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亦岚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苏碧,如同自己第一次初见她时一般,她身上依旧穿着一袭素色青衫,只简单绾了一个堕马髻,宽松的袖口只用几根石青丝线绣了几朵清荷。
室内哑然无语,唯有那升腾的青烟袅袅。苏碧久久凝视着苏亦岚,想要从她的神色中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什么都没有,缓缓起身,紧紧攥着苏亦岚的手,有些哀求道,“公主,他是你亲弟弟,如今唯有你可以帮他。”话毕声音有些抽噎,低眸似乎陷入沉思,紧蹙的眉梢好像写着许多不好的回忆,咬咬牙终于还是开口道,“皇上自幼便从未过上安稳的一日,如今他想要的,不过是他应该得到的,公主。”
绿窗并未关紧,偶尔有一丝风从细缝中漏了进来,钻进脖颈有些沁凉。苏亦岚美眸中含着泪水,强力忍住心中翻江倒海的苦楚,只淡淡道一句,“嬷嬷要我如何做?”
苏碧眉眼间满是感激之情,莞尔一笑,抬首笑道,“老奴就知道公主是这世上最疼皇上的人。”深深凝视着苏亦岚,柔声道,“只要公主安心随皇上一同回弁国,然后好生呆着便可以了。”
苏亦岚眉头微拧,嘴角浮过一丝冷涩的笑,有些僵硬,缓缓抽开自己的手,面色亦有些沉重,径直坐下,提起紫砂壶朝杯盏中斟茶,清声道,“就只是这些吗?”余光扫过,掠见苏碧眼眸中闪过的些许犹豫,低低叹口气温声道,“原来嬷嬷是想替弟弟当说客,原以为除了雪雁、妙雪,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便是嬷嬷了,却原来都是我胡思乱想罢了。”
苏碧闻言立马摇摇头,招招手否认道,“公主所言,老奴不敢。只是这些年看着皇上一路走来,总是茕茕孑立,老奴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老奴亦明白为什么皇上会有一统天下的想法,只因那些年的凌辱,他已经受够了,所以他想要掌握大权,不再为人所控制。”
“嬷嬷说得真好。”苏亦岚拊掌而拍,眼中亦是有些雾气,说到底嬷嬷更在意的是君昊,心里莫名划过一丝薄凉之意,却还是会心而笑道,“所以他在重掌弁国大权之后,下一个目标便是芜国,对吗?他之所以要带我走,不过因着我还有用处。若是当我一无所用时,他还会当我是姐姐吗?”
苏碧蹙眉不语,静默半晌,眼中没了方才的欢喜,忽然多了些戚然之色,走上前抚了抚苏亦岚的鬓发,转瞬便对上她那双凄清的眸子,竟有些不敢对视,只得别过头,有些勉强道,“公主,如今你月份大了些,难免容易想太多。郎中说你身子还须好好静养,老奴就不打扰公主歇息了。”
心中一阵悲戚,当所有的事实都露出最真实的一面,却令人心里淌着血一般。她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看着她欲离去,苏亦岚右手攥紧,硬生生扯断了一根细长的指甲,蚀骨的疼揪扯着心田,方才还是恬淡的面色多了些酸涩。
即便是与自己生活了十三载的斯褀又如何,到头来因着仇恨还是在自己身后狠狠捅了自己一刀。而元君昊,他身上虽然与自己留着相同的血液,他与自己在出生那一日便已注定只能是永无交集的陌路人。
泪水,她已经不想再流下。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苏碧的身影,那样决然,苏亦岚不由得心中涌起丝丝抽痛。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楚好似都压在心口,喷薄欲出。缓缓合上眸子,感受着那冷凝的氛围,心里转过许多个念头。
这些年许多话许多事她都没能说与别人,只得憋在心里,然后一人承受。可今日不知怎么,胸腔好似要爆炸似的,若有所思一会,看着就要推门而出的苏碧,再也忍不住霍地站起身子失声道,“嬷嬷眼里只看到了君昊的痛苦,那我呢?又有谁能够懂我?这些年我碰上多少身不由己的事,嬷嬷为什么从未问过?”
