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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危机(2)

“嗯——”贝莱摇了摇头,“我了解这个必要性,而我只能指望你对丹尼尔说明我有多么想念他。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如果地球全力执行星际殖民政策,而太空族在这场竞赛中落后了,那么这个发展——以及随后势必出现的危机——都要算在你的账上。因此之故,当危机出现时,你一定要设法偿还这笔债,也就是用你的能力来保护地球。”

“我会尽力而为,先生。”

“万一你成功了,阿玛狄洛——以及他的党徒——有可能拿嘉蒂雅出气,一定不能忘记也要保护她。”

“我和丹尼尔都不会忘记。”

“谢谢你,吉斯卡。”

然后他们就散会了。

直到吉斯卡随着法斯陀夫钻进登陆艇,准备返航之际,他才又见到了贝莱。这回,他俩并没有机会说话。

贝莱挥了挥手,做出无声的嘴形:“别忘了。”

吉斯卡感应到了那句话,也感应到了藏在其后的情感。

从此以后,吉斯卡再也没有见过贝莱,再也没有。

08

每当吉斯卡重温访问地球的那一幅幅鲜明画面,一律会联想到后来前往机器人学研究院拜访阿玛狄洛的重要经过。

那场会议并不容易安排。遭到惨败的阿玛狄洛仍旧愤恨难平,坚决不肯前往法斯陀夫的宅邸,认为那是加倍的自取其辱。

“好吧,那么我去见他。”法斯陀夫对吉斯卡说,“我大可表现出胜者的风度。更何况,我也必须见他。”

就在阿玛狄洛的政治野心给贝莱粉碎之后,法斯陀夫成了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一员。为了表示诚意,法斯陀夫将建造和维修人形机器人的相关资料通通移交给研究院。这个计划造就了一些人形机器人,但后来却无疾而终,法斯陀夫还曾因此勃然大怒。

最初,法斯陀夫打算只身前往研究院,一个机器人也不带。打个比方,他将赤裸裸地、手无寸铁地置身于敌方阵营的核心。那是一种谦逊和信赖的象征,却也暗示着百分之百的自信,而阿玛狄洛一定会心知肚明。法斯陀夫这么做,等于表明了认定阿玛狄洛是个纸老虎——头号敌人莽莽撞撞、毫无防备地送上门来,在研究院独揽大权的阿玛狄洛却不敢动他一根汗毛。

可是在最后关头,法斯陀夫却决定让吉斯卡随行,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

阿玛狄洛似乎比法斯陀夫上次见到他时瘦了一点,但仍是那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样——高大魁梧。他那充满自信的笑容早已一去不返,当法斯陀夫进门时,他试着唤回那个招牌笑容,却只挤出一个介于龇牙咧嘴和闷闷不乐之间的表情。

“你好,凯顿。”法斯陀夫径自使用对方的昵称,“虽然我们当了四年的同事,见面的次数却寥寥可数。”

阿玛狄洛显然十分恼怒。“别来这种假惺惺,法斯陀夫,”他以低沉的声音咆哮道,“请叫我阿玛狄洛。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同事,而且我从不讳言——从不隐瞒——我坚信你的对外政策是在自取灭亡。”

阿玛狄洛身边有三个机器人,一个个高大而闪闪发亮,法斯陀夫扬眉审视了它们一番。“面对一名和平使者和他仅有的机器人,阿玛狄洛,你把自己保护得可真好。”

“你很清楚,法斯陀夫,他们绝不会攻击你。但你为什么带着吉斯卡呢?为何不带你的杰作丹尼尔?”

“把丹尼尔带到你这儿安全吗,阿玛狄洛?”

“我把你这句话当成在说笑。我不再需要丹尼尔,我们会建造自己的人形机器人了。”

“以我的设计为基础。”

“我们作了好些改良。”

“可是你们并未使用那些人形机器人,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我知道自己在研究院的职位只是个虚名,你们甚至不喜欢见到我,更遑论我提出的意见或建言了。然而,身为研究院的一员,我必须针对弃置人形机器人这件事向你提出抗议。”

“你希望我如何善加利用呢?”

