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西斜,那淡淡扫下的余晖留下一条长长的影子。如今入冬了,黑夜来得早了些。熏炉内焚着的瑞脑香,袅袅升腾着。苏亦岚沿着楠木桌而坐下,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满目伤感的栾承璟,从白日起直至现在。
周遭的空气中都好似萦绕着一种惆怅的氛围,鼓楼不断传来悠扬的坼声,时不时地回旋在室内,随即便又是默然不语。偶尔有从绿窗钻进来的风,吹得洒花帘子窸窣作响,反倒将人的思绪搅得凌乱。
“人生在世,难免会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预料到的。何苦如此沉沦,只会惹得自己愈发不开心。”许是坐得久了,腰部有些酸疼,苏亦岚索性一只手撑在腰际站起身子,不愿室内再那般压抑,故而另一只手抚着凸显的腹部温声道。
“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世,为什么不早些时候告诉我?”栾承璟星眸森然,幽幽地注视着绿窗之外的一切,看着那乌黑衬紫的天际渐渐要染上一层墨黑,面上多了些许冷意,右手紧紧握成拳头,冷声道,“过去的二十年来,我还一直妄想着父皇何时会待我好一些,却原来我的出生本就是个笑话。”
苏亦岚闻言有些惊诧,旋即眸光恢复平淡,想起天牢中自己从倪太后口中初次得知自己的身世时,她也曾有过茫然无措,彷徨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该如何抉择。
她虽早就知道芜国先帝身子孱弱,但是一直都不明白为甚芜国先帝不过见了自己一面,便反应如此激烈,甚至因着过度受惊而驾崩离去。直至后来才得知真相,原来因着自己与娘亲长得一模一样。
一石激起千层浪,抽丝剥茧般的过往逐渐显露出来,令人有些惶然。二十一年前所发生的事情,本以为随着时光流逝会消弭。然那些人的命运沉浮,不断显现在后代身上,将过往与现在交织在一起。
“为什么不回答我,难道连你也看不起我吗?”栾承璟扭头直直看着苏亦岚,眸中萦绕着一层暗沉之色,紧皱的眉头写满了愁绪,仿佛有太多的纠结难以诉说。
苏亦岚怔怔地看着神色凝重的栾承璟,不过几日,他便清瘦了许多,面上多了些苍凉,仿佛历经沉疴。那深邃的眸光,似乎要将全部的愁怨都吞吐而尽,但却是夹着忧郁,怎么都说不出口。
那种内心满是矛盾、迷惑的感觉,她深有体会,是以方才他当着太妃的面拉着自己的手离去时,没有拒绝。她清晰地记得,他斜倚着石门面上却有些令人看不穿的神色,那是心底难掩的失落无助。虽然面上极力装着风轻云淡,心中早已是波涛汹涌,思绪万千,怎么都理不顺,剪不断的烦恼亦是接踵而至。
如今自己该说什么,她有些不知该从何启齿。若说埋怨,此刻她已经没了早些时候的恨意。若说厌恶,眼下他极是颓唐的样子,令人有些不忍目视。每每抬眸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曾有过这样迷惘的时候。
那些痛苦难熬的时光都会不住地袭上脑海中,那些令自己痛心疾首的回忆都会不断地涌现。三年了,自己才好容易从那些泥淖之中走了出来,虽然有些步履维艰,甚至蹒跚,但总归是学会了接受那些无法更改的事实。
看着他如斯哀怨的神情,听着方才他那有些焦躁有些悲恸的话语,苏亦岚嘴唇微微翕动着,与他比肩站着,望着窗外即将踏入苍茫的夜色,扯唇道,“旭日东升,落月西沉,这是无法更改的。”稍稍一顿,快速掠一眼站在一侧的栾承璟,淡声接着说道,“既然早已注定,就不要再伤悲了。如今你有伤在身,更不该伤神,对身子不好。”
屋檐一角之下的斜月,缓缓爬了上来,照亮了整个黯淡的天际。虽然周遭还有些点点星子,但不过都是稀稀疏疏,反倒衬得冷清。
“为什么要如此对我?我宁愿此时此刻听着你对我说出无尽讥笑的话语,也不愿你如此淡然地同我说话。”栾承璟凝视着苏亦岚,如水月色映照在她脸颊之上,越发衬得她淡雅脱俗,若一株空谷幽兰,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甚是讨厌这样的自己。
