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376900000044

第44章 片段忆母亲

孙晓玲

《亡人逸事》是父亲怀念发妻、具有自传性质的一篇佳作,写于1981年,曾经收录在199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芸斋小说》中。从1984年1月至今,全国各地出版社选编的孙犁“散文集”、“精选集”、“珍藏本”、“系列作品”已不下二十余种,显示了父亲作品的艺术魅力与生命力。其中十五六种都收录了《亡人逸事》,这篇作品已成为父亲散文系列中的代表作之一。

每当捧起父亲的著述,看到目录中《亡人逸事》的篇名,我的心中便会百味杂陈,如见亲娘。

在《亡人逸事》一开头,父亲便写了两个媒人因避雨而碰到在梢门洞里乘凉的我姥爷——无巧不成书的“天作之合”,但却抹去了自己这个育德中学中学生的存在。其实当时,他就站在媒人后边。正因耳闻目睹,这一段落才写得那样生动流畅。父亲总爱在清明或春节写回忆亲人的文字,写“怀妻篇”是否与我母亲的生日有关不得而知,然而母亲生前对父亲的生辰记得十分清楚。她对我说过:“你爹属牛,生日是阴历四月初六,有草吃。”说完,她就欣慰地笑了。

几年前,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过一个有关父亲文学业绩的展览,我和家人都去观看了。在展厅,我见到了魏巍伯伯和夫人,魏伯伯有些苍老,走路也不太稳,但仍赶来看展览,战友情谊很是感人。虽然人隔两地,又鲜通音信,但父亲每有文章发表,不论长短,魏伯伯都不放过。很多年前,我和二姐去西山八大处看望过他,还在他家住过一宿。他夫人刘秋华是我们安平县人,母亲生前提起过她,是报子营的。那天晚上,秋华阿姨亲切地与我们姐俩叙了家常。1993年父亲病重时,魏伯伯十分担心,他认为“老兄”的病,一是年龄关系,二是劳累过度,就好像一部汽车,只是让它尽情奔跑,却常常疏于保养修理。只要安心休养,自然会好起来的。

看展览时,魏伯伯很仔细地看着每一张照片,特别驻足仔细观看了父亲续弦后那一段文字,他是这段姻缘的牵线月老。那段时间,魏伯伯还送过我父亲与张姨一幅书录毛主席诗词的行草书法,秀美流畅大气磅礴,表达了他美好的祝愿。1976年春节,我生完女儿后,父亲亲自给起了带“玉”字旁的名字,又嘱咐张姨去看我,张姨还给我煮了4个猪蹄。那时我与父亲住得非常近,有一回,张姨一边做饭一边跟我说:“你魏巍伯伯说,抗战小说,数你爸爸写得最多,也数你爸爸写得最好。”我听后心里挺激动。张姨的女儿叫小青,不太白可五官精致,戴一副黄边眼镜,特别爱看书,见了我总是“小玲姐”、“小玲姐”地叫。父亲并不是愿意家里老有亲朋住,可也克服着,对她很和气。想到父亲的处境,虽然早先我并不愿意父亲找后老伴儿,还为此和父亲发生过矛盾,但鉴于父亲没有人照顾是不行的,而且父亲和继母对我都挺好,尤其是父亲,比以前还要好,那种“有后娘就有后爹”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的心态慢慢地平复了。我还从百货公司买了两件礼物,送给他们,父亲很高兴。

“其来也不意,其去也不解,如花如露,如影如幻……”(《许庼学林》书衣文录)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来自江西“五七”干校,身材中等,比我母亲年轻、有文化又爱好文学,操持家务也不错的张姨,并没能在天津待多久,5年之后她又重回故地。

我依稀记得住在多伦道大院上初中时,母亲常说的一句话:“8年呀,8年没回家呀!”她说的是父亲抗战时期的经历,虽然期间也有短暂的相逢。而“8年、9年”这样的字眼儿,在《嘱咐》这篇小说中出现过十余次。我记得母亲在天津看过一次程派、杨派名家联袂演唱的京剧《红鬃烈马》,看完后她曾对我说:“王宝钏彩球专打薛平贵,守了18年寒窑,不容易啊!”感慨万端。由于母亲特别贤惠,我爷爷对儿媳娘家人也多有照顾。我姥爷死于破伤风,是个急病。他突然病故后,我姥姥带着8岁的大根舅和6个月的老姨,没有劳力,地里的庄稼又被人偷了个精光,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境。此时他们的亲生母亲已先于我姥爷病故。抗战时期,姥姥家的房子离敌人炮楼子近,为人忠厚的爷爷十分担心,就让姥姥一家住到自己的家里来,起码有一年多。

