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癌症……
默诵中,恍然间眼前出现了两个圆滑滑的黑洞,笔直地向前延伸,穿越一切地迅速透通未来,让他看不到黑洞的尽头……忽而,黑洞掉过头来,向后延展,不费吹灰之力洞穿了他的身体,留下两个切口整齐的窟窿,霎时吸去了他的血液和灵魂……黄敬凯木讷着,好半天才意识到呼吸的存在,自己还苟延残喘地活着。
报应,这是报应。黄敬凯哀哀地想到。世界上只有他自己明白,为何黑洞是两个而不是或多或少。那是折磨了他半生、时时飘忽在眼前的两件事,念起便胸闷气短,愧疚得抬不起头来。如果能以这种方式了结,算不算罪有应得?
“黄先生?黄先生?”
医生不知叫了多少遍,黄敬凯才费力地回过神来。他迷惘地望着医生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胖脸,好像不认识似的。半年前,黄敬凯到市医院偶然做了一次体检,诊断书并没有告诉他更多的东西,倒是医生不安的眼神引起了黄敬凯恐慌的猜测。熬过几个不眠之夜后,他不得不接受对方的建议:到肿瘤医院复查。结果正是眼前这位医生告诉他:肺部有阴影,初步怀疑有癌变肿瘤。按常规,院方一般不会把这类诊断结果通知本人,是黄敬凯略施小计使对方相信,他没有家,更谈不上有家人。
“目前还看不出有扩散的迹象,”医生帮助浑身虚软的黄敬凯穿上外衣,“肿瘤阴影仍集中在肺部。”
“医生,请坦率地告诉我,还有多少日子?”
“最多两年,如果恶性肿瘤确定无疑。”医生说,“您最好听从我的忠告,接受手术治疗,这是最积极的办法。”
黄敬凯微微一笑。实际上他已经跑了多家大医院,透视结果是惊人的一致,而且他坚信:是癌跑不了,对谁都一样。那么,何苦挨那一刀呢?既然死亡是绝对宿命,由他去吧。
“至少应该考虑一下化疗,这可以延缓扩散进程。”医生冲他的背影喊着。
贪生是人的共同弱点。黄敬凯在心里嘟囔着,我可不想变成一个大秃瓢,全身发黑地死去。我将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既然报应就在眼前再也躲不开它……
“凯叔,回酒店还是去您的住所?”黄敬凯坐进自己的奔驰560,他的司机小心翼翼问道。
是安排后事的时候了。黄敬凯首先想到了立遗嘱。抬头望去,他看见了一轮黑太阳。
“最多两年。”医生的话忽然又响在耳边。黄敬凯不由得浑身一凛。
当江少杰无意中听到母亲和前来讨债的村长在院中的吵架,他终于下定了离家出走的决心。
他已经毕业两年了。第一年在乡里做助理,定编时被清理回家。第二年去乡中学代理,只教了半个学期。他始终弄不懂,自己在师范大学成绩优异,为什么一到社会却处处碰壁?我江少杰命定该面朝黄土背朝天顺垄沟找豆包吗?
他不服气,母亲更不服气:考公务员去。让他不明白的还有母亲为何这么大劲,她的执著甚至超过了儿子。
上大学时江少杰并未在意学校收取的各种费用,他只知道每次回家说了所用数目,母亲总是在儿子临走前如数塞到他手上,从未见她面露难色。但这一次,江少杰从村长粗嘎的喊叫声里得知,家里陈欠着信用社8万多块钱。8万块,对江少杰来说是一个笼统的概念,他不知道8万块钱需要怎样挣来,怎样花掉,但算过两笔账,还是吓了一跳。不算高中3年,单是4年大学的吃喝穿用加学费,就远不止8万块钱。在另一笔账里,江少杰虽从未下过大田干农活,但他依稀知道一点,如今种一垧地,刨除费用大约可剩1万块钱,还得是老天爷不作妖的好年景。江家母子俩只有5亩坡地,又因刚刚人到中年的母亲体弱多病包给别人种了,一年只能得到几千块钱的收入。8万块,那将是家里10年不吃不喝的积累呀!
