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名50多岁围着头巾的妇女冲到德国士兵组成的人墙边哭喊:“拉莎,我的孩子……”我看清楚了,她就是拉莎的母亲,一位慈祥的俄罗斯妇女。
正走向绞刑架的拉莎听见母亲的哭叫,浑身一震,扭过头,看见了母亲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她大叫一声“妈妈”便泪如雨下。她挣扎着要去见母亲,但被德国人死死拦住。一名德国军官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想一想,你死后你的妈妈多么可怜,为了母亲,你还是招了吧。”“呸!”拉莎朝德国军官脸上啐了一口。
德国人大声咆哮:“绞死她!”拉莎的母亲流着泪拼命哭叫:“拉莎,不要啊!”
在母亲的哭声和群众愤怒的抗议声中,拉莎从容走上绞刑架,她大声说:“妈妈,不要哭,你的女儿是光荣的,她没有背叛祖国和布尔什维克。同志们,不要怕,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拉莎牺牲后,德国人把绞杀她的照片资料乱贴乱发。
19.琴声如流水
彼特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菩提树上圆圆的月亮。
皎洁的月光,雾丝一般倾洒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今夜是满月,天上有一层淡淡的云,月光是经过铁窗外那株菩提树的枝叶斜射下来的,地面上落下了斑驳的树影。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院子里那丛败叶草灰绿色的叶子上。透过薄薄的月光,青雾浮在奥斯维辛的屋顶与地面上,阴森森、冰冷冷的集中营此时也仿佛变得温柔起来。
彼特怎么也睡不着,奥列格那双妩媚的蓝眼睛总浮在他的眼前。
他掏出那把没有被党卫队没收的口琴,吹起了奥列格最喜欢的俄罗斯歌谣枟猫头鹰枠。这首歌谣是根据俄国著名诗人叶赛宁的枟猫头鹰叫出凄切的秋声枠谱曲而成。琴声如泣如诉,充满悲秋的气氛。风一样的口琴声,伴着猫头鹰的哀啼,萧瑟的秋风,飘落的黄叶,衬托出诗人与音乐家为大自然顿遭厄运而愁苦难言的伤情。
琴声如同流水,在集中营弥漫。
一只夜游的玛祖鸟,低一声高一声地啼叫着,掠过温柔冷清的月夜,飞向集中营里那片长满松树、白桦树的小树林子。
彼特想起了与奥列格相识的情景。
秋天,德国人入侵顿巴斯,占领了塔巴罗格和顿河罗斯托夫,整个乌克兰只剩下一个伏罗希洛夫格勒州没有被德国人占领。跟坦克部队一起撤退的彼特被调往斯大林格勒前线。
彼特是在撤退转移途中认识奥列格的。
自从民族大迁徙以来,顿涅茨草原还不曾见过像1942年7月那段日子里那样的大队人马的迁徙。在烈日下的公路上、土路上或是草原上,满眼都是带着辎重车、高射炮和坦克的红军部队,保育院和幼儿园的孩子们、畜牲群、大卡车,以及逃难的人们。逃难的人们有时排成队列,有时分散,他们推着装东西的小车,孩子们就坐在小车的包袱上面。
远处,在顿涅茨河的什么地方,响起了低沉又刺耳的轰炸声。
“我真替他们难受。”搭乘坦克转移的奥列格环顾四周说。
奥列格的叹息引起正在进行通信指挥的坦克兵少尉彼特的注意。
他仔细端详着这位不苟言笑,一脸严肃的红军大尉。
这个女兵长得真漂亮!一双美丽的水灵灵的蓝眼睛,闪着坚强的光芒,像两朵倒映在顿涅茨河蓝色河水里的百合花。玫瑰色的脸颊虽然被烈日曝晒着,仍然是白晳而俊俏。船型红军帽盖住了她那头精心剪过的金黄色秀发。虽然坐着,但奥列格的腰里扎着武装皮带,别着一支手枪,看起来英姿飒爽。
彼特笑了笑,干咳了一声,用沉着流畅的低沉音调朗诵道:“悲戚的恶魔,谪放的精灵,飞翔在罪恶的大地上空……”这是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长诗枟恶魔枠里的句子。青春年少的彼特朗诵诗中的句子,想在美丽的异性军人面前露一手,以引起她的注意。