在冀中平原残酷的“扫荡”中,母亲扶老携幼奔波逃难担惊受怕,连日本鬼子端枪进屋搜查她都经历过。有一回,日本鬼子听说有地下工作者进了我们村,就用枪逼着,把村里人都赶到一棵大树底下跪着,惨无人道地放火烧人、烤人。母亲带着大姐也跪在人群里,她和年轻妇女们一样脸上抹土抹灰,把年仅十来岁的大姐的脸也抹得又脏又黑,并弄乱头发,用自己的身体使劲儿挡着,拼着一死也要保住清白,对得起在前方打仗的丈夫。退休后,大姐回忆家乡往事时这样写道:“母亲支撑着一切家务,听从奶奶的一切安排,做饭、带孩子、孝敬老人、纺线织布。我小时常听到爷爷对母亲说:‘振海家的,给我做碗挂面吃。’母亲深知爷爷年岁大了,每天下午半头晌,需要垫补点吃的,母亲不管干着什么活儿,放下手头事儿就给爷爷做面吃,有时候做多一点儿,我们也跟着吃,爷爷笑着说:‘你们净沾我的光。’那时母亲的负担很重,孩子们都小,帮不上什么忙。我尽力帮母亲干点活,背弟弟、带妹妹。”

母亲进城时,穿的一件褂子还是找邻居借的。父亲给她添置新衣后,母亲也总喜欢穿月白色、浅蓝色布褂,黑色布裤,没有一件格子或花的衣服,连头巾都是一种色儿。一生不买不戴首饰,荆钗布裙,一身素裳。我上小学,哥哥上中学,开家长会都是母亲去。她勤劳俭朴,手不拾闲,我爱看她用一块块旧布刷上自己用面熬的稀糨糊,打“袼褙夹子”、纳鞋底子、做布鞋(我哥哥直到14岁才不穿娘做的鞋);我爱看她和白面,蒸馒头、包包子、切面条。在母亲的身边,她总是让我们学着干活儿:和面,盆里最后要四面见光;切面条,要像韭菜叶宽窄;纳鞋底儿,针脚要匀、麻绳要抽紧……为了给爹增加营养,母亲在门外用砖头搭一鸡窝,养了4只母鸡,每回从鸡窝捡回热乎乎的蛋,她的脸上就充满了喜悦,赶紧从屋里抓一把吃食犒劳红着脸“咯咯”叫的鸡。可是,有一天我见母亲在台阶下跑着追一只飞奔的花母鸡,甚为不解,就上前去问,母亲恨恨地说:“它打鸣儿。”原来母鸡司晨在我们老家是不祥之兆,为了捍卫家庭的平安幸福,她毫不犹豫地杀了它。

解放后一两年,母亲刚到天津不久回过一次老家,去黄城看我姥姥,特意买了家乡十分稀罕的红糖、点心和柿子,并给我舅一些钱,我舅买了白菜等物,才把年过去。一次,我父母从安平县城去黄城,正是季节交替之时,父亲怀里抱着一件冬衣,母亲就说,你把棉袄给大根吧。父亲马上把半大黑色棉袄送给了大根舅舅。

进城后,母亲额头上已有几条明显的皱纹,如花美眷也禁不住似水流年国难家难的磨砺。“孩子们大了,自己也就老了。”母亲感叹着。我保存着母亲夏日在院子里身着自做黑色人造棉上衣的一张照片,那也许是母亲生前最后一张照片:端庄的脸庞有些憔悴,往昔浓黑的头发也有些花白,但依然弯眉秀目,唇角含笑,透过岁月年轮,仍能看出几分青春时的风韵俊美。

回想起来,母亲是个很不容易的人。印象里,小时候跟母亲坐过几次火车,那是带我去北京、青岛看望父亲。母亲也曾自己坐火车去石家庄看望大闺女,哪一个儿女她都结记着,就是为乡邻亲戚的事儿也没少跑道儿。她有一副热心肠,带我去西南角看望过一位她的叔伯姐姐,两人说得很热乎,老太太的女儿嫁了一个海军,儿媳刚生了一个小娃娃,母亲还借给她家60块钱。