“那我该如何对你,嘲笑吗?我不想在你的伤口上撒盐,那样只会让你更痛苦。”苏亦岚美眸含着笑意,抬头望着那钩月渐渐升起,面上虽有些冷意,但是令人十分清醒,似乎察觉到来自栾承璟的眸光,稍稍偏头撞上他的视线,淡声道,“我只不过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罢了,所以请你不要想太多。”
栾承璟嗯了一声,目光却一直不肯从她身上移去,明眸善睐,淡扫蛾眉,颜如舜华,而且比谁都懂自己。为何自己当初就没有那份坚定的决心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若是自己早些时候能够将一切都放下,都看开,或许便会是另一种结局。
她的眼中心里早已没了自己,满满都是栾承昱,一想到是自己将她推入他的怀中,满腔的揪心之痛。如今仅剩的一丝念想都不复存在,什么廉王,不过是一个虚妄的称号,与自己没有一丝干系。
枉费自己昔日处心积虑想要夺得君心,想要攀上高位,却原来自己乃是最无知的那个人,被蒙在鼓里二十多年。那些臆想的美好,悉数都崩溃,若决堤的洪水滚滚向东逝去,恁凭自己如何追寻都是无济于事。
曾经她就像一轮灿烂的皎月,照进了自己的心扉。可是自己的心扉却是紧锁,将她狠狠拒之门外。如今他想再度仰望,却只能遥遥地看着,任由清辉洒落却是触手不及。
只因为了那一份心中希冀,为了那一个对权位的追逐,自己毅然决然地舍弃了她。到最后才发现,连那些所谓的权势都抛下了自己。他的身上流淌着的乃是那个叫做苏振元的人的血液,思及此,他的身子都忍不住有些抽搐。
苏亦岚转眸瞥见他神色有些异常,看着他越发苍白如纸的脸涔出了密密细细的汗珠,放下了以往的偏见,走上前距他不过一步之遥,淡声道,“你怎么了?我这就去叫大夫。”方一转身便被他那只宽大的手覆上,她才顿步扭身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没事,我能够熬得过去。”栾承璟连连招手,声音比方才细弱了许多,脸上仍旧是有些苍白,让人见了忧心,只是在听着苏亦岚有些关切的话语后,面上才多了些亮色,朗声道,“从前我做了那么多伤害你的事情,如今你没有恨我,而且待我依旧温和,谢谢!”
苏亦岚微微一震,缓缓从他的手中挣脱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面色如常说道,“那些都是从前的事了,不要再提了。”缓缓转身,想要朝门口走去,隐约感觉到后头的动静有些不大对劲。
苏亦岚立马转身,望着躺在地上不断蜷缩着身子的栾承璟,立马走上前蹲下身子搀着他,黛眉微凝,声音有些大,“你的伤口是敷了些药,虽缠上了纱布,也不可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你心里还是在乎我的,要不然你不会如此关心我,对不对?”栾承璟双手紧紧攥着苏亦岚的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急切地想要得到自己所想的答案。
夜风呼啸,吹得纱窗发出声响。那婆娑的枝影摇曳其间。就在不远处的一株粗壮的木槿树上,一道修长的身影在枝桠间若隐若现,那腰际别着的羊脂玉佩之下系着的金穗随风起舞。那幽深的黑眸中直直注视着里头的一举一动,因着常年习武,所以耳力极好,一字不落地将室内二人所有的对话都听得仔细。
星眸中闪烁着汩汩怒火,竭力抚平思绪,然面上却好似染着千年不化的冰霜。右手用力地抓着树干,指缝间已是夹满了木屑。那淬然的眸光,若利刃般夹着森然的寒意。
室内灯光荧荧,将一切照得分明。苏亦岚迎着栾承璟那有些近乎哀求的目光,只装着没听见,缓缓扶起他岔开话题道,“夜深了,我待会便去命人叫来大夫,让他好好替你看看伤口有没有裂开。”只是刚迈出一步,便被栾承璟一把揽入怀中,苏亦岚心中一紧想要挣脱开,只是刚一伸手便听着他接下来的话,心中挺不是滋味,所有集结在拳头中的力气悉数化为缥缈。
“让我就这样抱一抱你,否则往后我便再没有机会了。”栾承璟眸中夹着氤氲,声音有些啜泣,想要用力抱紧她却又怕伤到她腹中的胎儿,是以只是轻轻抱着她。嗅着那令自己魂牵梦萦的木兰清香,竟不知不觉间落下了几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