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那金黄丝线绣成的万字不到头花样,还有那一匹健壮膘肥的枣红汗血宝马,便已然猜到坐在里头的人非富即贵,众人自觉地往路旁靠去,不敢在中间行走。
马车里头四角挂着杏色绣着木兰花样香囊,中间摆放着一张紫檀矮木桌,金猊香炉内焚烧着淡淡的瑞脑香。栾承璟坐在对面的软榻上,直直地凝视着苏亦岚,视线从上了马车的那一刻便未曾移开。
苏亦岚坐在其中并未说过一句话,虽然偶尔听着栾承璟说的一些话,但她心若无物,只当没有听见,抱着银狐毛镶边芍药花纹褥子,背倚着车厢壁上,美眸合上,眼不见心便不会烦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避开眼前所有的烦恼。
只是昨夜想着要前往苏府,故而久久都没能合眼入眠,躺在卧榻之上总是转辗反侧。如今再加上那马车一路晃动,不知何时竟然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之际发出了阵阵细语,头亦是不断地朝一旁垂去。
栾承璟见状,看着羽扇般的长睫之下那一张清丽容颜,仿若江南水乡的一株袅娜生姿的荷花,又像空谷音绝中傲然绽放的木兰。眼瞅着她不时地垂下头,心生怜意,径直就沿着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身边入睡。
这种熟悉的感觉,失而复得,竟霎时心绪十分激动。想起了那时弁国皇城初见,想起了和亲路上遇刺之后她守在自己身边,那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今日终于再次有了悸动,禁不住淡淡一笑。
感受着来自于她身上的每一丝颤动,嗅着那令人难以忘怀的木兰清香,看着她那攥紧褥子的玉手就在眼前,忍不住伸出手缓缓上前,用自己厚实的大掌覆上。只是顷刻便听着她好似发出了梦呓,俯身靠近她的唇畔终于才听清楚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心中猛然一紧,即便是在梦里,即便那个人已经死了,她念念不忘的还是他,那个令人厌恶却又令人羡慕的栾承昱。
一闪而逝的失落,原来自己当年不忍的放手,竟然将她硬生生推进了那个人的怀中,然后令自己陷入了无限的颓唐漩涡之中。俊朗的面上多了些许忧伤,还有深邃不可捉摸的眼神,极是痛恨自己为何当年就那样轻易的放手了。
拧了拧浓而密的剑眉,星眸中没了方才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悔恨,咫尺天涯近,却再也没了当年的两心相悦。另一只空着的手不知不觉间紧紧握成拳头,将所有的戾气都集中于上头,想要朝跟前的木桌挥去,终于还是咬咬唇改变心意,只是轻轻地放下,旋即将她两鬓被压得有些凌乱的青丝拢于耳后。
苏亦岚昏沉沉睡着,冥冥之中好似有人很是呵护自己,而且还温柔地替自己将头发拢于耳后,唇畔不住扯出笑意。还有那温暖宽大的肩膀,悠然间想到了或许会是栾承昱,竟然从梦中惊醒。只是抬头间望着的却是另一张温雅清俊的面容,她的心陡然间跌落谷底,倏地面色苍白,立马抽开身子,朝旁边的空位挪去,只是顷刻便冷声道,“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是栾承昱的妃子,他孩子的母妃,你的皇嫂,所以请你自重些。”
看着她那如瀑秀发披散至腰际,映着那一张莹白似雪的脸,愈发衬得娇颜如玉,心中忍不住若击鼓般跳跃。然一想到她方才靠着自己,张口闭口都是栾承昱,心中燃着一股妒火,有些不快道,“如今他已经死了,所以苏妃也已经死了。如今在本王眼前的人,乃是本王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不日后亦会。”剩下的话没有说出,直直地望着她,如今能够与她离得如斯之近,换做从前便是梦寐以求,如今却成真了,他有些过于兴奋。
苏亦岚有些愕然地望着他,只是别过脸,掀起绣帘一角并不曾言语,如今她什么都不想与他说,只因她知道如今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入耳。
没有得到回答,栾承璟璟蓦地有些生气,朝她身边靠近,几乎贴着她的身子,扳过她的身子,星眸中夹着冷涩道,“为什么不回答本王?”
苏亦岚感觉到来自耳畔那凑近自己的喘气声,心生不快,浑身有些战栗,用力朝他腰际捶去,只是顷刻便被他那宽大的手稳稳接住,索性别过脸迎着他的眸光冷声呵斥道,“栾承璟,你明知道我的心里想着什么,却为何还要如此执迷不悟?”说罢另一只手趁机朝他脸颊狠狠扇了一掌,清脆的响声之后便是归于平静。
栾承璟压根就没想到她会如此待自己,霎时只是木然地睁大眼睛看着她,许久才回过心思,用力抓着她的那一只手腕,厉声道,“你这个女人真是危险,不过本王很喜欢。”话语毕,俯下身子就想朝那温软樱红的唇畔吻去。
苏亦岚不慌不忙,直直地望着他,唇角微微一勾,沉声道,“不知道王妃是否知道王爷要将我接回廉王府的事?”咦了一声之后,镇定笑道,“对了,不知太妃见着我这张面容会作何感想?”