“我说于金花,这些年你一个人把儿子养大够不易了。不差供他念这些年书,你家的日子能过到这粪堆儿上?信用社说了,旧账不还,再贷一分也没门……”这是村长的声音。
母亲说:“不行,我砸锅卖铁也要供。这三间草房不还值俩钱?”
村长接下来的话更是针一般扎在江少杰的心口上:“拉倒吧,顶出房子你住露天地儿去呀?算起来少杰二十出头了,一个大老爷们横草不动还靠老妈养活,也真够一说的,十里八村没这号的……”
是啊,我都23岁了,还在吸吮母亲的乳汁。23年,有十几年是母亲独自支撑这个家。在江少杰的记忆里,有关父亲的信息十分模糊,清晰到他和母亲唯一的一张照片上也只是一张精瘦的脸。父亲叫江卫东,是个跛子,小矬个儿,走路一摇一摆像个鸭子一样可笑。那一年农闲,江卫东去20里外的小煤窑挖煤。煤窑冒顶,连尸首都没找到。当时,江少杰只有5岁。从此,江少杰在家的空间里唯有日渐清晰的一个形象:永远在忙碌的母亲。她像一部永动机,似乎一停下来,便不是她了。两年前江少杰刚毕业,这部机器的运转速度有所减慢,江少杰无意中发现了母亲藏在炕席底下的诊断书:她查出了心脏病……
在那个阳光充足、园子里蝈蝈叫得挺欢的上午,江少杰心乱如麻,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招呼也没打便溜到了村西老周家鱼塘。
周家鱼塘是杏妹她爹周老疙瘩开的。作为大岗村的首富,这口位于庄稼地中间足有一垧地大的鱼塘只是周老疙瘩偌大家业的一小部分。早在联产承包之前,脑瓜活泛的周老疙瘩便五马倒六羊地折腾小买卖,一来二去,惊现在大岗村人面前的是10间一砖到顶的大院套,十几辆大解放,养鸡场、鱼塘更不在话下。如今周老疙瘩两口子管鸡场,俩儿子给他跑运输,老闺女杏妹中专毕业在乡卫生院当护士,可说是日进斗金。光看他家的浮财,就值几百万了。
周老疙瘩脑瓜倍儿精倍儿灵,模样是地道的关东糙爷们形象,俩儿子随他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闺女杏妹倒出落得一朵花似的。大高个儿,宽肩细腰,鸭蛋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点不逊色于电影明星,除了皮肤黑点,往人堆儿里一站,顶扎眼的非她莫属,看得村里的半大小子心里直痒痒。大伙都说,论模样也就于金花的儿子江少杰配得上她,可惜,只怕老江家娶不起。
谁知说着话还真顺这道下来了——那还是上高中的时候,江少杰放假在家,大年初一晚上去村委会大院看二人转,他在人堆里听到有人跟他说话,说话的是一双大眼睛。长年不在村里的江少杰认了好半天才认出,那是周老疙瘩的闺女,当年的鼻涕丫蛋儿。同样高人半头的江少杰就那么望过去,两人都忘了台上悲悲喜喜的二人转。待曲终人散,他们不约而同地落在人群后面,说了些只有半大孩子发烧时才说得出的疯话,不知不觉就好上了。从那以后,每逢江少杰从县里回家,杏妹总是借口往江家跑,一会儿是查个字儿,一会儿是借把镰刀,慢慢地心里都瓷实了。于金花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只是担心地问过儿子:“将来你考上大学上城里,还能要她吗?”
“能,我一定会要杏妹。”江少杰一再在母亲面前信誓旦旦。
“你要是变了心,我不认你这个儿子。”每当母亲这么跟他说,江少杰总是莫名其妙。
但这一切都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一直持续到这对金童玉女分别从大学和卫校毕业。江家周家,一个最穷一个最富,差距是明摆着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周老疙瘩听到了风言风语,只对老闺女说:“我不管你将来嫁谁,没一砖到顶小洋楼天王老子也甭想娶。彩礼可以不要,我闺女可不能受屈。”杏妹就笑嘻嘻地问他爹:“人家说死盖不起呢?”