没想到这一招不管用。
“少尉,这是在行军作战,不是莱蒙托夫的诗歌朗诵,德国人的俯冲轰炸机随时都有可能来轰炸,请牢记自己的职责,注意和车队总指挥保持联络!”一脸冰冷的奥列格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彼特碰了一鼻子灰,幽默地做了一个鬼脸,耸耸肩说:“哦,又是一个铁血无情的姑娘,真让人扫兴。”
“少尉,如果吟诗可以赶走德国人的坦克和俯冲轰炸机,我愿意给你朗诵英国诗人拜伦的长诗枟查尔德·哈罗德游记枠。”
“这首游记长诗可是他在西班牙、希腊等国旅行的见闻和感受。”
“真可惜。你不应该扛枪,你应该拿笔。”
“你还别说,要是没有这场让人诅咒的战争,我就是俄罗斯的第二个叶赛宁。”
奥列格嘲弄地看了他一眼,没吱声,彼特的脸一下子羞红了。
就在这一刹那,一声沉重可怕的巨响震动着空气和大地,差点没把他们的耳朵震聋。树上的绿叶和树皮屑纷纷落下,连顿涅茨河的水面也荡起了微波,紧接着,数百架德国人的俯冲轰炸机,黑压压飞了过来。在飞机引擎可怕的呼啸声中,敌机一边丢炸弹,一边用并列机枪猛烈地扫射。
奥列格大尉见状,训练有素地从正在开动的坦克上跳了下来,组织正在转移的群众疏散、隐蔽。她喊“快卧倒”的指挥声被混在一起的爆炸声、机枪声淹没了。
彼特连忙紧握坦克上的高射机枪,向德国的轰炸机射击。
随着高射机枪“嗒嗒嗒”猛烈地扫射,一架德国俯冲轰炸机,像一只受伤的大鸟,冒着黑烟怪叫着一头向陡峭的山崖撞去,在爆炸的火光中粉身碎骨……德国人的俯冲轰炸机几乎是从逃难的人群头顶掠过,飞行的气浪将好几个白发老人掀倒。炸弹在人群中爆炸,有好几个穿“布拉吉”的俄罗斯姑娘被炸死了,白惨惨、血肉模糊的腿就孤零零地挂在路边的一棵树上。
随着大大小小的爆炸声,烟雾向天空冉冉升起,火光四下迸散,爆炸掀起地上的泥土和碎石向高空飞去,又雨点般地落下。已经看不见顿涅茨草原的峡谷、河流和树林了,浓浓的硝烟把这一切都吞没了。
远方,烟雾像一片片的密云,滞留在地平线上。
撤退转移的道路上出现了可怕的景象:疾驶的汽车,惊慌失措的人们,惊天动地的爆炸,挟裹着孩子的哭叫声,顷刻之间像晴天霹雳似的突然袭击着。这种景象交集着人们心里的种种感受,就突然被一种无法表达的,比为自己担扰更为深刻、更为强烈的感受所贯穿。
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正哭叫着在道路上寻找妈妈,她像一只迷途的小鸟,找不见归依的枝巢。这时候,一架德军俯冲轰炸机呼啸而来。奥列格见状,一个大跨度的鱼跃前扑,将小姑娘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躯掩护了她。就在奥列格扑倒小姑娘的瞬间,德国人丢下的炸弹在离她们几米远的地方爆炸了。
经过苏联红军高炮分队数小时的激战,数百架德国人的俯冲轰炸机扔下十多具同伴的残骸碎肢后,仓惶而逃。
暮色降临在顿涅茨草原。
转移撤退的群众,踏着斜阳残淡的余晖,噙着眼泪草草掩埋了亲人的尸体,随同红军部队撤退到峡谷的丛林里。
坦克、自行火炮和负责运输粮食弹药的辎重车辆全部开进峡谷的丛林里,用绿色植物伪装起来。
奥列格、卫生队指导员维拉、女骑兵安德烈娃、霍娜、巴巴娜、尼娜等人在一棵黑李子树旁坐下。李子刚刚成熟,紫黑色的果实缀满枝头,非常醉人。女兵们捡来了一堆枯干的树枝,在树下燃起了一堆红红的篝火,“噼啪”作响,松枝在火中燃烧,“啪”,一个残余的松子在火中爆裂。
彼特不知从哪儿猎回一只受伤的野羚羊。他同几个男兵七手八脚将羚羊摁倒在地,被摁倒的羚羊挣扎着伸蹬四蹄,咩咩哀鸣。
尼娜看了一眼后,嚼着军用压缩饼干说:“真残忍,那几个男兵。”
安德烈娃正照着一面蛋圆的镜子梳头,慢条斯理地说:“那个坦克兵少尉是做给咱们奥列格大尉看的,他这是一种讨好。”
奥列格冷笑了一下。此时此刻,她那颗被爱情灼伤的心,还没有痊愈,谁也叩不开她那冰冻的心。
一位高个子的男兵掏出锋利的军刀,只见雪亮的刀刃一闪,“扑”地刺穿了野羚羊的咽喉,殷红的羊血四处飞溅,浸红了一片微微发黄的草丛。
胆小的霍娜惊恐地捂上眼睛不敢再看,轻声说:“真残忍!”
