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杰的面孔抽搐起来,突然高叫着跑出总经理办公室,一路狂奔到酒店外面。
黄玫却人车皆不见踪影。
阳光肆虐般地从楼顶上筛下来,嘲笑着江少杰的面无血色。他着了魔似的被吸引住目光,不知闪避地瞪着“希格尔大酒店”几个高达数米的金属字中间那轮明亮刺眼的太阳。他眼睛很快被太阳照红了,回头发疯似的往酒店里闯,被几名雄赳赳的保安挡住去路。
“对不起,江先生,你不再是酒店雇员了。即使作为客人你也被禁止入内。”
江少杰撕开西服内做工精致的马甲,抓乱自己的头发,嘴里语无伦次,愤怒地叫骂着:“我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韩子成回到家,一眼看出了杏妹神色不对。没等问,杏妹便不安地告诉他,江少杰去幼儿园看过孩子。据儿子说,江少杰只要求亲亲冬冬,被拒绝了。他临走交给幼儿园阿姨一个存折,让她转交孩子的家长,说留给冬冬上学用。
打开存折,两口子看见上面最后一笔存钱的日期是2005年11月,那时候江少杰还在服侍黄敬凯。他们知道,上面的两万块钱的确是干净的。
本来,黄玫执意按自己的计划行事把江少杰逼进死胡同,派出所方面是持反对意见的。但她不肯拿出江少杰作奸犯科的证据,他们也不好逮捕怀疑对象,只能在暗中保护她。现在黄玫做到了第一步,江少杰反常地给冬冬送去一笔钱,韩子成预感到了不祥之兆:黄玫的危险系数在大大增加,虽说那正是她的目的所在。此前,韩子成曾试图找到江少杰,却遍寻不着,自从他被解雇搬出希格尔,仿佛上天入地了。
思虑再三,韩子成开始不停地拨打江少杰的手机。功夫不负有心人,足足打了一百个,电话终于打通了。韩子成一再保证他只是一个人,而且绝不带枪后,江少杰才答应见面。
见面地点在港口一处废弃的小码头,他们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地方。码头周遭漆黑,只有一盏路灯散发出惨淡的光芒。近在咫尺的大海沉重地呼吸着,从它上面吹来的寒风能把人冻透。
在确定韩子成果真是一个人后,江少杰从暗处走了出来。由于他背光站着,韩子成看不清江少杰的表情。
“见我干什么,来看我笑话,笑我一无所有?”江少杰说,“财产、亲情、友谊……什么都没有了。”
韩子成笑他讲得不够全面,他忘了提到自己的迷失:“是欲望把你造就成了金钱动物。”
江少杰自言自语道:“对极了,我早就不是人了。一个连工作都找不到,没钱娶老婆的土包子拿什么做人?一个眼巴巴看着母亲躺在炕上等死的打工仔拿什么做儿子?看吧,大学生、儿子、丈夫、父亲,哪一个是我?好在这个时代机会多的是,我抓住了一个又一个,这是我的时代……”
韩子成反诘:“你现在又是谁呢?狼?丧家犬?”江少杰不以为然,自称只是输在技术上,他证明过自己,有能力得到他想要的。
“那都是别人的东西,你的方式说穿了就是强盗!强盗!”韩子成吼着,“醒醒吧,你作的孽够多了,回头是岸啊杰哥!一个人可以失去所有的东西,万万不可丢弃人的本性。一切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江少杰对自己说,但我不会就此认输。
一不留神,江少杰不见了。韩子成立刻把前前后后向所里做了汇报。
连日来,江少杰当然知道警方在秘密找他,自己不便露面,就打发曲三到处打探黄玫的行踪。树倒猢狲散时刻,曲三貌似忠诚的背后不外是为了能够得到药片——江少杰手上的ISPN剩余样品。这一点上,江少杰还多少有些感激黄玫,是她帮助自己无意中掐住曲三的命门。
2009年岁末这一天,曲三冻得嘶嘶哈哈溜回和江少杰在容海城乡结合部租的民房。他告诉江少杰,翌日是元旦,希格尔将在打烊后举办迎新晚会。因黄玫想借此向全体员工告别,行踪不定的她届时肯定会在晚会上露面。“消息可靠吗?”曲三靠一通起誓发愿,换取了两粒药片。打起精神后,他说酒店大门口看得很紧,说不定还有便衣,建议昔日的主子从酒店后身的墙梯爬上天台,从那儿可以进到大楼内部。曲三还拿出了保管过的天台铁门暗锁钥匙。江少杰想起来,大楼后身是有一排马蹄形钢筋镶到砖墙里构成的墙梯,可是起始点离地面足有3米高,没有辅助工具根本够不着。曲三不声不响出去了,没几分钟便搞回了一部够长的木质梯子。江少杰一顿夸奖之后,把剩下的几十片药全给了曲三。