院后楼也有个院子,与前院相通。在那儿居住时,老家的二爷、振华婶子、楞起爷、振华叔叔、芒种叔叔、我表哥他们都来过天津,母亲还带着二爷去外边吃早点,给亲戚做饭,照顾得很周到。对家乡土地有着深厚感情的父亲,对父老乡亲同样有着绿叶对根的深厚情感。亲戚乡邻不管远近都热情招待,他不会做饭炒菜,就从自己工资、稿费中拿出钱来,一一馈赠,无一不是如此。

母亲性格开朗,爱说爱笑,说出来的话让我特别爱听,所以《亡人逸事》中,父亲借友人之口提及她的语言对自己创作的深刻影响。我们的家乡话很有特色,也很形象,管“炸馃子”叫“麻烫”,管“累”叫“使得慌”,管“蹲”叫“孤得儿着”,管“着急”叫“慌”,管女人不稳重叫“不拉不坐”。一些乡谚被母亲用浓郁的家乡话说出来,简直像唱歌儿一样动听。她还不只一次地给我们学说村里流传的“口头文学”:说一位男子经商从外地回家,不先问候老人先问娇妻儿女:“问问那脚蹬菩萨可安哩,一对儿小燕儿可欢哩,问问那老白毛还在不在哟……”这是乡间很著名的一段顺口溜儿,尖锐逼真地讽刺了“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不孝之人。“砍草的不要膈应放羊的,浇水的不要膈应耪地的”,说身份差不多的人千万不要互相看不起。“年轻不要笑话那白头翁,石榴开花几日红?”也是母亲说的,教育年轻人要尊敬老年人。

在《亡人逸事》中,父亲写了一段妻过门后,我奶奶带她到场院背南瓜的一个生活情节,真实生动又不失风趣。妻由爹娘跟前的“娇闺女”,逐渐历练成吃苦耐劳的“孩子妈”。自19岁入门,我母亲与我奶奶共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彼此已情同母女。听母亲与姨讲,我奶奶“心眼儿好”、“心肠子宽”、“能经事儿”,年轻时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亲朋谁有困难都让到家里住着,都给予照顾。母亲对婆婆非常孝敬,令我父亲心存感激。进城不久,奶奶住过一回医院,正是父亲去苏联访问的那段时间,我二姐还在上实验小学,有一天半夜,母亲把住校的她从学校叫了回来,带她去看奶奶。一进病房,见奶奶手里正拿着“麻烫”,母亲高兴地对二姐说:“只要能吃东西就不要紧,就能活下去。”

1958年12月,我奶奶病逝。母亲和我老姨前前后后受了不少累,母亲叮嘱不让告诉在外地养病的父亲,怕他受刺激,也不告诉在外地工作的两个闺女,怕耽误她们的工作和学习。她做主买了一口好棺木(“文革”中这也成了我父亲的一条罪状),入殓后停在后楼院子进口处。送葬那天,报社派来大马车,又派了好几个人来帮忙,母亲身穿重孝带着我哥哥坐在马车边缘,亲自扶灵柩送往老家。天气冷,日行夜宿,行程将近一个星期,风霜冰雪自有一番辛苦。

两年后,当一无所知的父亲从外地回到天津,火车快到站时,报社派去接他的同志才小心翼翼地告诉他老伯母已然仙逝。父亲如遭雷击,半天不言语,流下难过的泪水。父亲还不知道,他在外地养病时,奶奶在家常常想念儿子,嘴里念叨着儿子的名字:“振海,振海……”从这屋走到那屋,从那屋走回这屋……多亏有贤孝的儿媳,热饭热汤,洗衣拆被,扶她下楼晒太阳,如亲闺女般待她,没让老人家“抱过屈”(受委屈的意思)。

“箕山倚杖待日出,老妪扶棹泛五湖;只身病废轻一苇,不知何日见故庐。”1959年父亲在太湖写下这首有些伤感的旧体诗,可以看出虽然身处异地养病,心里却惦念着老母和妻儿,他盼望着能早日回津与家人团聚。

晚年,在父亲的“芸斋”靠南窗右侧书柜上,常年放置着一个竹笔筒,上面有10个草书黑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随着时光的推移,人生的感悟,父亲到了晚年,越加思念举案齐眉、青春远离、忠贞相守、风雨相随40年的结发之妻。父亲对贤妻的思念也反映在晚年与老同学邢海潮老人的通信中。