周老疙瘩瞪起眼睛:“我宁可把闺女撅吧撅吧填灶坑烧火。”
杏妹放声大哭,干打雷不下雨那种。她心里有谱,她知道二子一女当中,爹最稀罕她这个念过市卫校的老闺女。而且,杏妹不只一次听爹跟娘私下唠过,江小子江少杰那算人中龙凤,大岗村连老带少一起算,能和他周老疙瘩论脑瓜筋的只有于金花的宝贝儿子……
坐在看鱼塘的窝棚前,听江少杰说完自己的打算,杏妹一头扎到他怀里,搂住他狠命地亲着。
有时候,两人在一起她像是男人,江少杰倒觉得自己成了姑娘家。
“哎哎哎,你这是干啥,大白天让人看见……”
“怕啥的,谁爱看谁看。”亲够了,杏妹依在他胸前,娇喘吁吁,“不去教书回家种地更好,俺早盼着这一天了。”
“你说什么?”
“省得你有当陈世美的机会。你真端上公家饭碗了,还能要俺这乡下丫头?这下好了,你再也不走了。俺今年21,你23,都够岁数了,不差啥咱俩去登记吧?”
“可你爹号下的小洋楼影儿都没有,我拿什么娶你?”
“他就那么一说。动真格盖房子,俺的体己钱有好几万呢,不够再借。到出门子那天,俺爹还想一个子不掏啊?实在不行咱就生米做成饭,不信谁能拗得过俺。”
看来杏妹是盘算好这一切了。江少杰心里且喜且悲。
“等成了家,啥都不用你干。你爱看书,只管待在家里,地里活儿,吃喝拉撒睡全归俺。实在闷了,你可以去教教书……”
江少杰又有了被针刺的感觉。前20年是母亲养育,后半生靠媳妇,我成什么了我?
“哈,光天化日,你们俩演电影呢!”
说话的是从窝棚后面转过来的韩子成。他和江少杰从小学到补习班一直是同学,好得跟亲哥俩似的。只是韩子成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差,跟江少杰一起厮混,一半是韩子成甘当他的跟屁虫,一半是因为家境过得去,供得起。江少杰读师大,韩子成念的公安专科学校,也在毕业的同时加入失业大军。
杏妹羞红了脸,骂一句“死成子不怕烂眼睛”跑开了。
韩子成是来告诉江少杰,父母刚刚跟他谈过,不准备供他继续读书了。摆在他面前的有三条道,老老实实在家种地,进城打工,或者去当兵。
江少杰点点头,问他:“你打算怎么着?”
“进城找我二叔,他在一个工地给人做饭,兴许能跟老板说上话,给个保安干干。咱们虽说念了10多年书,可那不当饭吃,总得学门手艺呀……”
江少杰没听进他后面又嘟囔些什么,呆滞的目光融进青纱帐,融入遥远的天际。那一刻,他觉得五脏六腑都是空的。
这天晚上,江少杰坐在口袋房里屋炕桌前一夜未眠。快天亮时,他找出冬天才用的火盆,在里面点燃了自己教书的所有参考书,同时焚毁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梦想。他终于清醒了:自己不配、也没有能力做这个梦。等母亲嗅到焦煳味儿赶过来,江少杰手上只剩下一本英语教材——之所以把它留在最后,是因为英语曾是他最用功,学得最好的一门功课。
劈面两记耳光,扇在儿子脸上。江少杰跪倒了,号啕大哭。
于金花亦落泪了。儿子从小到大,这是头一遭挨她的打。
兰妮又喝醉了。
对她来说,清醒也是活受罪。
在外人看来,兰妮的日子绝对让他们眼珠子发红。老公黄敬凯富甲一方,拥有容海市最大的私营独资酒店,名车豪宅不过是巨额家产的点缀;一双聪明伶俐的儿女,分别在两所名牌大学就读;剩下她自己,不去尽情享受美好生活更待何时?
然而她的美好生活在哪儿呢?