“当初你的打算是要利用人形机器人开发新世界,等到那些世界完成大地改造,完全适合住人的时候,太空族便能移民其上,对不对?”

“但那正是你所反对的,法斯陀夫,对不对?”

法斯陀夫说:“对,我以前反对过。我希望太空族能够自己移民到新世界,自己动手改造大地。然而,现在并没有发生这种事,而我已经看清楚,将来也不太可能发生了。所以,让我们把人形机器人送出去吧,这样总强过什么也不做。”

“只要你的观点仍在立法局中一枝独秀,法斯陀夫,其他的方案都会是一场空。太空族不可能前往原始而未经开发的世界,而且,他们似乎也不喜欢人形机器人。”

“你几乎没给太空族喜欢它们的机会。地球人正着手开拓新世界——都是原始而未经开发的行星,而且从头到尾没有机器人帮忙。”

“你应该非常了解我们和地球人之间的差异。地球共有八十亿人口,外加好些银河殖民者。”

“太空族加起来也有五十五亿。”

“人数并非唯一的差异。”阿玛狄洛忿忿地说,“他们还像昆虫般繁殖。”

“没这回事,地球的人口已有好几个世纪相当稳定。”

“他们仍有这个潜力。如果全心全意放在星际移民上,他们不难每年生产一亿六千万个新成员,等到新世界住满了人,这个数字还会向上攀升。”

“就生物学的观点而言,我们也有能力每年生产一亿个新成员。”

“就社会学的观点则否。我们很长寿,我们不希望自己被迅速汰换。”

“我们可以把大半的新成员送到其他世界。”

“他们不会去的。这副躯体既强壮又健康,而且能够如此维持将近四百年,所以我们分外珍惜。反之,地球人的身体不到一百年就会报废,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会深受疾病和退化之苦,他们绝无可能珍惜。如果每年送出几百万人去受苦受难甚至送命,他们一点也不会在乎。事实上,就连那些牺牲品都不必畏惧苦难和死亡,他们留在地球上又会好到哪里去?那些移民外星的地球人,等于是在逃离那个疫区似的世界,他们都很清楚应该不会碰到更糟的情况了。另一方面,我们很珍惜这五十个既完善又舒适的世界,所以不会轻易放弃。”

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这些论调都是我经常听到的——能否让我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阿玛狄洛?奥罗拉当初也是个原始而未经开发的世界,必须经过大地改造才能住人,而且其他的太空族世界也通通一样。”

阿玛狄洛说:“你的这些论调,我则是听得快要作呕了,但我仍会不厌其烦地再回应一次。一开始的时候,奥罗拉或许是个原始世界,但奥罗拉是由地球人开拓的;而其他的太空族世界,即使有些虽然由太空族所开拓,可是那些太空族却并未完全挣脱地球人的本质。现在时代不同了,当时做得到的,现在做不到了。”

阿玛狄洛龇牙咧嘴了一番,然后继续说:“不,法斯陀夫,你的政策所孕育的成果,就是逐渐创造一个被地球人占满的银河,而太空族则注定衰败灭亡。你现在就看得出这个发展了。两年前,你那趟着名的地球之旅是一个转捩点。你竟然背叛自己的同胞,鼓励那些次等人类开始扩展。短短两年内,地球人已经踏上二十四个新世界,而这个数字还在稳定增长中。”

法斯陀夫说:“别那么夸张。那些殖民者世界还没有哪个真正适合人类居住,这种情况将持续好几十年,况且并非个个都能撑下去。此外,等到这些邻近的世界一一被殖民后,这股热潮就会冷却下来,因为越远的世界越难开拓,失败的几率也越高。我之所以鼓励他们,是因为对我们自己有信心。我们只要愿意努力,仍然可以跟他们并驾齐驱,而在这种良性竞争下,双方可以一起征服整个银河。”