他不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江少杰深知,此番是去对命,极有可能回不来了。
天黑以后,他们推着一辆手推车向市区进发,走了几个小时才闪躲辗转来到希格尔大酒店后身。曲三帮他架上梯子,刚好与墙梯对接。只用5分钟,江少杰便攀爬到数十米高的楼顶,从天台边缘上翻了上去。
然而一口气没等喘匀,他就被半敞着的铁门透出的楼内灯光吸引住目光,原来铁门并没上锁!江少杰感到很疑惑,四处观察一周,这才小心翼翼摸向铁门。
“如果你是来找我的,就不必下去了。我在这儿。”
江少杰身体僵住了。声音来自背后。艰难地转过头去,小门楼后面缓步走出黄玫。她穿了一件银灰色貂皮大衣,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不甚清晰。如果不是个头差一截,江少杰还误以为是兰妮。
因为那件貂皮大衣是他送给兰妮的。
“早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来找我的。”
江少杰眼睛发着愣,耳朵却在窥听四周的动静。在确定天台上不可能有其他人之后,他猛然扑向铁门,从外面反锁上。
“干得真不赖,黄小姐。”江少杰靠在铁门上干笑着,“你是我在黄家碰到的唯一对手。只不过,你得明白眼下的处境——这儿只有你和我。”
“总不比一无所有的丧家犬尴尬吧?”黄玫亦笑着,无所畏惧地在他面前踱步。
江少杰连夸她骂人动听,讲究艺术性,和她的圈套一样富有魅力。黄玫谦逊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这么说,你走出象牙塔,就是来找我算账的?”
“对极了。从我母亲惨遭横祸,从我发现你和她签的那份假合同起,回想我们家几年来一直笼罩着死亡气息,这些都是随着你的出现发生的——你这个刽子手!”
“证据呢?我敢说你什么都没有。你们家人的死伤和我屁关系没有。”
“除掉他们,只为一个‘钱’字。你大举贪占黄家巨额资产还是有据可查的吧?”
江少杰诡辩,自他接手打理生意,给酒店创造过上亿利润。黄玫反唇相讥这是强盗逻辑,他多贪一份,只因为替主子抢的钱财多。“希格尔本来名声够坏的,自从你主政,简直臭上加臭,不法经营到了极点,成了黄窝、赌窝。这不是事实吗?”
理屈词穷的江少杰嘿笑着:“天儿不错,星光灿烂,万籁俱寂。我只是不明白,这么辩论下去意义何在。黄毛丫头,你诈去了我全部钱财,今天我要讨还回来。”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合同,“签字吧,现在就签,承认你用一张废纸骗去我3000万!你得把它买回去,不过价格有点变化,我要6000万!按合同法,你得双倍赔偿!”
他的进一步疯狂想法是挟持黄玫,迫使她在指定的账户中注入足够的金额,然后逃之夭夭。
“可以。”她说,“不就是区区6000万吗?但我有个条件,你得承认对我们黄家的所作所为。”
“譬如说呢?”
“譬如说,是你让张四毛子引诱我弟弟吸毒致死,主使他谋害我母亲。还有,是你亲手杀害了我爸爸!”
江少杰思忖着:“你把我撵回起跑线上,只为这个?”
黄玫承认她是不甘心。江少杰终于明白,她早就在怀疑,调查无果,想最终以此来换取答案。然后呢?靠她的财势开展永远的追杀?不错,她解除困惑的唯一希望只能寄托在江少杰坦白自己是杀手……“你不会信口雌黄的。”黄玫引诱着,“因为答案值6000万。”
江少杰再度张望四周,除了万家灯火和风声没有任何异常。他咬咬牙,以不高不低的声音承认了前两项罪名,但坚决否认对黄敬凯下过毒手。
两人之间沉默了,天地之间沉默了。
“该你了。签过字,你得跟我走。”江少杰狞笑着把合同递过去。
黄玫拿过那张纸,叠过两下,然后仔细撕成碎块,任之随风飘去:“你错了,我这儿有证人听到了你罪恶的自白。去死吧,刽子手!”