当年,兰妮称得上是容海一枝花,靓度可以让任何一个功能齐全的男子垂涎三尺。可惜她的出身太烂了——容海国营食堂的一名后厨学徒,就这,还是她做了一辈子下级厨师的父亲求爷爷告奶奶,为如花似玉的女儿争取来的。那时,她的最大愿望是嫁给拿手术刀的医生、握方向盘的司机,或者是国营厂的车工之类,在那个年代,这几种人最吃得开。忽一日,国营食堂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这个姓黄名敬凯家伙的出现,不仅让兰妮弄懂了英俊潇洒这类形容词的含义,还让她体会到了被人看得浑身躁热是什么滋味——那家伙看人时眼睛里带着一团火,能熔化一切。在这对儿俊男靓女拿眼神对话的过程中,兰妮了解到黄敬凯是一个刚刚解除劳教的失足青年,之所以安排在容海国营食堂做服务员,是出于照顾的理由——这家国营食堂的前身希格尔大酒店乃是黄敬凯祖父私人所有,20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被官家接手了,这让兰妮对这个资本家后代产生了某种好奇。当这种好奇尚未有效地和她的择偶观念同化时,兰妮已经在一次下晚班的路上被黄敬凯粗暴地占有了。虽说当时她巴不得与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共同燃烧一次,然而饭店服务员毕竟不能和拿手术刀的医生同日而语,回到家里她就开始后悔了。更糟的是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绝对属于头号丑闻。兰妮想尽了一切办法,跑步、偷吃堕胎药,全都没有效果,肚子里那块肉(后来证实是两块)还是结结实实长在子宫里,直到显怀,直到黄敬凯一脸无赖相得意扬扬地建议道:“我们结婚吧。”
于是,大美人以泪洗面,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把自己嫁到黄家。
婚后不到4个月,兰妮生下了一双龙凤胎:老大是女儿,取名黄玫;老二是儿子,取名黄伟。初为人母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为生活的窘困挤迫得无影无踪了。那时候兰妮和黄敬凯的工资加一起不足百元,还要供养黄敬凯的老母亲,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好在老太太在一个早晨一声不吭地归西了,接着黄敬凯的胞兄黄思凯出现了。后者是支援“三线”建设的技术员,家中无儿无女只有夫妻二人,日子虽不宽裕倒也马马虎虎,于是把侄女过继过去让弟弟一家松口气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当时,黄玫还不到1周岁。孰料5年后突然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政府根据国家政策归还了50年代名为公私合营实为没收的黄家财产,折算人民币320万元,时间是1989年。黄敬凯、兰妮惊呆了,百万财富啊!多少个激动的不眠之夜后,两口子忽然想到,这笔财产属于黄敬凯父亲的遗产,黄家子嗣都有权继承:黄敬凯一共兄弟二人,老太太刚好不在了,结果必将是兄弟两个一分为二。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再简单不过了。一想到百万财富即将缩水一半,两口子莫不有了撕肝裂肺的感觉。黄敬凯和兰妮密谋了三天三夜,最后向有关部门信誓旦旦地拍起胸脯,他们是黄家唯一后人,对那位鲜为人知、远在边陲小镇并为他们抚养女儿的黄氏长子只字未提。就这样,320万元顺利地落入了黄敬凯夫妇的腰包,黄思凯则到死也没能知情。
一年后,作为容海市首位百万富翁,黄敬凯在万众瞩目中买下了黄氏家族昔日的财产——容海国营食堂,并改回从前的名字“希格尔大酒店”,黄敬凯随即成为容海市80年代末最大的私营业主。兰妮的噩梦也从那时起拉开了序幕……
男人是因为有钱开始变坏的,女人是因为变坏才有钱的。兰妮浑浑噩噩地想。
别墅大门口忽然传来动静。起初她以为是儿子黄伟,无意瞥去蒙眬醉眼,原来是黄敬凯!
“王八蛋,你还知道回来!”兰妮抛开酒杯,趔趄着张牙舞爪扑过去,死死抓住他不放,“你说,离婚的事想好了没有!”
她已经半年没见到老公了。为了堵住他,兰妮曾几天几夜蹲在酒店里,却硬是摸不着人影儿。
黄敬凯一言不发,拖着她登上楼梯。来到卧室,他顾自打开保险柜,拿出一本账册装进手提箱。这本账记录着他的全部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