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每天都到医大附属医院找黄玫。
这一次他们带来十几张模拟画像让她辨认。黄玫非常清楚自己在事发当时看见了吉普车司机狰狞的面孔,可是实在想不起来了。十几张画像,她觉着每张都像,又全都不像。
“请您好好回忆,究竟哪儿不像,我们好进一步修改。”
黄玫无奈地表示实在说不出哪儿不像:“当时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也许再见到他我能认出来。”
另一名警察透露了一条消息:在容海北郊的山沟里发现了一辆被盗吉普车,已经烧毁,没留下任何痕迹。警方怀疑正是撞上兰妮的那辆北京切诺基吉普,因而谋杀的可能性似乎在增大。
那辆吉普车的被盗时间刚好是在事发前夜。黄玫凭直觉认定,这不会是巧合。
送警察出门时,黄玫看见一脸铁青的刘国祯教授站在门外。
“果然在这儿。”教授以他特有的大嗓门说,“至少你该和我请假,别忘了你岗位在实验室而不是乔装成护士助人为乐。3天的课都是别人替你上的。”
教授显然是误会了,他所得到的消息是一个中年妇女在化学系教学楼前被车撞了,自己的年轻女助手护送伤者去了医院,从此音信杳无。
黄玫也不争辩,等教授指责够了,才指着病榻上那个无声无息的中年妇女说,那是她的生身母亲。
“你母亲?你……你不是孤儿吗?”
黄玫坐在没有知觉的母亲旁边,低低地向教授讲述了自己的身世、远离家庭的原因和家中一连串的血光之灾。她讲得很平静,没有感情色彩,像是在说一些不相干的人。
“现在轮到母亲了。警察暗示,可能是谋杀。”
教授的第一感觉是刚刚看过一部情节片。“那你是不是也很危险啊?”
“不知道。”黄玫摇着头说,“我只能猜想,这一切可能跟财富有关。这么多年了,心里的结解不开,我讨厌回去,家里的事一无所知……老师,你都看见了,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无法安心工作,我想请长假,直到母亲康复。怨恨再深,她毕竟是我的生身之母啊。”
教授看见他的女弟子眼睛湿润了。他表示完全理解,工作可以放下,只是担心她的安全。
黄玫苦笑:“不会吧?我始终远离金钱,并不妨碍谁,对我下手没有任何意义。”
教授一直在医院陪到又一拨儿探视者的到来。她们是兰妮的牌搭子徐美云、王凤英、钟娜。章玲有一部戏在外地开工,来不了,让人捎来一叠慰问金。
几个富婆级人物眼泪汪汪欷歔一番之后,其中一个忽然扯动起黄玫的衣襟:“小玫,跟我来。”
两个相跟着来到走廊。黄玫跟她不熟,只知道她叫王凤英。
“王姨……”
“那个江少杰常来吗?”
黄玫说他每天都来坐一下。
“知道他和你妈的事吗?”
忍着呕吐感听王凤英说了一大通,黄玫万分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不到30岁的小伙子,跟年近半百的小老太太。
更让她不可理喻的是这桩天方夜谭发生在母亲身上。
“小玫,我和你妈最要好,出事前一天她亲口说的准备登记结婚。当时我费尽牛劲才劝住……实话跟你说吧,你爸活着时他们就好上了。我早看出来,那家伙是为了钱才搭上你妈的,是你妈一手把他从个小服务生提拉成总经理。
外面一直风传你爸和小伟的死与姓江的有关。我琢磨,一定是你妈见势不妙改主意回绝了他,江少杰狗急跳墙下的毒手……天啊,到现在你还蒙在鼓里,赶快报警吧,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黄玫还是不敢相信,尽管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
那么,母亲到学校来和自己商量什么要事呢?
通报婚事?黄玫立刻否定了。以母女间的关系和母亲的一贯为人,她没必要征求女儿的意见。
是她发现了什么?
晚上,江少杰准时出现在病房。一连数日,他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独自前来,每次都带一束鲜花。
例行的问候之后,江少杰站在兰妮的病床边,默默注视她熟睡一般的面容。许是无所事事,他曾伸手试图去调整输液瓶的输液速度。这本是个有心无意的动作,却引起了黄玫的惊叫:“住手!”
护士和江少杰都一头雾水地望着她。
“怎么了?”江少杰问。
黄玫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镇定下来:“我心里烦,请你走吧。”
江少杰刚走出病房,便听到身后房门上锁的声音。
他不禁有些得意:如此胆小,称得上对手吗?
问题是,她被什么吓住了?
酒店的人是忽然发现张四毛子不见了的。起初大家都没太留意,直到每周的管理例会上张四毛子的顶头上司老王把他的失踪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
“四毛子三四天不照面,往他家打电话也没抓着影儿,手机关机。江总知道他去哪了吧?”