1992年9月26日,父亲育德中学的老同学邢海潮,写了一篇《我和孙犁》的文章,对父亲的同情关怀、真挚情谊充满了感激。据邢老伯介绍,邢的妻子叫冯秀燊,其父为冯国錩将军,出身名门,辅仁家政系毕业,喜爱京剧,曾在上海公演过数场,长他5岁,气质典雅。婚后夫妻恩爱,水乳交融,不幸盛年病故,再加爱子夭亡,使他深为沉痛,哀思悠远。于是老同学之间更增添了共同语言,因为我父亲也很怀念花甲之年弃他而去的发妻,在信中向他介绍贤妻情况,彼此在“悼亡”心境上有许多相同之处,有许多共同语言。邢海潮老人在书信中说:“弟觉得拙荆冯秀燊与王氏嫂夫人为同一类型的女子,足堪令人永远追念不置。”

往事如烟。生活在爹娘身边时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好不自在。有一回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前屋,我在他们眼前走来晃去,我听见父亲跟母亲说:“人家孩子的眼珠儿是黑色的,咱家孩子的眼珠儿是棕色的。”他又在细细观察人物呢!听完父亲这样说,我赶紧去里屋照了照镜子,父亲说得没错儿。

有一回,我放学坐公共汽车回家,口袋里的钱包被小偷扒窃,进门后放下书包就抹眼泪,虽然钱包里只有一两角钱,可我很喜欢那个新买的小皮夹,母亲紧张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怕我遇上了坏人,直到弄清原因,她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母亲是个为家庭制造温暖的人,在乡下她给儿子藏在木柜上面的几个鲜桃儿,在城里她找人给大女儿、二女儿织的红毛衣,她亲自给小女儿做的苏联花布的对襟褂子……一枝一叶一点一滴,无不渗透着殷殷的母爱。“文革”时,学校有一段时间搞“大串联”,我和三个同学坐火车去了南昌、韶山等地,从南方归来的途中秩序更加混乱,我们几乎是越铁轨、扒窗户,豁出命才挤上火车,在上海站差点儿没被挤死。当我饥肠辘辘地回到大院,一进院门就看见母亲站在阳台上,脸朝外张望,眼巴巴地不知已等了多久,她一见我便轻轻地骂了声:“死丫头,可回来啦!”说完,立马转身进屋去给我热面条,爹娘的牵肠挂肚我那时并不能理解多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无比感动。

听二姐说,1966年她工作的山城重庆武斗得很厉害,她就回天津多伦道大院待了两个月,谁知更提心吊胆。她跟我说:“咱爸总是很晚才能回来,有时半夜十一点才到家。咱娘有时就站在台阶上望穿双眼苦苦等待,盼望着大门口进来的是咱爹。有时门开了,进来的是别人,就又接着等。咱爹进了家门,常常说不出话来,他经的那些事儿没法说,咱娘赶紧让他把饭吃了,她早已不知热了多少回,然后从手中的小药瓶里,掏出两片安宁片给他,看着他吃下去。咱娘手里总是紧攥着这个小瓶,只给两片,生怕他有别的想法,直到看他吃完了躺在床上,自己才回屋睡觉。”小南屋是1966年我们一家在佟楼新闻里的一间小平房,父亲在那里度过了“文革”十年动乱约三分之一的时光,也是我母亲人生旅途的最后一个驿站。这里曾留下我花样年华最沉重的记忆,也留下最温馨、最珍贵的慈母春晖。此处宿舍共14排平房,密密麻麻地住着百来户人家,一排一院,唯有14排与13排相对为一个院,14排还是整片房屋中不向阳的一排。当时,是“牛鬼蛇神”最集中的一块地方。我家西邻和对面几家大多是工人家庭,面对我们这几户有“严重问题”的住户,形成了鲜明的“监督改造”的氛围。