尼娜冷笑了一声骂道:“胆小鬼。”
奥列格瞪了尼娜一眼。
指导员维拉笑了笑。
有一个男兵抓起一把湿漉漉的羊血,抹在了另一个男兵的脸上,给他弄了个大花脸。大花脸的男兵便追逐着给他抹血的战友,两个人绕着奥列格身旁的那棵野李子树转起圈来,他们仿佛忘记了战争的存在,兴奋地大叫追逐着。很快,那个高个子男兵用军刀飞快地剥了羊皮,把整只冒着热气的羚羊在峡谷里的瀑布下洗了洗,架在奥列格她们的篝火堆上炙烤。熊熊烈火炙烤着羊肉,油脂滴在火上,火焰腾起老高,“吱吱”作响,一缕缕诱人的肉香便四下飘散。上半截的羊肉还在往下滴血珠子,高个子男兵已用军刀割下了一大块半生不熟的羊肉。由于肉太烫,两只还沾有羊血的手轮番倒换着,用嘴“扑扑”地吹凉气。他咬了一口,哈着气说:“好……好肉,香,真香。”
彼特笑着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语道:“这家伙,不愧是顿涅茨草原猎人的后裔,连没烧熟的肉也敢吃。”
彼特正用干净的枪刺挑着一块肥嘟嘟的羊肉在火堆上仔细地烤着,直至把那块羊肉烤得又软又烂,呈现出金黄而且略微焦糊的色泽。
彼特面带微笑,把烤熟的羚羊肉递到奥列格面前:“大尉同志,吃一点烤肉吧。”
奥列格淡漠地看了一眼彼特,拒绝道:“谢谢!还是让伤员先吃吧,他们需要增加营养。”
彼特有点尴尬。
尼娜连忙抢过彼特的烤肉,说:“我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给我吧。”
彼特笑了笑,转身离开。
安德烈娃望着彼特离去的背影说:“奥列格大尉,你太残忍了,你伤害了他。”
奥列格瞪了安德烈娃一眼,说:“多嘴。”
安德烈娃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篝火还在燃烧着,刚刚睡着的奥列格被不远处如泣如诉的口琴声惊醒了,不知谁在用口琴演奏着俄罗斯民歌枟猫头鹰枠:
猫头鹰叫出凄切的秋声,在途中清晨的原野飘荡。
金色的发丛已经凋零。
我的头颅将到处飞翔。
……琴声伤感而又低沉,仿佛有满腔的失落。奥列格站起来,替巴巴娜这个可怜的小女兵盖了盖滑下去的军用毯子,循着琴声向丛林深处走去。
彼特坐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双手握琴,来回横吹。岩石下是一泓碧波荡漾的潭水,月光将水面照得像镜子一样。从树丛中落下的月光,将彼特笼罩在一片神秘斑驳的光影里。彼特完全沉浸在悲秋的音乐里。
奥列格叹息着摇了摇头,真是个痴情的傻男孩。你怎么知道,奥列格大尉正为被爱情灼伤的心哭泣,那个将军的儿子,风度翩翩的爱情骗子,在获得了奥列格的肉体之后,将她无情地抛弃了。这一切让奥列格的情感世界像玻璃一样破碎了,她怎么可能在死亡与战争面前去接受你的爱情?
彼特的琴声,随着宁静的月光,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弥漫。奥列格听见了这枟猫头鹰枠的琴声,心里涌起一种想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