仁也笑,说:“如果让你们两个来一场相扑比赛,多半大妈你要占上风。看看大妈你,天天跑上跑下运动着,身上有劲,不像那个女主持人肥肥女,只是天天耍耍嘴皮子,嘴上有劲而已。”

“那当然啦,嘴上有劲儿有什么用?在舞台上糊弄糊弄观众还可以。你看看你大妈的二头肌。”观世音胳膊一弯,二头肌一鼓,大象腿一般,“哈哈哈。”

“哈哈哈,大妈,你的胳膊比我的大腿还粗。那个女主持人肥肥如果真跟您来一场相扑比赛,她肯定输。我怕她输急了会张嘴咬你,反正她的劲儿都在嘴上。前几天,泰森不是输急了就咬人吗?哈哈哈,大妈,估计,您老浑身的肌肉加上赘肉,至少有150公斤吧?”

“你个衰仔,当你大妈是头肥猪啊?”

“呵呵,大妈,大凡瘦子在胖子面前,都有这样的心理:体型上占的空间小,心理上占的空间也小,会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毕竟是个轻量级的小人物,处处顶撞不过别人,凡事小心躲着点儿为妙。两头北极熊相遇,多半形体较小的那头先逃走。”

“去去去,又把你大妈说成北极熊了,看大妈揍你。”

“哎哟,别别别。大妈,据说在南太平洋上有一个小小的岛国,那个岛国的人民就是凭块头来选总统的,总统就是他们国家块头最大的男人。嘿嘿,我们的国家小,是个轻量级国家,可我们总统的块头大,是个重量级人物,怕你不成?多半,那个小小岛国的人民就是这样想的,国家的自尊心就这样得到了平衡,总统的大块头就是维持国家自尊心平衡的秤砣。大妈,如果让你去到那个小小的岛国,多半那个岛国的人民会立马改变传统,公推大妈你当上他们国家历史上首位女总统。有这么一位伟大的女总统去联合国开首脑大会,哪个国家的男总统敢来顶撞?就算是美国总统来了也不怕,哼,我胳膊肘一顶,就顶你美国总统一个狗啃泥,看你还敢欺负我们小国不?哎哟,别别别。”天仁双手护住头。

观世音转头离去,天仁放下手臂,眼见客人纷纷避让,更加坚信自己对那个太平洋小小岛国人民心理的判断是正确的,选一位大块头总统去联合国开大会,哼,美国总统你也得给我躲着点儿。

不多时,观世音回身转来,手里拎着一瓶金威啤酒,问:“你一个人望着大妈笑啥?”观世音走到天仁桌边,为天仁开了瓶。

“嘿嘿,明天要发工资啦。”

“怪不得你这么开心?原来明天要出粮啦。”

“出粮?”天仁一手接过观世音手中的酒瓶,一手挪过桌上一只空杯子,为观世音满上一杯。

观世音接过天仁递上来的啤酒杯跟天仁碰碰,喝一口,放下杯子,解释道:“出粮就是发工资啦,衰仔。”

“哦,出粮就是发工资?嘿嘿,这个叫法好。发薪不就是老板往自己饲养的牛马的食槽里添加粮草吗?钞票不就是粮票吗?这个词儿,既形象地道出了薪水的本意:牛马的粮草,又缺德地说出了领薪人的处境:你不就是老板雇佣的牛马吗?老板怕你饿死了,再不能为他干活儿了,所以,定期往你的食槽里添加粮草。”

“衰仔,这是我们广东人的叫法,你个北方佬当然姆鸡啦。”

“你们广东人就是会发明新词儿,这个新词儿,应该收入下一档最新出版的《现代汉语大辞典》,跟鸡婆、泡妞、炒鱿鱼等等词汇一样,算是广东人对当代汉语的一大贡献。广东人太忙了,忙着开工厂,做生意,挣大钱,大妈你不也在忙着开饭店吗?这几个新词汇算是一块遮羞布,掩盖了你们广东人对中国当代语言文学缺乏贡献的短处,聊以遮羞。嘿嘿。”

