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大厅中,气氛冷凝,乍然到极点。苏亦岚方才尾随着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面上肃然不含一丝笑意的中年男子缓缓走进了这里。
那黑底金字的匾额下是一张太师椅,顺势接着的乃是左右各两张圈椅,靠近红柱子两旁摆放着二丈高的青釉雕花瓷瓶,一切如故。环视四周,突地掠见那摆放在黄花梨木桌上的牌位,还有那焚着的香,唇畔不由得逸出一丝冷笑。
触目便见上头赫然写着卫国大将军爱妻之灵位,忍不住再次笑了笑。怪不得上头没有署名姓氏,原来是他不敢,但又忘不了倪太后,故而命人在上头刻上如斯可笑的话语。若是有一日倪太后来这里瞧见,她本好端端地活在深宫之中,却已被人供奉多年,不知是笑是悲。
一阵笃笃的脚步声传入耳际,分明听得出来者中气十足,必定是历练沙场多年的男子,忽然室内静寂得出奇。苏亦岚扭头望去,对上苏振元那高深莫测的眸光,心中亦是淡然。
“看来你在宫中过得不错!”苏振元上下打量着她,在看着她那隆起的小腹时微微有些逗留,伸手捋着髭须,冷冷笑了接着说道,“竟然还怀了他的孩子,怪不得对于我的指令,你都是视若无睹。”
“妙雪呢?”苏亦岚不愿与他多言,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开门见山直道,“想必我来的目的你已经知道了,何苦跟我绕着弯说话,那样只会令人觉着累。”
苏振元微微眯着双眼,眼角旁的皱纹霎时如沟壑纵横般,写满了沧桑之感,大步上前仿若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安然地端起一旁的杯盏,捏着杯盖,朝那冒着热气的茶水吹了吹,随即袖手一挥道,“算算日子,我与岚儿也有将近两个月未曾见过了,何不坐下来好好喝口茶?难道是岚儿觉着义父会在这茶水中下药吗?”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面露失色道,“岚儿啊,为父养了你三年,难道你竟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吗?”说罢一饮而尽,朝苏亦岚露出笑道,“这样,你总该信了吧!”
看着方才那个引路的中年男子将杯盏递给自己,苏亦岚眸底不断涌着凉意,狠狠地一甩手,那滚烫的茶水溅得那人身上,但他却没有吱出一声,只是俯下身子拾起残片。
“岚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父想要好生招待你,让你品品茶,你却如此对待为父的一片用心。”苏振元面上仍旧露着笑,只是这一次眼底分明闪过些许怒意,依旧装着波澜不惊道,“无碍,大不了再来一杯。”冲着那个站在一旁的男子冷声道,“石总管,看茶!”
“不用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喝茶的。”苏亦岚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石总管,旋即凝视着苏振元那似笑非笑的眸光,淡淡道,“早些时候苏府上下都由金总管处理府上大小事务,如今他人呢?”
“他跟在我身边多年,如今老了,我也该让他享享清福。你说是不是,岚儿?”苏振元语调平淡地回答,不时掠着苏亦岚面上的神情。
淡淡一语,却让苏亦岚有些觉着毛骨悚然。金总管自幼便服侍苏振元,只怕上次的事情已然被他知晓了,若真是这样,那他老人家岂不是。她有些不敢往下想了,眸中霎时蕴着雾气,撇撇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有些乏力地坐在楠木椅上。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大氅一角,却是冷飕飕的寒冷。
苏振元从怀中掏出一个鼻烟壶,放至鼻际嗅了嗅,适才觉着眸中清明,会心地舒了口气,状似无意掠一眼神色异常的苏亦岚,鹰隼般的黑眸露着精光,淡声道,“第一眼见着岚儿,为父便知道岚儿最是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手中把玩着两个大小一样的铁球,接着说道,“落叶归根,日犹西沉,人亦是必然。金总管替我也做了不少事,我怎么能亏待他呢?”
