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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棉布

乡间的生命如庄稼,有时节气一到,就会消匿得没有踪迹,你挽留也挽留不得。但有些庄稼,连声再见也没说,就早早地告别了木镇,比如遇到了虫子的叮咬,比如农药的浓度大了,把庄稼的叶子烧掉了,养分跟不上,早早地谢幕。

人亦作如是观,父亲说他是一穗麦子或者一穗老玉米,哪天像庄稼要腾茬子,就把他收割了。

但没有到时辰的人和庄稼一样,春风一吹就绿,人还要上街,还要纺线,还要到集市把老棉布给染坊的染一下。小时候,对染坊的记忆最鲜明,一根根的高竿子上垂挂下的一匹匹布,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那深不见底的大锅就像春天打翻的颜料盒子,把溪边的荠菜,把蜻蜓的头部召集来,该白的白,该绿的绿。

是啊,春天,是木镇女人侍弄颜色的时候,她们对颜色那么敏感热烈,不喜欢高雅人的所谓的素,就如季节一到,扑棱一下,鸡的冠子变红了。

追求颜色,这本身没有错,木镇孩子的虎头鞋,那上面的虎头是赭黄的,胡须是蓝黑的,牙是银白的,都是极度的夸张,眼珠的黑白如道家的阴阳鱼,近乎可乐的漫画,像猫如狗。那颜色的组配给你的震撼是比现代派画家来得更强烈,这是一种乡村的素朴的近乎天籁的对颜色的大胆组合。这种感觉只有祖辈生活在平原的人,只有那些有乡村艺术天赋的人才可捕捉。

这就要说到一个人,一个正像庄稼未及收割就早早枯萎的女人。

人说走就走,满缸还在孩子定亲的农宴上,刚刷了盘子,还没直起身,就咽气;而冬菱呢,木镇最俊俏的媳妇,因为输血,后来就瘦,就发烧,城里的人来检查,说是一种新病,乡下人还不知道的病,才四十,就走了。黄泉路上无老少,结婚时候红红的,死的时候颜色是白的和黑的。

结婚时抬轿子,上面的红多刺眼,送葬时棺材黑深深的,够凄凉。

隔了一层黄土,我还能想见冬菱的俊俏温柔,想到她的灵巧。特别是纺花染线织布在木镇最能见一个女人的功力。那个年代,国家每年发给一口人七尺布票,用这些布票到木镇的代销点扯“洋布”。一人七尺布,要是做上衣,就不会有裤子,要是做棉袄,连里子也不够,于是木镇的女人家家户户都要纺花织布,这是一个女孩子从小耳濡目染的结果,不会织布纺花的女人,婆家是不好寻的。

乡村,闺女出嫁的陪送,就看你的几铺几盖,单子被子褥子毛巾门帘,都是用棉花做的,再看那上面的花纹,有的还陪送纺花车和织布机。农人苦,纺织并不是充满诗意,而是一种苦劳役,春种一粒种,丰歉不在农人掌握,天的好脾气坏脾气,使农人感到造化弄人,百姓尽为刍狗。木镇有民谣枟棉花段枠,是俚曲,却是十分有深意:

天上星星滴溜溜转,听俺表表棉花段。

庄稼老头去犁地,使着两头老板犍。

拽拉拽拉上家前,犁得深,耙得暄。

横三竖四耙七遍,黑花种,灰土拌。

撒在地里匀散散,老天下了场雾细雨。

出得小花真全欢,两个短工去锄地。

横三竖四锄七遍,打花顶,坐花盘。

开得花像黄罗伞,结得花桃一大串。

开的花羽赛雪蛋。

这是岁月的年轮,有个在土壤外的艺人用土块敲着铁锨的木头把或者头锄板,诉说棉花的生辰八字,棉花多少年都在这土地不动,一茬一茬,上百年有棉花棵子,后来也有,棉花会遇到父亲,也会遇到儿子孙子,棉花把人也看成是一个模样,爷爷儿子分不清,就如你分不清棉花的脸盘和身段,但大家在棉花的下面安家,孩子在棉花下长大繁衍。农人侍弄棉花,犁地,套牛,用锅底灰拌棉花种,如果有雨喂一下馋嘴的棉籽,那棉花也就长得欢实,如蹦跳的小子妮子。