“不知道你是在骂我们广东人,还是在夸我们广东人。你们北方佬就是比我们广东人滑头。大妈不跟你说了,大妈要去招呼别的客人。”观世音放下剩一半的啤酒杯,忙着应酬去了。

天仁喝口酒,拿起筷子,夹一块椒盐鱿鱼。嘿嘿,明天,黑人又该往我的食槽里添加多少粮草呢?上一次,如来佛订了我5万件女士短袖衬衫和500件儿童衬衫的面料,总货款是216万元,丹尼给了我2万块钱的奖金。这一次,犬子订了我10万件女士短袖衬衫和5万件儿童衬衫的面料,总货款是552万元,那黑人至少应该给我……4万?不,应该4万多吧?犬子还说,也给欢喜公司下了订单。如果欢喜公司的也算在我的头上的话,那我这个月就该有接近10万块钱的进项啊。哇噻,那可真是黄狗掉进粪坑里——整肥啰。算了,吃到嘴里的肉才算是肉,欢喜公司的那份奖金就不去想它了。原先,我是猫搬甑子,替狗卖命。现在看来,好像是眼镜捡了便宜。犬子不是说,眼镜跟着李美人去签的合同吗?要是他眼镜吃到了甑子里的肉,也算是报答他在我落难时收留了我一番的善举,投桃报李,跟眼镜扯平了,再不亏欠他了。

天仁举起杯子,嘿嘿,明天?有一首歌唱得好,“Tomorrow will be better……”天仁自斟自饮,摇头晃脑,哼唱一阵,停下来,享受桌上的美味。出粮?这个词儿真的取得好。哪怕忘了国庆日,也不能忘了明天出粮日。不,国庆日是忘不了的。哪怕忘了自己的生日,也不能忘了出粮日。自己的生日何必去记它呢?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落地那一天,就是法官宣判囚徒服苦役的宣判日。法官的判决日有什么好值得记忆的?不过,这苦役似乎也有些许乐趣,苦中有乐,苦中作乐。既然服了苦役,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又巴不得这苦役再长一点。可每一个生日又在向自己昭示着:自己的刑期又满了一年,自己离刑满释放那一天又接近了一步。等到自己刑满释放了,苦役结束了,人生也就结束了,那一堆黄土就是自己的最终归宿。一个个生日,就是通向那一堆黄土的一个个路标,提醒你:小子,看清楚了,你离那一堆黄土越来越近了哦。还是不看路标好,越看越伤感,好端端能吃能喝的自己,突然有一天,就再也不能吃了,再也不能喝了,说没就没了,埋进黄土里供蛇虫蚂蚁果腹。所以,自己的生日还是不记的好,稀里糊涂,忘了路标,更忘了那一堆黄土。可出粮的日子是不能不记的,出粮日就是我在深圳服苦役这段刑期里少有的几个亮点。

天仁又摇头晃脑,低声哼唱:“啊,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酒喝完了,天仁又让服务员加了一瓶啤酒,心想,等明天出了粮,要不要把眼镜叫来喝一顿?把丹尼和丽丽也叫上?借杯中物,浇灭他们几个心中对我的块垒。可是,他们几个心中到底对我有啥块垒呢?天知道有啥块垒,我又没得罪他们几个。别旧的块垒没浇灭,新的块垒又冒出来了。人,天生就是孤独的。算了,我何必在他们几个面前露富,招惹他们?犬子对我算是不错了,可就因为犬子比我有钱,我就对犬子满肚子阴阳怪气,一见到他,就恨不能像当初钱哥似的放出来。眼镜他们几个要是看到我比他们几个有钱,不也会把我当做犬子?不也会更对我满肚子阴阳怪气?要是他们几个同时放出来,恐怕比钱老板当初那一记礼炮还要响,还要臭。难道丹尼也放?

“哈哈哈。”天仁忍不住笑一阵。

好半天后,天仁忍住笑,又从丹尼的礼炮声想到小时候有一次妈妈为自己买了新衣服的事情上来。嘿嘿,当时,我得意得不行,赶紧跑出去,找院子里的小朋友们显摆。结果,那一帮小兔崽子硬生生把我按在泥地里,满衣服涂上稀泥,那一帮小兔崽子嫉妒我穿上了新衣服啊,气得我爬起来找他们打架。可那一帮小兔崽子早逃得无影无踪。成年人是长大了的小孩子,小孩子是缩小了的成年人。小孩子会往你的新衣服上涂稀泥,成年人又何尝不会?人之初,性本善?非也。小孩子会捉住蜻蜓,活生生撕碎了喂蚂蚁,哪有一点良善可言?这样的游戏,自己小时候玩得还少吗?有一次孽债我至死难忘。那一次,自己跟一个小兔崽子联手,把一只老羊拴在树桩上,你一棍子,我一棍子,抽打了老半天。当天晚上,那只老羊就死了。第二天,大人们剥开老羊的皮,满身都是棍伤和淤血,吓得我躲在屋子再不敢出门,夜里做噩梦,梦见老羊来咬我报仇。等小孩子长大成人,撕撕蜻蜓,抽打老羊,这类小游戏就再不能满足他的快感了。他要撕碎和抽打的恐怕就会换成别的生灵。人类历史上,哪一场大屠杀不是成年人干的?算了,我还是别在眼镜他们几个面前露出我的新衣服为好,一旦让他们几个看到了我的新衣服,我担心,就算我任凭他们随意往我的新衣服上涂稀泥,也不能满足他们几个的快感。他们几个多半会巴不得把我当成那只老羊,捆起来抽打。