羽扇般的长睫颤了颤,苏亦岚心中一滞,看着眼前这个说着狠话不眨眼的中年男子,曾经自己还将他奉为救命恩人,当真是瞎了眼更瞎了心。为他所利用,幸好自己发现得早,否则必是遗憾终生。
只是他也太狠心了,金总管可是跟随在他身边许久的老人,曾经替他马上鞍前誓死效忠,事无巨细都打点妥帖不说,甚至在二十多年前的弁芜之战中替他挡了致命的一箭。如此种种,他竟也下得了手,当真是心若毒蛇。
“你不是人!”苏亦岚没有思虑脱口而出,目光微冷地看向他,像是从不认识一般,那个待人温和的苏大人皆是他在人前装模作样罢了。他真正的身份,乃是那个借着肃清贪官由头实则想要一举雄霸天下的李啸天,那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苏振元微微蹙眉,唇角稍稍上扬,往后靠了靠坐着,那一双浑浊的黑眸中夹着无尽权欲,旋即右手握紧好似将所有的怒意都集中,手中的铁球砰的一声响脆不再转动,直愣愣地注视着她,若银瓶乍破厉声道,“你没有资格如此说老夫,要知道惹怒我的后果不堪设想。”
苏亦岚冷冷浅笑,鼻际冒出一丝冷哼,眸光若利刃扫视着他,良久才道,“我若死了,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但是你不会让我死的。”
“你凭什么这样有把握?”苏振元黑眸微微眯着,若有所思。
苏亦岚霍地站起身子走上前,掠一眼那木桌子上的灵位,复又将视线移至他身上,淡然笑道,“不管是栾承璟,萧子攸抑或倪太后,他们都想要我这条命。若是我死在你手上,即便你的青龙帮势力不可小觑,也抵不过他们夹击。”
苏振元微微挑眉,难以克制的怒意袭上脸颊,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拍案而起大声笑道,“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即便他们都想要拥有你,也不会公然与老夫为敌。杀了你又如何,不过是捏死一只蝼蚁罢了。”
“可偏偏就是我这只蝼蚁,将你的计划逼的满盘皆乱。”苏亦岚美眸中含着笑,扶了扶鎏金嵌珠护甲,扬着脸直直望向他,没有丝毫怯意,温声笑道,“我真替义父觉着可惜。”
苏振元闻言有些愕然,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良久才抽回思绪,唇畔逸出一丝冷笑不解道,“老夫想要什么,只要袖手一挥便可夺得。哪怕是这盛世天下,不过是时间的关系。有什么值得可惜,莫不是你故弄玄虚。”
苏亦岚越过他那高大的身影,快速扫一眼后头的木牌,状似无意唉声叹一口气,带着护甲的手拂了拂衣襟,低眉浅笑道,“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可惜了义父一片情深似海,倪玉林却是看不入眼。”
“住口,她的名字岂是你可以随口说的。”苏振元听着苏亦岚如此唤着她的名字,竟莫名涌上的不快,手中的铁球用力地放在桌面上,许是震动太大了些,两个铁球都沿着桌面往下跌落,许久才停下来,然后才安静地躺在地面上。”
“你才没有资格如斯对我指责,你们俩骗了所有的人。”苏亦岚凝神盯着他,眸光忽然一深,咬咬牙隔了片刻才开口道,“只是可惜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即便当年你们将谎话编织地多么圆满,都有懈怠疏忽的时候。”
苏振元警觉地掠一眼眼前那个灿若秋月的女子,身子忽然一僵,对上她眸中满含着的挑衅,竟有些措手不及。波澜不惊的脸上,黑眸中蕴满了复杂莫测的眼神,若缭绕云雾的万丈深渊。
这么多年,还从未有一个人敢如此对自己,愤愤地甩了甩衣袖,声音极是冷澈道,“老夫今日倒要听听,你这张伶牙俐齿能够说出些什么。若是说的好,我便放了你。若是说得不好,我便要你生不如死,和你娘一样。”
苏亦岚竭力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声,迎着他那锐利的眸光,冷声道,“二十一年前,你与倪玉林青梅竹马,本已结下亲事,但因着倪玉林心中对富丽堂皇的皇城还有那无比尊贵的权势的向往,所以她陡然退了这桩婚事。”稍稍一顿接着说道,“只不过她退得了婚事,但那腹中的孩儿却是怎么都不可能消失于这个世上。当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她要你亲手杀死你们之间的孩子,以此来巩固她的后位。然你没有那样做。因为他像极了倪玉林,所以你不忍心,而且只有这样,你才能感觉到她就在你身边。”
“啪啪”几声拊掌响彻于屋内,伴着那袅袅升起的香烟,苏振元冷眸中闪过冷澈之意,幽幽的望着苏亦岚,有些不以为意道,“故事谁都会编,而你说得未免太过了,当真是异想天开。”
“是我异想天开,还是有人敢做不敢当?”苏亦岚恨恨地看向他,只恨不能手持长剑取了他性命,声音极是冷凝道,“若是你心中没有鬼,为什么会杀了金总管?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你知道了他已经将二十一年前你与倪太后联手做的勾当悉数都告知了我,所以你对他心生恨意,便先杀而后快。”
苏振元颦眉,冷眸中夹杂着难以看清的意味,环视四周,忽然一笑道,“是我杀了他,那有如何。但若不是因为你,他便不会死去。所以归根结底,是你害死了金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