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花帘子轻轻摆动,那阵阵窸窣声搅动着人的心绪,苏亦岚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苏振元。他身上穿着一件深青色云纹对襟长袍,外罩着一层黑色素纱,宽大的衣袖垂在半空中,两鬓有些微微斑白,一眼瞧上去会让人觉着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然知晓了他所做的那些令人不齿的事情后,苏亦岚霎时觉着他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男子。
想起倪太后在天牢中对自己所说的话,还有苏碧嬷嬷对自己所言,苏亦岚禁不住心中有些怀疑,关于娘亲的死至今都是个谜。倪太后那时亲口承认娘亲为她所害,而苏碧姑姑则说的罪魁祸首乃是董太后。两者各执一词,她有些茫然了。
对于娘亲的离去,自己必须弄清楚,否则便对不起娘亲的在天之灵。攥紧的丝巾绕着手指上留下些许红痕,但丝毫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痛感。眼下她只想知道答案,是否如自己所想。
“既然你有了答案,何苦又来问我,岂不是多此一举吗?”苏振元目光冷然地注视着她,眼神闪过一丝玩味,令人难以捉摸,唇角微微一勾,肃然道,“反正你也走不出苏府,老夫也不怕告诉你,正是老夫命派去的细作在柳若兰喝下的催产药中加了些夹竹桃粉末。本以为会有一尸两命,孰料你却活了下来,当真是天不遂人意。”
“为什么?你们不是已经将她送到弁国了吗?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苏亦岚有些哽咽地说着,泪水含在眼眶中打着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却是如此相逼。一想到娘亲日夜里只得睹月怀人,只得掩面啜泣,只得暗自感怀那一段错过的因缘,心中的怨恨越发多了起来。
苏振元似乎陷入了沉思,微微垂眸,想起了那时候,倪玉林与自己初识的点点滴滴。那是一个春日,自己与朋友一同约定游赏。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
忽地行至一座幽静的深院,抬头便见着那片片桃红斜逸而出庭院之外,霎是好看。一旁潺潺溪水欢快地流淌,还有那一弯青石板桥倒影在其中,偶有牧童赶着老牛朝郊外走去。鸟鸣嘤嘤,响彻耳畔,心绪亦是随之雀跃。
良辰美景甚是令人欣慰,赏心悦目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舍地离去。可方走了几步便听着从里头传来的淙淙筝声,若行云流水般,是以他再度停了下来,伫立在原地,缓缓闭上眸子侧耳听着。
秦筝吐绝调,玉柱扬清曲。弦依高张断,声随妙指续。忽而如春雨细细,又若蛩声阵阵,恰似泉水泠泠,轻拢慢捻诉尽春日无限之美。
白墙青瓦,浩然天地之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他忽而十分想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位女子,能够奏出如此此等妙乐。然所有的话语都凝聚在喉际,却是干涩,什么都说不出口。
难道就要这样离去吗?心中的眷念却是怎么都不能抚平,就在他心中怔仲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起来。那一刻他的心头涌过无限快意,感激地抬眸望了望天际,虽然扑面而来的是那飘洒而落的雨丝。
春雨细如丝,却还是在天际织就了一张巨大的虾须帘子。就在他仍旧沉浸在喜悦当中时,一起出来踏春的朋友拉着自己就朝那屋檐之下跑去,登时敲门声打破了沉寂。
他拭干面上的雨水,静静地等着来自里头的动静,不时想着她的容貌,竟不住发出痴笑,一旁的朋友还以为在雨中淋得久了便有些生病。唯有他自己知道,打小他便练习武术,怎么可能因着如此而着凉。他笑,只因能借着躲雨的由头见着她一面。
然前来开门的只是一个下人,他们一行三人尾随其后。穿过纵横交错的石子路,看着那落红被春雨吹打在地上,他的心底禁不住有些失落。只因自己与同伴所待得地方乃是客房,离那筝声所在的地方还有些距离。
是以他便胡乱编了个借口出去,凭着开始的记忆力找寻着那个发出淙淙筝声的地方。上百株桃花盛开其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让人有些炫目。嗅着来自四处散发出的清香,就连他这个素日习武的男儿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流连其中。