从被逼搬家开始,母亲就忙碌着、适应着,她平静的面容看起来宠辱不惊,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儿,暗暗地为父亲担心。环境和邻里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可谓冰火两重天。住山西路55号时,母亲跟前院孙立民的大嗓门丈母娘不错,她也是乡下人,说一口南方话。母亲跟二楼邹明的夫人李牧歌关系也很好。李阿姨曾跟母亲建议:“你女儿考上大学了,你给她做件好一点的衣裳吧!”于是,母亲给我二姐做了一身毛料衣服。在大院,她和总编辑李麦的夫人小文妈、石坚的夫人雪花妈,还有画家林浦的母亲小华奶奶最说得来,她们都来自农村,见了面总要说上几句亲热话。可是到了这儿,自己成了“专政对象”,看白眼受监视,任何人不敢理,难免有些别扭,亏得她天性乐观,依然如故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经济上愈来愈紧,她也从没有叫过苦。邻居有好几位大婶大娘,都好说好笑的,可没有一个敢和她搭讪,她也从不串门儿。其实,周围几家邻居还是很同情我们家的,对门的王婶是挺爽快的一个妇女,有一天,她面对着我们家边叹息边跟人说:“这大娘挺可怜的。”周围几个大婶对我都客气,没人时常小声招呼我:“老姐,上屋坐坐。”但是好几年从来没有一位邻居敢上我们家坐坐。

在小南屋靠西邻的木床上,我和母亲天天“通脚儿”睡,母亲头靠大窗,我头朝小窗。不论窗外风吹霜侵黄叶飘零,不论门外月明月暗雨雪纷飞,母亲常在被窝儿里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多么温暖,传递给我无限亲情。父亲不让回家,哥哥住工厂,姐姐们在外地,我们娘儿俩从来都没像这会儿这么亲,这样相依为命。看着我学着院子里半大小子和半大闺女们,用大铁桶到公共水管子那儿提水倒水,和煤灰在砖墙上拍煤饼子点炉子,在窄小的厨房里炒菜、焖饭,在小南屋擦地做卫生,下雪天还穿着夹鞋,母亲又爱怜又痛惜。

由于稿费冻结、工资不发,只给一点点生活费,家里除了几件必要的家具、几个装衣服的包袱别无他物,母亲也极少再去医院。由于治疗跟不上,她的病情急剧恶化,有一天坐在凳子上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血。我慌了神,母亲并没有因吐血而害怕,反而感动地说:“看俺家玲,不嫌脏,用手接……”

我侍奉母亲于病榻前,盼望她能尽快好起来,也盼着父亲能正常回家,别在外边再遭罪。有一天,父亲突然回来了,母亲马上让我出去买只烧鸡给父亲吃,她自己却从不添加什么营养。看着父亲吃,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父亲单位第一次补发了1100元工资后,母亲住进了医院,因输液不对劲,母亲有了发冷、发抖等反应,十分危险。我赶紧去找大夫,那个女大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再三哀求,她才勉强答应去看看。我那时经常住在医院陪伴母亲,晚上我哥来探视,有时我俩倒换着陪床,有时就铺点儿破牛皮纸睡在洋灰地上,想找椅子搭床是不可能的。

母亲去世时是在清晨,天还不太亮,我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从外地赶回来已经十多天的大姐,让我在家休息她去值夜班。我还在小南屋睡觉,大姐慌慌忙忙地从医院跑回来,拿了一包袱送老衣服并叫醒了我,说:“小玲,这可怎么好?咱娘给没了。”我一激灵,一下子跳下床,浑身颤抖得怎么也穿不上衣服……

“有我在,是一家人家儿,没有了我,就把这一家人家儿失散了……”多少年过后,我都清楚地记得母亲说过的这句让人心痛的话。

“我与你,少年结发,媒妁之言,无猜也无爱。以至爱情升发,烽烟遍乡野。我一去八年,待中年归,两鬓已斑白。生离死别,我与你共担承。”这是韩映山叔叔在一篇《日记摘抄·孙犁印象之一》中,凭记忆整理的我父亲的一首诗(父亲生前曾给他看过此诗)。作为最熟悉、最了解我父亲的青年友人,韩叔叔最敬佩我父亲进城后不弃糟糠,不忘风雨同舟的结发之妻的可贵品质。

在《亡人逸事》中,父亲写到了一位“老邻居”、“老朋友”,屡次劝他写写对他那么好,帮助那么大的“大嫂”。正是听从了这位“老邻居”、“老朋友”的建议,父亲强忍悲痛选择了几个不太令人伤感的片段,笔凝挚情,心怀感念,写出了《亡人逸事》。这位“老邻居”、“老朋友”就是李夫伯伯。