江少杰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告诉与会者,张四毛子被开除了,理由是旅店部一名服务员几次告他图谋不轨想强奸她。该服务员扬言酒店若是再不管她就报警,她家有亲戚在执法部门工作。
“我怕事情闹大,打发他走人了。”江少杰轻描淡写道,“空出的位置要尽快补上,不能影响工作。各位,董事长惨遭不幸实属意外,希望大家坚守岗位,团结合作共渡难关,做好生意才是稳定的最大保障……”
张四毛子是什么货色大家清楚,对他欲行强奸这等丑事没人感到奇怪,赶走了反而心里觉得踏实不少。于是,过了不久,酒店上下便把他忘在脑后了。
李所长为一桩小案子来到湖滨净菜公司。看到她们新买的保温车,李所长赞不绝口。
“呵,更上一层楼了。我说周杏妹同志,以后得叫你大老板了吧?”
杏妹却是一脸愁苦,连说生意难做,现在不少下岗职工都瞄上这一块,市场变小了。目前,容海市已出现5家净菜公司,她的三驾马车也拆帮了——王凤单拉出去另起炉灶,昔日的伙伴成了竞争对手。
李所长闻听大喜:“好事好事,这说明你带动一批人创建了新行业,客观上解决了一些人的再就业,也是对国家对社会有所贡献嘛。”
杏妹说:“您还笑呢,蛋糕就这么大,竞争激烈,谁不想多吃一口?”
“市场经济,在所难免,最终受益的还是消费者。要生存,就要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优,在求新求变上下工夫……哎,你这是干啥?我不过是顺嘴瞎咧咧,你还当真了。”
看见杏妹要把他说的记下来,李所长不敢说了。
说了半天闲话,李所长才想起来意:“曙光路小学那起食物中毒案,你们最后咋调解的?”
杏妹说赔偿了全部医药费,求爷爷告奶奶才取得校方的谅解。事情的起因是一个过去在曙光路小学校门口卖盒饭的妇女认为湖滨净菜公司抢了她的生意,偷着在湖滨净菜公司的盒饭里下了巴豆粉,结果造成数人腹泻,不仅被退单,还上了报纸。杏妹她们依靠自己的力量抓获了栽赃者。
“怎么没来派出所报案?起码拘她15天。”
杏妹反说那人可怜:工厂黄了,男人跑了,自己领孩子过,又没什么手艺。
李琴过来插了一句:“我们周经理呀,还大发慈悲当了一把救世主,把人家招进公司了。看见没有,那个短头发的就是。可能干了,一天到晚跟赎罪似的……”
李所长不由得对杏妹刮目相看了:“你做得对。以你的人格魅力,湖滨净菜公司这面旗倒不了!”
转眼间,兰妮住院治疗已经超过3个月,一直长睡不醒。
医生告诉黄玫,3个月刚好是通常界定植物人的基本期限——有生命节律,是典型的植物生存状态,继续治疗的意义已不复存在。
“一点希望没有了?”黄玫绝望地问道。
“极小,除非奇迹发生。”医生说,“全世界的植物人患者康复率仅千分之几。带你母亲出院吧,据说你们家条件很好,可以多雇几名专业护理人员。
照顾得好,存活十年八年没问题。”
黄玫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医生办公室的。这一结果她想到过,却没想到自己该如何面对。
在护士的帮助下抬着担架上车时,母亲的主治医抱着一摞病历撵了出来。
“黄小姐,请等一下。这是我搜集的一些植物人患者康复的病历,其中有几例采用的是感情刺激方法获得了成功。你不妨借鉴一下。”
黄玫闻所未闻,要求得到解释。
医生说其实那是一种最笨拙最原始的方法,就是不停地长年对昏睡的患者讲话,由亲人来说。医生还说,这需要巨大的勇气和毅力,非常人所能做到。
我会做到的。黄玫对自己说。
把母亲接回家里,黄玫开始尝试医生教的方法。尽管没有外人在场,她还是觉得难以启齿。以往和母亲为数不多的几次独处,总是母亲问什么她答什么,绝少由她主动开口。
现在她却别无选择。
几经努力给自己打气,黄玫终于开启了不见血色的嘴唇。
“妈,我是小玫,你的亲生女儿。过去,我们交流得太少,那都怪我心胸狭隘,怨气太重。现在爸爸、弟弟都走了,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妈,为什么咱们家出了这么多的事?为什么有人对你下毒手?我该怎么办啊……妈,我相信你会醒过来,告诉女儿一切……妈,你要是听得见,就睁开眼看看我,妈……”
黄玫就这么拉着母亲的手不停地说了一夜,也哭了一夜。在记忆中,她第一次跟母亲说了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对母亲流泪。
伯父伯母去世后,她觉得自己成了孤儿。然而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害怕过孤独——如果母亲不在了,她才是真正到了孤苦无助的地步。
冥冥中她告诫自己,一定要把母亲拉回来,拉回这唯一的至亲。
半梦半醒中,天亮了,敲门声让黄玫恍然记起除了她和母亲之外的世界的存在。她推开门,看见小芹站在门外。
“兰姨的换洗衣服。”小芹声若蚊蚋。
“啊,你放在衣橱里吧。”
小芹却不肯进来,低着头站在门口。黄玫只好从她手上接过衣服:“你怎么不进来?”