天仁忽然感到悲哀,脑袋里的思绪也放开了缰绳,信马由缰,越跑越远,越远越灰心,仿佛跑进了人性的荒漠。哎,人啊人,当你最得意最牛毙的时候,希望朋友为你喝彩,可你得到的多半不会是喝彩?当你最倒霉最落魄的时候,希望得到朋友的帮助,但你得到的恐怕不会是帮助?听早年毕业的大学前辈校友说,毕业后的同学会,顶多也就能开一次两次,以后就再也开不下去了。以前不明白个中缘由,现在算是多少明白一点儿了。举例说吧,两个当初睡上下铺的大学同窗好友,求学时要好得不得了。大学毕业后,一个呢,爬上去了,发了大财,当上了大老板。一个呢,20年老样子,还在厂技术科当个小科员,座位下的地面早象少林寺武僧的练功房,给他踏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坑。忽然有一天开同学会,两个人见了面。一个说,前两天我上了一个项目,光是平整土地就要花掉我3亿。一个说,前两天我老婆下岗了,孩子下学期的学费还没有着落。结果可想而知,两个人谈不到几句,都不约而同找个理由拜拜了事。因为前一个怕对方向自己开口借钱,后一个怕自己20年来巍然不动的自信心像根冰棍似地在20年超低温的地窖里还硬梆梆的,一旦拿到同窗学友温情脉脉的氛围里就瞬间化为乌有。所以,一个趁叙旧的话题还没有热烈可以让对方趁机向自己开口借钱之前,另一个趁自己的自信心还没有完全解冻化为乌有之前,赶紧分手了事,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从此以后,他们两个的友谊恐怕也就真的要么象水一样淡而无味,要么像水一样流入下水道。哎,男人的自信心是靠钱来支撑的,但愿日后有一天,万一我们大学的同窗好友开同学会时,我的自信心不要像根冰棍似地瞬间化为乌有。但,即便我比比尔盖茨还有钱,我也千万不要在大家面前露出我的新衣服,免得又被按倒在泥地里,涂上一身稀泥。

胡思乱想一阵后,天仁又暗笑自己荒唐,我又不是哲学家,何必去探索人类性善性恶之类玄之又玄的命题?看看那些大哲学家吧,个个头顶的毛发都想得掉光了,个个都成了秃子,结果,到死也没有想明白。你没想明白也就罢了,合着你的难题埋进土里不就得了。可这些个哲学家好像天生最喜欢捉弄后人,故意把难题留给后人,让后人接着受折磨。人类性善性恶的命题不就是庄子提出来的吗?龟儿子庄子,你死了两千多年还来折磨我。呃,庄老先生,可不是我骂你龟儿子的啊,是你自己说的你愿意当个龟儿子曳尾于涂中。呵呵,庄老先生,来来来,干一杯。等我将来去见你时,那时我就用不着再打工挣钱了,咱爷孙俩一边钓鱼,一边讨论,我愿意跟着你当个小龟儿子曳尾于涂中。现在,我又何必去沾染你老先生这类命题,苦恼了自己,又没人给我发奖金。明天是出粮的日子,找不到人为我喝彩,我就自己为自己喝彩吧。

天仁举手招呼,喊道:“服务员!再来一瓶金威啤酒。”

“哦呀呀,你个衰仔,一个人喝了三瓶啦。”观世音走过来,坐到天仁对面,端起自己刚才剩下的半杯啤酒,“大妈祝你明天从老板那里拿个大红包。来,干杯。”

“干杯,呵呵。”

“等你明天出了粮,大妈为你介绍个靓女做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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