被激怒的江少杰上前抓住貂皮大衣的衣领,使劲把她拖向天台边缘,嘴里不住叫骂:“婊子,死到临头还敢耍我!”
厮打中,他很快占了上风,黄玫已经被迫探出半边身子。
“举起手来!”
是脑后传来的声音。江少杰用余光看见,小门楼上站着一个人,由于天黑看不清面孔,手里还隐约拿着枪。他只愣了几秒钟,一手把黄玫拉到身前掩护,一手迅速掏出钢珠手枪立刻击发。
那人被击中了,从小门楼摔落到天台上。
黄玫的失声惊呼让江少杰知道了那人的身份:湖滨派出所的李所长。他愈发狂怒了,抛开钢珠手枪重新抓紧黄玫:“既然如此,老子陪你去死……”
黄玫死死往回挣,大叫:“韩子成!韩子成!”
江少杰惊回首,小门楼上又一个人出现了。
“成子,是你吗?来,朝你的兄弟开枪吧。来呀,我要是带着黄小姐跳下去,你可就失去立功的机会了。”
说话的时候,江少杰觑着他掉在天台上的钢珠手枪。
“来呀,瞄准点儿,手别抖……”
黄玫拼尽全身力气喊叫着:“韩子成!”
她的喊声犹如一声号令,几乎是同时,江少杰突然放开猎物纵身扑向钢珠手枪,韩子成的枪也响了。
没有人知道韩子成是闭着眼睛扣动扳机的。
江少杰像是被迎面击了一拳,瞪大的眼睛茫然向清冷的星空望去,还没来得及去捂胸口上的弹孔,身体已经向后倒去。近在咫尺的黄玫看到,江少杰的身体翻过天台边缘的矮墙,直挺挺地向楼下坠去。
一切都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韩子成跳下小门楼,叫黄玫快去照料负伤的李所长,自己一个人飞奔下楼。
料理完所有的事情,韩子成回到新居已是第二天下午。
“当家的,你咋才回来?昨晚你去哪了……当家的,你说话呀!”杏妹使劲摇撼着他。
韩子成张不开嘴,能张开的只是手心:那是江少杰的护身符。
那是她送给江少杰的护身符。他在戴上它的时候说,他会一生一世戴着,除非他死掉。
杏妹的手抖着,却怎么也伸不过去……
冬冬突然出现了,一把抢了过去:“这东西我见过,是江叔叔的。妈妈,咱们不拿坏人的东西对吗?”
不等有回答,冬冬跑到阳台上,奋力把护身符扔了出去。
“什么时候的事?”惶猜到一切的杏妹低低问道。
“昨晚,11点。”
杏妹霎时涕泪滂沱。直到哭够了,她才哽咽着告诉韩子成,昨晚在家看电视晚会,恰在临近半夜的时候,孩子突然说心口疼,疼得直冒汗。
父子连心,父子连心啊!
元旦刚过,分局的任命下来了,韩子成接替被革职的海岩担任湖滨派出所副所长,主抓内勤。由于李所长在抓捕江少杰的行动中负伤住院,暂由韩子成主持工作。
年关的第一项任务是清理管内旧户籍档案。新官上任,韩子成不敢怠慢,亲自坐镇和户籍员们加班加点,生怕出什么差错。就在这期间,他无意中发现了名为王建的一张旧户籍卡。
当时那张旧户籍卡碰巧在堆积如山的一摞上面。卡上显示,王建是黄敬凯的曾用名。
韩子成一分钟也没停留,立刻驱车赶往希格尔。在总经理室外间,那位硕士女秘书告诉他,再晚5分钟,老板黄玫就永久告别希格尔,新东家将在下午进驻。
见到黄玫,她向他证实希格尔正式易主了,未尽事宜将由律师料理,她已决定赴美去斯坦福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有事吗?”
韩子成犹豫再三,掏出那张户籍卡递过去。黄玫瞄了一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解释:王建确实是她父亲的曾用名。“文革”初期家里挨整,她奶奶怕儿子受牵连,就让儿子随了她的姓。大概到了1986年,才改回爷爷给父亲的名字。“80年代初,父亲曾是一名服刑人员,劳改监狱所在地恍惚记得叫蔡家沟。”
“这里有什么不对吗?你瞧你,都当领导了,说话还像大姑娘似的。”
韩子成正不知如何回答,黄玫的导师刘国祯来了。
韩子成虽说心眼慢点,但一看他们的眼神便觉出不对劲儿,悄悄然不辞而别了。
车开出一段路,韩子成回望希格尔大酒店,不知怎么竟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