苏碧停在木栓之上的手微微一颤,猛地转身,面上浮过怔仲之色,嘴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只是怔怔地注视着苏亦岚。
那烛台之上已满是红蜡泪,斑斑让人看了有些泫然。苏亦岚幽幽地望着她,脸颊之上满是清泪,似是想到了什么立马拭干,有些冷笑道,“我告诉了自己许多次,不许哭。可每次遇上事情总是没有缘由地流泪,我极是讨厌这样的自己。我何曾不想勇敢坚强地面对,可许多次都是乏力以对。”
苏碧见她如斯模样,眸底闪过几许担忧,借着那荧荧灯火看清了苏亦岚泪痕未干的脸颊,有些心疼道,“如今公主怀有身孕,不该伤心,否则对胎儿不利。”
“嬷嬷这是关心我吗?”苏亦岚抚了抚隆起的腹部,面色恢复了早些时候的平和,再次开口,只是这次眸中多了些幽怨亦夹着些许凌厉,“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我时常暗自垂泪。想要将心中的郁结告知别人,却只能望着一轮皎月伤怀。我总想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苏碧稍稍一愣,望向苏亦岚的眸光满是温存,竭力克制着情绪,温声道,“是老奴疏忽了,没有早些将公主脱离尘世苦海,才让公主硬生生遭了如此多的委屈,老奴对不起主子在天之灵。”
苏亦岚招招手,脸上掠过一抹有些苍凉的笑,原以为那些苦水都会藏在心底不与人说,到底还是捱不住,一股脑儿好似直往外蹦去。那些真心待自己的人,一个个都去了,唯留下自己。
斯褀与自己这辈子亦是陌路之人,再无姐妹情分。而栾承昱至今,生死未卜,可她却仍旧怀着那一份念想,他一定会来找自己。
清凉的泪水划过苏碧的脸颊,她有些愕然地凝视着苏亦岚,身子一虚靠着身后的木门,浑身却是打着寒颤,脸色早已煞白。看着眼前一脸淡然的苏亦岚,心中难以遏制的愧疚,跌跪在地上啜泣道,“都是老奴的错,老奴没能好生照拂公主。”
第一次对一个人将自己这些年来所遭受的冤屈吐尽,敞开心扉诉说所有,苏亦岚心底竟莫名觉着释然了许多,胸口也不再闷痛。背对着苏碧,长长吸口气低声道,“嬷嬷,有些事情我不说,不代表我不会心痛。我总想着既然碰上了此等事情,许是上天注定。所以我只能一味的隐忍,可当我把一切苦楚都打碎了藏在心中,却只得到最亲近的人的背叛还有伤害。那种心痛,无人知晓。所以我才告诉自己,有时候无情比多情好。很多人离我越来越远了,我不希望嬷嬷是下一个。”
苏碧直直地看着苏亦岚,心中升腾着汩汩凉意。在弁国时,虽时常能从凌太医口中得知公主的消息,但终究只是他口中说的,自己并未亲眼所见。而自己几乎每日都能在宫中见上皇上一面,故而对他的事也极为上心些。
如今听着公主将过去的许多事情都告知自己,那一件件都好似尖刀刺着自己的心。原以为公主去了芜国,便不会遭受董太后毒手,却是走进了另一个泥淖之中。勾心斗角,前朝恩怨,自己怎么忽略了。思及此,自己确实对公主没有过多的照拂,禁不住甚是悲恸自责。
屋内极是静谧,洒花帘子亦是安静地垂着,好似一位尊者默然地凝视着周遭的一切,静静倾听着。苏亦岚细步上前,走到绿窗前,感受着那有些微凉的风拂过脸颊,让人好生清醒些,目光始终注视着如墨夜色,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嬷嬷,我乏了,你且下去吧!”
那倾泻而下的淡淡银辉,映得人心上有些发寒。苏碧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话到嘴边吞入腹中,拭干眼角的泪珠,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朝着苏亦岚清秀的背影柔声道,“公主,老奴对不起你。”面上一黯,眉眼间满是落寞地离去。
竭力遏制住内心交织的种种情绪,苏亦岚在听到木门咯吱一声被关上后,才扭头看去,这偌大的屋子,又只剩自己一人了。话一出口,便伸手捂着唇畔,低眸看着那凸显的腹部,面上浮起阵阵笑意,右手横在上头低声道,“如今我身边还有你陪着,我不是孤单一人。”说罢便听着从外头传来的刀剑之声,铿然传入耳际。
起初还是窸窸窣窣有些听不清,如今却越来越响,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苏亦岚径直上前推门而出,看着外头灯火通明,刀剑相交声,呐喊声都不绝于耳。想到了嬷嬷孤身一人呆在房间,二话不说便想朝前走去,只是刚迈步便发觉后头有些异样,转身对上那一双有些高深莫测的黑眸,苏亦岚猛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