原本就在自己眼前的樱唇,却怎么也没有勇气再吻下去,只是顿了顿,适才松开她的手,朝软榻的另一边靠去,缓缓合上眸子,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除了揪心,便是心烦意乱。
这些日子,冰如对自己不是冷言冷语,便是泪眼相向,抱着曦儿来自己的书房打扰自己便也罢了,居然还在母妃跟前时常唠唠叨叨。尤其是在得知了自己下了公文于全国各地,说要寻找苏亦岚时,她愈发得寸进尺,几乎日日都处在自己的书房外头哭闹,当真是令人觉着头痛难耐,却偏偏又不可发作,只得任由她继续胡闹。那些个下人只怕也是暗地里笑话着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位王妃。
知道她是因着自己才会家破人亡,所以他才竭力想要对她好。起初在一起的时日,她是仪静如水的女子,是以他总是告慰着自己绝不可薄待了她。然每次自己与她在一起,她总是黯然垂泪,若是自己呆在外头久了,她便跑来书房在自己跟前哭哭啼啼嚷嚷着那些话,虽然知道是自己对不住她,可听着她总是在耳畔提起,他越发愧疚索性搬至偏院住着。
或许这样便会让她清静些,也会让自己安心些。果然情况有些好转,她不再在自己耳畔絮絮叨叨,只是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甚至还用曦儿要挟自己,问自己是要曦儿还是要苏亦岚。
不知为甚,那一刻他只觉耳畔嗡嗡作响,后脑勺难以言说的昏沉沉有些重,竟然从书房内踹门而出,看着泣涕涟涟的她,心中没有一丝怜悯,反是觉着有些恼人,不愿与她再多言,擦身而过之际,又对上她那满目苍凉的神色。
大步朝前走去,便听着从后头传来的斥责声,这便也罢了。她居然还悉数将自己与苏亦岚的过往历历数落出来,抱怨着自己对她极是冷落。曾经他试着想要让自己爱上她,却发现除了愧疚,对于她,自己没有半丝情感。
他能够容忍她对自己发出许多不悦,唯独不能容忍的是她句句都斥骂着苏亦岚,故而那一夜他也有些神志不清的冲着她大吼了几句。而她也才安静了下来,然后怔怔的看着自己,旋即以丝巾掩面凄怆地离去。
昔日自己与冰如竭力在人前举案齐眉,人人称道,然此时她已经不管不顾那许多,而是将所有的愤懑都发泄而出。他深深地知道,她会有今日与自己有关,却是怎么都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上次月夜,她将堆积已久的怨恨悉数吞吐而出,可就是那一夜让自己越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对她的歉意,只是越来越多。若是时间可以倒回,他真想早些让自己遇上苏亦岚,那么他一定不会做出那样糊涂的事情,便可以与她双宿双飞,安生一世!只是为何世间之事总是不如人意,心底滑过划过一丝飘凉,倏忽便是黯然神伤。
俄而,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车厢之内亦是安静无声。栾承璟适才抽回思绪,径直掀起绣帘往下一跳,旋即伸手欲扶着苏亦岚。
苏亦岚似乎早有预料,而是直直望着他,淡淡一语道,“我自己可以,不需要你的帮忙!”对上他那锐利的星眸,稍稍一顿接着说道,“你若再这样杵着,那我便不下车了。”
她的性子永远是那样倔强,也正因这自己才觉着她与其他的女子不一样,低眸浅浅一笑,收回自己的手,只是搭着绣帘,温润笑道,“你想怎样,那便怎样,一切都由你,只要你喜欢!”
苏亦岚这才敛着裙裳,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只是因着小腹已经凸显了许多,所以重心也有些不稳,只是足尖点地的那一刻便打了个趔趄,差点朝前倒去。只是随即便被栾承璟稳稳地搂着,恨恨地瞪着他大声道,“放手!”
“方才若不是本王,只怕你又要。”栾承璟笑眼微微眯着,定睛看着她,淡声道,“本王松手便是。”说罢将她好好放在地上,只是转瞬便感觉到来自门口那凛冽如刀的眼神,直直朝自己看来。
扭头之际,只见邵冰如木然地站立于朱门之前,一只手扶着朱红木门,面上隐隐透着无尽的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