“我怕……”
“怕什么?”
小芹不肯说,咬着下嘴唇走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小芹也从不肯进兰妮的房间,直至离开黄家。
李所长把一份卷宗交给了韩子成。是分局刑警队转来的协查案子,被害对象是兰妮。分局侦查几个月没有结果,交给辖区派出所通常是查不下去挂起来的信号。之所以让韩子成做协查联系人,不外是希格尔大酒店在他的责任区,人头熟,被害人又是他的老东家。
韩子成翻开卷宗,发现无动机无线索,有的只是一大堆疑点。但他仍很兴奋,从警四五年了,成子还没主办过一件够分量的刑事大案。另一方面,希格尔这几年传说不断,老板家天灾人祸接二连三,说不定可以借这趟浑水摸出一条大鱼呢。
让成子乐于接手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好兄弟江少杰。很长时间了,成子对他越来越陌生,双方距离越来越大。起因当然不在成子这边,他想利用这个机会弄弄清楚。
所以他首先把江少杰作为第一个访问对象。
在总经理室外间,韩子成听见女秘书在给江少杰读简报。
“央行在31个月内连续6次降息,如此密度和力度是建国以来罕见的。居民存款反而从3万亿元增升至5.3万亿元,意味着高层运用降息启动和刺激消费以失败告终,老百姓仍不肯轻易打开腰包。宏观经济学家指出,目前我国最终消费里,居民消费占81%左右……”
凡此种种,韩子成觉得江少杰正在成为一个有深度的生意人。但他实在不感兴趣,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便贸然推门进去了。
江少杰屏退女秘书,开门见山地说:“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为兰妮车祸一事来的吧?”
韩子成一愣,他是怎么知道的?
“容海这一亩三分地,对我来说不存在秘密。”江少杰颇有几分炫耀地说,“你已经是我接待的第六拨儿警方人士了。很遗憾,我所能提供的帮助极为有限,我宁肯相信那是一个醉鬼干的。作为一个外行,我眼拙看不出任何谋杀的迹象。平时老板娘很少过来,接触的人也不多,能够和她构成利益威胁的几乎没有。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至于从别人那儿,恐怕你不会了解到比这更多的东西。好在这儿的人都熟,你可以随便去问。”
没想到见面就被来个烧鸡大窝脖儿,韩子成悻悻然转身就走。出门后他才想起,恍惚江少杰桌上一个小镜框里镶着冬冬的照片。
接下来韩子成选择了去黄家。这栋价值千万的独立建筑物他是第一次进来,因而产生了强烈的第一印象——窒息。放眼望去,堪称辽阔的大客厅虽然装修样式和风格过时了,大理石地面、楠木护墙板、枝形镀金大吊灯和满堂红木家具都是真材实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豪华或穷奢极欲这类词组。
黄玫接到小芹的通报款款走下楼梯。
“你好,黄小姐。我们见过面。”握手的时候,韩子成觉得握的是一块冰,“我叫韩子成,几年以前是希格尔的员工,那时候你去过酒店。”
黄玫恍然记起:“噢,当年和劫匪搏斗当上警察的保安就是你吧?”
韩子成以笑作答,简洁说明了来意。
“分局转来的材料我都看过了,好像黄小姐对家里的事所知不多。”
“几乎一无所知。”黄玫说,“很多年了,我一直独立生活,经济上、感情上和家里联系很少。今天看来这像是个错误,以致发生了这么多天灾人祸却帮不上忙,我同样需要了解……”
应韩子成要求,黄玫把客人让到楼上母亲的卧室。
床上的兰妮很安详,像是在熟睡。这一觉她已经睡了4个月。
“没有康复迹象吗?”韩子成轻轻问道。
黄玫仿佛没听见,眼睛瞪得老大,答非所问说:“当时车是直接冲过来的,我看见了他的脸……谋杀,我觉得你们的判断是对的!”
韩子成立刻拿出笔记本:“请详细说说,你还想起什么?”
给他这一问,黄玫的思绪忽然卡壳了,一切又消失了,刚才晶亮的目光也随之黯淡。韩子成知道,没有一个人目睹了亲人惨遭横祸还能保持清醒。
送走韩子成,护理员向黄玫要尿不湿。黄玫不知东西在哪,便喊小芹。喊了几声没回音,始知小芹可能去买菜了,黄玫只好到佣人房里去找。
佣人房在底层厨房和卫生间之间,由于没有窗户里面很黑。黄玫打开灯,很快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正准备关灯离开时,门口桌上的小笔记本吸引住了她的眼睛。
确切地说,是翻开那一页上有她的名字才引起黄玫的注意。在那一页上,歪歪扭扭的字体记着上午韩子成到来的时间、谈话内容。往前翻,则是黄玫与外界接触的记录,主要是电话内容。再往前,黄玫看到的是母亲的日常活动记载。
起初黄玫只是好奇,一个小保姆在监视主人一家的活动?接着是疑惑,她该不是受人指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