父亲跟我说过,他还跟李伯伯说过京剧里的词儿。1993年手术前后,李伯伯去看望父亲,父亲看他那么紧张,仿了一句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戏词儿,笑着对他说:“李夫同志,你且把心放宽!”此句出自诸葛亮“叫老军扫街道且把宽心放稳”。父亲说这句话是让芳邻放松神经,让他不要再为他担心。父亲出院后,我在父亲那儿还见到了前来家中探望的李伯伯,两人谈笑甚欢。父亲原本不愿做手术,是李伯伯给他做了劝说工作,很有效果。

时值庚寅,母亲辞世已整整40寒暑,父亲去世也已8个春秋。“万物皆有生灭,唯有过程永恒”。愿将此文化作心香一瓣,遥祭云空:至爱双亲,愿你们相依相伴,在天国永享安宁。

(孙晓玲著:《布衣:我的父亲孙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

同类推荐
  • 月夜轻箫

    月夜轻箫

    《月夜轻箫》的作者是陕西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延安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本书收入作者二十多年间创作的130多首诗歌,分为《春日呓语》、《夏日的湖》、《月夜箫声》、《洗净铅华》、《秋风絮语》五个部分。作者用充满激情的语言,讴歌了陕北老区人民的幸福生活和亲情、友情、爱情。
  • 含笑的泪 带泪的笑

    含笑的泪 带泪的笑

    王老师原是汽车兵,后当作家,曾任总后创作室主任,写出了许许多多佳作。我喜欢看他的作品,这部书稿我看了很多遍,每一次总被那充满生命意识的原生力所感动。所以积极推荐给我的朋友史奉真的。一路花香领我进了中国歌剧舞剧院。我怎么能想到这地方会这多的花?路边的草坪不必说了,就连各户的窗台上,院子里,甚至墙头上,都摆满了花盆。但丁说:“我向前走去,但我看到花,脚步就慢了下来了。”我干脆站着不走了。
  • 让心灵更自由

    让心灵更自由

    读冯骥才先生的散文,或意味深厚或清新奇妙,像沉浸在诗画里,文字间有暗香浮动。他描写四季,春天最先是闻到的;他回忆年少,人人在童年都是时间的富翁;他探究灵魂,家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不设防的地方;他行走异域,珍视历史就是保护它的原貌与原状;他抢救遗产,今天为之努力的是为了明天的回忆……他热爱生活,是一位真正用心灵在生活的人。冯先生说,任何一种生活,都是对你的馈赠,不要抱怨生活。生命的快乐,是能量淋漓尽致地发挥。
  • 静水

    静水

    关于自然和社会的引人遐思的随笔。从观察地衣令人难以置信的合作关系到康沃尔郡树篱令人惊奇的生态系统;从印章的民间风俗到美国野牛的故事。与作者一同旅行,深入水蝽的日常生活,走在轰炸过后城市的寂静中,或者在德文Klondyke的砒霜工厂化身童工。这些随笔纵横驰骋在历史、自然和社会的各个角落,带你用另一种目光思考和看待这个世界。
  • 何以寄相思

    何以寄相思

    乱世飘摇,有多少意味不明的情愫被风雨覆盖遮掩。一眼万年,有太多爱恨情仇的故事开始自人生初见。医生、明星、作家、商人、歌女……十位女子,十段被时代洪流冲散的爱情。岁月无情,美人迟暮,思念却如蔓草疯长。如果能够换个名字从头来过,她们是否还会用长达一生的相思,换一句“我爱你”?或许,我们都错了。再传奇的往事,也不过是后人口中的故事。想念,也是拥有的另一种形式。爱情是个谜,无法解释,藏在故事里!
热门推荐
  • 猴侠传说

    猴侠传说

    山村小猴乐小颠追寻挚爱走出大山迎来新世界世界的壮美龌龊苦难欣喜伴随他成长漂流能否最终和爱人相守敬请期待
  • 始皇嬴政

    始皇嬴政

    都说朕生的好,却不知我在邯郸受苦十余年。都说朕没本事,却不知我忍辱负重又是十年。都说朕继承父辈基业,却不知赵迁负刍远胜于朕。都说朕捡的统一六国,却不知其中汗水几何。都说朕性格残暴不仁,却不知朕不杀功臣,不杀降兵,杀的是妖言惑众的术士,杀的是破坏华夏统一的敌人。都说朕的不好,为什么朕的帝制你们沿用两千余年,为什么长城帮你们世代守护北方侵略。现在让作家窗格为朕正名!书友群:547828481
  • 田园小辣妻