而拾了棉花呢,在成垛的棉花里打滚,那柔软像跳跳床,不用怕崴脚。

小大姐,去拾棉,

大箩头挎,小箩头担,老妈妈忙把板凳搬,

又搬一个大蒲席,晒得棉花松软软。

奇里嘎哒去轧棉,一边出的是花种,

一边出的是雪片。沙木弓,牛皮弦,

腚沟夹个柳芭椽,枣木锤子旋得溜溜圆,

弹得棉花扑然然。拿莛子,搬案板,

搓得布剂细又圆。好使的车子八根齿,

好使的锭子两头尖,纺得穗子像鹅蛋。

打车子打,线轴子穿,浆线杆架着浆线椽。

砘线棒棒拿在手,砰砰喳喳砘三遍。

旋风子转,落子缠,经线姑娘跑开马,

线头闯进杼里边,刷线姑娘两边站,

织布就像坐花船,织出布来平展展。

送进缸里染青蓝,粉子浆,棒棰掂,

剪子绞,钢针钻,做了一个大布衫。

虽说不是值钱贷,七十二样都占全,

十字大街上站一站,让您夸夸奴家的好手段。

女性角度的枟棉花段枠把纺线、织布的全过程一一述说出。那工序繁杂如岁月:轧花、弹花、纺线、打线、浆线、沌线、落线、经线、刷线、做综、闯杼、掏综、吊机子、栓布、织布、了机。每道工序还有很多孩子一样的牵扯,木镇的织造工具几乎都是木匠打制的,横横竖竖的结构都很简单明了,但在乡村女人勤劳灵巧的双手下,就像解一道方程式,一团团白生生的棉花幻变为奇妙的色彩斑斓的棉线。乡村有1999种绚丽的织锦图案,那是怎样的数字,比木镇的草的种类还多。

那颜色是惊人的丰沛,你说是春风染就的,还是冬雪淋湿的?大红、桃红、水红、湖蓝、靛青、黄绿、靛绿、深蓝、茄紫、枣紫、鹅黄、古铜、纯黑、原白、绿、紫、黄、棕等。那是桃叶,也是夕阳,在木镇的女人手下,那些棉线,就如节气到了,一拨一下,那些线子就如拔节的庄稼,回黄转绿,青黛明艳。多少肉身在这棉布的裹拥下,连肠子也花花绿绿了,这是确切的……倘若没有了这色彩,乡村多么寂寥。

这强烈的视觉冲击,如非洲草原的木雕骨雕给毕加索的震撼一样,我有时不知不觉间回到木镇,毫无缘由,因为父母已经过世,但就是想接近那些彩色,就想领略童年忽视的那些风情,那些颜色。我喜欢乡村的年节,那些颜色就如决了口的银河,迷人的眼。

母亲说冬菱会的花样也有数百,但冬菱的命不好。她嫁给的人是姨娘的表哥满仓,满仓肉头,两人性格反差极大,就如一只牛与一只羊,很难走进彼此的世界。木镇的女人每次经线上机子都会找冬菱,在我小学的时候,她已经是新媳妇,看到当时她突出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因为年龄小,还是朦胧罢了。但当时就喜欢和她靠近,也喜欢她到我家帮助母亲。

我曾在私下喊她嫂子,她用花棉布为我缝过书包,当我母亲为我缝制棉袄的时候,冬菱就笑话:“三婶子,你为我弟弟缝的啥呀,像猪肚子。”肥臃的棉袄,农家孩子的是大襟,一片大,一片小。当老师提问,要我们用“既又”造句时,我把凳子和桌子碰得叮当,霍地站起“冬菱改的棉袄左右两扇,既大,又小。”老师疑惑,同学们说:“那是大襟的。”

后来冬菱生了两个闺女,要男人结扎,但冬菱又怀孕了,人们也没多说什么,后来在医院产下一男孩,却大出血,输血后三五年过去,冬菱已不成样子,后来就自己吊在织布的机子上,母亲说,冬菱瘦得像一张纸,在风中摇摆。但冬菱把自己穿戴得新崭崭,脚上是绣花的鞋,身上是后来叫鲁锦的棉布。

现如今人们穿上了机器做的服装而忘记了乡村的老棉布。羽绒服、太空棉真不如朴素的冬菱做的大襟棉袄。老棉布让人觉得贴近土地,也让心肝贴近了棉花与雨水。是啊,现在很少有女孩在蓝布头巾下把牙齿笑得羞涩到蓝。棉花做的布包裹下的女孩是宜人的清,如风扶起的草那样有深情的模样,真的想起地下睽隔一方的乡间女性冬菱,不知冬菱的女儿有她那样的遗传基因否,冬菱的女儿还会在织布机那儿唧唧复唧唧么?当她的儿子在织机下耍坏捣乱,是否抓住儿子的小屁股用半真半假的手在半空掠过?

冬菱的女儿已出嫁多年,儿子到广州打工。满仓也老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冬菱的坟也没人管,成了荒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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