落红吹得地上,不忍从上头踩过,只是绕着弯走过接着欣赏。雨中的桃花林别有一番风味,但他停下来欣赏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时,便听着从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扭头望去,情不自禁地心跳加快。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而自己乃是十七岁。她穿着一袭月白色水纹对襟长裙,臂挽素纱广袖,眼如秋水鬓如云,发髻间斜斜插着一支双蝶飞舞鎏金步摇,那细细的流苏在半空中一颤一颤。腰际系着红色束带,结成的络子末尾处悬着一块玉玦。盈盈细步,素手撑着杏色油纸伞。
她就那样撞入了自己的眼帘,从此他便记住了那样一个柔美的女子。只是不过几日之后再度走到那一座幽静的院落,叩响朱门,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从下人口中得知,她离开是为了去见那素未谋面指腹为婚的未来夫君。
那一日他不知喝了多少酒,刚烫好的酒呈上,无须等待便吞入腹中。他才恍然明白了什么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那灌入愁肠的酒水,虽能让自己昏睡,却是怎样也不能排遣心中郁结。
那一夜在酒肆中喝了多少壶酒,他不记得,只隐约觉着有人将自己扶起。第二日梦醒,脑袋亦是昏昏沉沉,金总管守在床榻之际替自己递上一杯醒酒汤,告诉自己那个指腹为婚的女子昨日便来了府上。
他满腔愁绪不愿出门相见,只想将自己锁在屋里。金总管在一旁劝了许久,他才答应出去大厅,若是可以的话,他真想当中推掉那门婚事。只是刚迈入门槛,他的心忽的好似漏了一拍似的,捂着跳动不已的胸口,抬眸之际对上了一双粲然无比的清眸,那一刻他满目愕然地望着自己那个未过门的妻子。
面上含着笑,原来她便是那个演奏古筝的女子,原来自己与她的缘分乃是上天注定。强忍着心中的情愫,得知她要在府上多歇息几日,他敛住所有的笑意,装着神色如常地与她在一起。
从此后,每一次自己从沙场征战归来,便见着他倚在门口望穿秋水地候着自己。而他亦会快马加鞭地朝她靠近,然后下马大步上前,而她一会脸露梨涡小跑着朝自己奔来,然后扑在自己的怀中。
起初她爹不过是一介县丞,后来她爹因着种种踩低攀高而扶摇直上,竟成了礼部侍郎。他也渐渐发现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只是自己若再邀约,她是断然都不想见自己了。
她爹说再有一年便是秀女大选要来了,想要逼她退婚,只是他心中实在是喜欢倪玉林,所以便央着要她亲自来告诉自己,他才答应退婚。只是那一日,他做了件令她嫉恨自己的事情,在她喝得茶水中下了迷药,是以那一日缠绵之后她便怀了尧儿。
原以为她怀了孩子之后便会断了那个念想,却不曾她直言要堕胎,他是如何都不能容忍的。苦苦哀求了他生下孩子,然后他便不再缠着她,但是她要求自己答应替她做三件事情。
尧儿生下了,曾经一度她怕尧儿会影响她在宫中的地位,几次三番要自己杀了尧儿。那时的尧儿尚在襁褓中,他身上淌着自己的血,而且尧儿长得与她有些相像,他怎么都不能下手,只胡乱寻了个弃婴充数,站在一旁木然地看着她亲手杀死那个婴孩。然后又编了个由头说尧儿是自己捡来的孩子,她才没有多疑。
她要自己做三件事情,第一件便是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都灭口,第二件便是帮助她登上后位,第三件便是杀了柳若兰。
原以为柳若兰嫁入弁国,便会无事,岂料栾宇轩情深似海,日日沉闷不语,口中心里想的都是柳若兰,故而倪玉林对此心生恨意,便萌发了杀意,是以自己才会命人潜入弁国皇城,在柳若兰生产那一日在她的催产药中做了手脚。
苏亦岚黯然伤神地看着澄净砖面,细长的指甲牢牢抓着指肚,仿佛只有这样才会让自己逼回眸中的眼泪。咬唇怒视苏振元,再也忍不住情绪径直上前攥着他的衣领,恨声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娘已经是被你们伤的肝肠寸断了,可你们却还是不肯放过,你们的心是铁做的吗?就因着你对倪太后的爱,所以便帮着她一起杀死我那可怜无助的娘,你们真是太可恨了。”
苏振元冷冷一笑,只稍稍一用力便挣脱开苏亦岚的钳制,微微挑眉道,“即便倪太后是幕后主使又如何,你终究还是爱上了杀害你娘的仇人之子。若是你想杀死倪太后,想必栾承昱是如何都不会应允的,只因倪太后乃是他的亲娘。”
决然一语道出,苏亦岚愣然地望着他,分明瞧见苏振元眼底对自己的讥讽。只因自己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葬送娘亲一生的仇人之子,心中渐渐冒着汩汩凉意。虽然真相早就被猜到,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诧。
四目相视,眸中都夹着复杂莫测的眼神,似乎都想要将对方的心思看穿,却都是只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