    田园小辣妻

    何可心穿越架空时代,父母双亡,仅有亲弟弟相依为命,姐弟两个在老宅就跟奴隶一样。这怎么能行呢?带着弟弟分家,凭借一手厨艺打遍天下,不对,是走遍天下!只是身后这只忠犬,你是哪里来的啊?严浩东重生了,上辈子的他愚孝,没有主见和想法,最后落得惨死的下场,这辈子他幡然醒悟。上辈子退亲的未婚妻,这辈子越看越喜欢,他毫不犹豫的缠上去了,未婚妻,我们再续前缘吧!--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重生之读心制霸世界

    重生之读心制霸世界

    一次意外,穿越回到到大学时期。主角叶城双眼居然能看穿人的心事。【洛梓琳:心事重重率40%,心事:大学生创业大赛,解决其心事,可增加好感50%。】【夏雨欣:心事重重率:100%,心事:想要最新款诺基亚,却在筹钱发愁。解决其心事,她会爱上你。】【刘烨:心事重重率100%,心事:父亲重病在床。解决其心事,可获得其百分百忠诚。】……叶城露出来邪笑,只要知晓了人的心事,无论是解决,或是给予打击,都有不同的价值!!!
  • 霜逆风云

    霜逆风云

    她是21世纪的一位绝顶天才却因一件宝物意外穿越到前世当清冷的眼眸睁开她黑发飘飘如墨黑眸确是个废物没关系我要逆天改命却在偶然间遇到妖孽俊美的他从此天上地随生生世世不分离
  • 乐育堂语录

    乐育堂语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蜀殇

    蜀殇

    他,本是当世武林第一高手,在邻国五十万大军即将灭亡自己的家国之时,他会怎样选择?他,本是一个国家的大将军,在同样是家国危亡的时候,在兵临城下的时候他又会怎样选择?他,本是俊才少年,可是却因为一场不该有的爱恋而深深的卷入无尽的仇恨当中。
  • 南国轻语录

    南国轻语录

    他是受诬陷的魔楼少主,听从母亲遗训入寺修佛,要做个礼佛的恶人。左手慈悲,捻花渡雪,右手杀生,乘风斩月。不好亦不坏。她是南国公主,被一众佛门大德连哄带骗抬来修行的,可她依旧不满意,非要在这佛门里开间玩乐的酒肆,直到一眼望见了他,“我要他陪我,给我当跟班!”她嚣张跋扈。自荐枕席不成竟脑羞成怒,耍起了青皮玩转了三十六计,直至最后用了强。还是这样舒坦,她舔着嘴唇,笑的......嘿嘿嘿!......五年后,”围山!垒湿柴,放烟熏他出来!“她银牙紧咬,竟端坐佛门大殿内,入寺逼婚。原来这一切他都算在了心中......本文有花有雪,有剑有月,有阴谋诡计,有虐恋情深,更有数不清的熙熙攘攘,赤子柔肠,给我几万字的机会,我还您一份绝世的笙箫,大好的江湖!最后引用文中我比较喜欢的一段:昔有慕我少年执剑问佛,无惧三千罗汉,今有崇楼夫人仗剑攻城,誓斩各路妖魔。一剑无非起与落,一剑便斩断了重楼城。重楼城,破!(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嗯,打赏看心情吧,可怜可怜)
  • 凰医帝临七神

    凰医帝临七神

    (原名《焚尽七神:狂傲女帝》)前世,她贵为巅峰女帝,一夕之间局势逆转,沦为废材之质。魂灵双修,医毒无双,血脉觉醒,一御万兽。天现异象,凰命之女,自此归来,天下乱之。这一次,所有欺她辱她之人必杀之!他自上界而来,怀有目的,却因她动摇内心深处坚定的道义。“你曾说,你向仰我,你想像我一样,步入光明,是我对不起你,又让你重新回到黑暗。”“你都不在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像向仰你?!”爱与不爱,从来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带走了所有的光明与信仰。
  • 离迷诀

    离迷诀

    我颓废着坐在一间茶楼里,看着茶客的来去,瞧着道上车马奔驰,这里离江湖之远,却还时常听到有一些关于他的事迹……说书人诉说他与剑之间的渊源,来往人盛传他如何武破了虚空,就连平常人也敬仰他无上且飘渺的传说……可是他呢?自近千年以来,又有谁见过他?不知从何时起,我听到了一句话——世上人再不见剑皇,一见剑皇可称孤。我不知真假,却听说得人渐多,也便再分不清真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