“不,”阿玛狄洛说,“这只是愚蠢的理想主义,再也没有任何政策比你心中的构想更具破坏力了。不论你如何努力,扩展永远都只会是单方面的。地球人将长驱直入地蜂拥到太空中,而我们必须趁早阻止,等到他们坐大可就来不及了。”

“你打算怎么做呢?我们和地球签过友好条约,里面特别注明,只要避开各个太空族世界周围二十光年的星空,我们就不会阻止他们进行扩展。他们始终严格遵守这个协议。”

阿玛狄洛说:“大家都知道有这个条约。可是大家也都知道,一旦条约内容损及强势那一方的国家利益,任何条约都会变成废纸。我根本不认同那个条约。”

“我认同,它不会成为废纸的。”

阿玛狄洛摇了摇头。“你的信念令人感动。等你不再大权在握,又怎能保证它不会成为废纸呢?”

“我还打算再掌握大权好一阵子。”

“随着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日益强大,太空族的恐惧将与日俱增,到时你的大权就保不了多久了。”

法斯陀夫说:“就算你将条约撕烂,把殖民者世界一个个毁掉,把地球重新关起来,难道太空族就会开始移民星际,扩展到整个银河吗?”

“也许不会。但如果我们决定不扩展,如果我们决定安于现状,那又会有什么差别呢?”

“那样的话,银河就不会成为人类的帝国。”

“如果不会,那又怎样?”

“太空族将会逐渐退化,逐渐衰败。即使地球一直被我们监禁起来,也不会改变这种情形,只会陪着我们退化和衰败而已。”

“那只是贵党的危言耸听之论,法斯陀夫,没有确切证据能够证明一定会发生这种事。即使真有这么一天,那也是我们的选择,至少我们不会见到那些野蛮的短命鬼继承了整个银河。”

法斯陀夫说:“你是不是在正式宣称,阿玛狄洛,只要能够阻止地球扩展,你愿意见到太空族文明走进坟墓?”

“我并不想牺牲我们自己,法斯陀夫,但如果真走到这一步,哈,没错,在我看来,与其让那些满身疾病的短命次等人类获胜,还不如牺牲我们自己呢。”

“别忘了我们是他们的后裔。”

“我们和他们已经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十亿年前,我们的祖先和虫子差不多,难道我们现在还是虫子吗?”

法斯陀夫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满眼怒火的阿玛狄洛并未试图拦住他。

09

丹尼尔不确定吉斯卡是否沉浸在回忆中,至少无法直接确定。原因之一,吉斯卡的表情毫无变化;原因之二,即使他沉浸在回忆中,也只是一眨眼的事,这和人类很不一样。

另一方面,很早以前吉斯卡就对丹尼尔转述了那段记忆,而现在,导致吉斯卡忆起那些往事的动机,也让丹尼尔想到了相同的往事,对此吉斯卡并未感到讶异。

他们的对话仍旧流畅地进行,却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特殊方式,仿佛两人都替对方想到了这段往事。

丹尼尔说:“依我看,吉斯卡好友,既然奥罗拉体认到了国力不如地球和那些殖民者世界,我们应该已经安然渡过以利亚·贝莱预见的那个危机了。”

“看来是这样,丹尼尔好友。”

“这都多亏你的努力。”

“是的。我让立法局一直在法斯陀夫掌握之中,我还尽可能影响了那些能够影响舆论的人。”

“但我还是感到不安。”

吉斯卡说:“我则是从头到尾每个阶段都感到不安,虽说我已尽力避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除了那些只需要作最轻微调整的人类——精神上的调整——其他人我一律不碰。当初在地球上,我试图将恐惧报复的心理减轻,但仅仅针对那些恐惧感原本就较小的人,而且我所折断的那些思绪,无一不是已经快要自行断裂的。而在奥罗拉,情况则刚好相反。凡是会导致奥罗拉人从这个舒适世界出走的政策,那些决策者都不愿意支持,而我只需要确保这一点,将已经很结实的思绪稍微加强即可。这么做令我陷入不安的状态,即使不算心乱如麻,也始终心神不宁。”

“为什么呢?你一手推动了地球的扩展,另一手拉住了太空族的扩展,想必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啊。”

“我应该做的?丹尼尔好友,难道你认为虽然都是人类,地球人却比太空族重要吗?”

“两者确有差异。以利亚·贝莱宁可他的地球同胞挫败,也不愿任由银河荒芜。阿玛狄洛博士则是宁可看到地球人和太空族双双凋萎,也不愿眼见地球人扩展到整个银河。前者希望看见双赢的局面,后者却乐于让彼此同归于尽。难道我们不该选择前者吗,吉斯卡好友?”

“没错,丹尼尔好友,似乎正是这样。但你这种想法,有多少是来自你对当年那个伙伴以利亚·贝莱的崇拜?”

丹尼尔说:“我很珍惜和以利亚伙伴那段交情,而地球人都是他的同胞。”

“我看得出来。而且这一两百年来我一直在说,你倾向于人类的思考模式,丹尼尔好友,但我不确定这句话算不算恭维。话说回来,虽然你倾向于人类的思考模式,但你并不是人类,到头来还是受制于三大法则。你无法伤害人类,无论地球人或太空族皆然。”

“有些时候,吉斯卡好友,我们对人类也必须有所取舍。你我奉命要特别卖力保护嘉蒂雅女士,而为了保护她,某些情况下我将被迫伤害其他人类。因此我认为,即使一切条件通通相等,我也会为了保护地球人,而愿意对太空族造成轻微的伤害。”

“你只是认为如此。但在真实事件中,当下的情势才是你的最高指导原则,你将会发现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吉斯卡说,“我自己也是一样。为了推动地球并拉住奥罗拉,我故意让法斯陀夫博士无法说服奥罗拉政府支持移民政策,以免银河中出现两股扩展势力。但我还是不免体认到他在这方面的努力因而付诸流水,这一定会令他感到越来越绝望,或许还会缩短他的寿命。他内心的感受我都体会到了,这令我万分痛苦。可是,丹尼尔好友……”

吉斯卡打住了,丹尼尔追问:“什么?”

“假如我不这么做,有可能大大削弱地球的扩展能力,却无法相对提升奥罗拉在这方面的行动。法斯陀夫博士将因此有双重的挫折感——一方面是地球,一方面是奥罗拉——更有甚者,他还会被阿玛狄洛博士赶下政治舞台。那时,他的挫折感会更加严重。只要法斯陀夫博士还活着,他就是我第一优先的效忠对象,因此我才选择这样的行动方针,一来带给他的挫折感最小,二来对其他人伤害也不大。就算法斯陀夫博士由于无法说服奥罗拉人以及其他太空族开拓新世界而一直耿耿于怀,至少他会对地球人的移民行动感到欣慰。”

“难道你就不能同时推动地球和奥罗拉,吉斯卡好友,好同时满足法斯陀夫博士的两个心愿?”

“这点我当然想过,丹尼尔好友。我考量了它的可能性,最后决定不这么做。要鼓励地球人移民星际,只需要一点点改变即可,这点改变不会伤到任何人。想对奥罗拉人造成同样的效果,则需要很大的、足以造成伤害的改变,第一法则禁止我做这种事。”

“真可惜。”

“确实如此。假如我能彻底扭转阿玛狄洛博士的心态,想想看会得到什么成果。但我要怎样才能改变他对法斯陀夫博士根深蒂固的成见呢?那就好像把他的脑袋强行扭转一百八十度,而我认为,令他内心的情感作这么大的转变和扭他的脑袋一样会要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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