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宫中下起了大雨,他满目伤怀地站立在那瓢泼大雨之中,任凭雨水顺着发丝滴落,浑身都湿透了。他想要大声地仰天长啸几声,却在脑海中想到董太后那双锐利的凤眸之后,放下了那个念头。于是,他兀自一人在风雨中形单影只。
他不明白为甚她从未对自己说过一句夸奖的话语,更不懂为什么自己每次提的要求都被她一语轻轻否决了。直到那一日,苏碧撑着油纸伞出现在自己跟前,带着自己去了兰香苑,他才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他为自己将仇人当做母后而自责了许久,亦为自己只能在董太后跟前一味的隐忍而感到耻辱。就因着畏惧,就因着自己的胆怯,就在四年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董太后一纸诏书颁布,将他自己最爱的女子赐婚于董姓官宦。
那一段段往事,每一次想起都是锥心疾首,懊悔不已。他恨那样软弱无能的自己,更恨自己连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只能任由董太后替自己安排好每一条路,甚至娶了她要自己娶的女人。
每次坐在龙椅之上,都能感受到来自那玄黄垂帘之后的眸光,他浑身都觉着不舒坦,却因着手无实权,只得作罢。每次自己想要在一些重要职位上安排自己的亲信,都被她淡淡一语拒绝,而他只能将接下来的话含在口中。
他不愿再当傀儡,不愿任人操控,不愿什么都听命于人。于是他便暗中培养了许多亲信,同时也让他们暗暗收养兵马。如今兵马已足,诸事皆妥,只差一个好的由头。几次听着苏碧在自己耳畔提起那个姐姐,又听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说芜国出现了一个与姐姐长得相像的苏亦岚,故而他想到了这个法子。
谁知苏碧一眼就认出了她,并且认定她就是自己的姐姐。然她似乎对那个芜国皇帝很是情深意长,自己若想要施以长远计划,她必定第一个反对,不由得有些木然也有些怒意,良久才道,“姐姐经历过那些个坎坷波折,更应该懂此时此刻君昊心里为甚会有那样的想法。”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头,清晰可见青筋暴露,有些咬牙道,“那个董太后害死了娘,让你我姐弟二人自幼便分离,如今才得以相见,姐姐难道就不恨她吗?而且就连收养你的凌太医一族,在姐姐大婚之日都无辜惨遭杀害,这口怨气,姐姐忍得下吗?”
苏亦岚浑身一颤,蓦地抬头望着那无垠天际,想起了有关凌府的一切,面上浮过一丝悲凉,转身道,“你说的我都知道,董太后该死。可是我不能容忍你的是,你还想着与芜国开战。你想要的不只是弁国,还有那整个天下。”
“男儿当自强,就该早立志。君昊如此做有何不可?还是姐姐处在芜国深宫久了,忘记了家仇?”元君昊眉眼间满是坚毅之色,亦夹着愤然,厉声道,“姐姐可别忘了,娘亲是如何被人算计才嫁到弁国的。”
苏亦岚闻言极是镇定,只是淡淡地看着元君昊。仇恨会令人蒙了心智,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弟弟,他的心中似乎有些扭曲了。只是缓缓转身,粲然一笑道,“我当然记得。”
“既然记得,姐姐又为甚说出那些话。”元君昊眉峰微凝,直直地盯着她看,眼中掠过一丝涩然,苦笑道,“娘亲所遭受的委屈,姐姐早些时候遭受到的委屈,还有君昊所遭受的耻辱,难道就那样随流水而东流吗?”
别过身子,拭干眼角流下的眼泪,苏亦岚神色恍惚了一阵,缓缓闭目。想起了袁竹汐的死,那时听到她的死讯,自己心中并无一丝会心,反而是更多的悲戚。世上有很多事不能如我们所臆想的一样,尤其是那些恩怨。
娘亲的遭遇,写满了苦楚。等了许久,却还是未等到栾宇轩去带她走。而自己与栾承昱亦是几经波折,难道当真要走到那一步吗?倪太后处处针对自己,甚至害死了雪雁,苏亦岚心中一酸,跳动不已的心难以抚平,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姐姐,咱们是一家人。”元君昊面上掠过一丝喜色,深深看一眼陷入彷徨的苏亦岚,径直上前抓着她的手,声音没了方才那么大,眼神中也多了份平和,“咱们所受的苦楚,也应该让那些人尝尝。”
苏亦岚抬眸有些愣然地看着他,看着他眸中灼灼燃烧的怒火,心中有些哽咽。他的话虽在理,但于自己而言,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恩怨情仇,若是没有化解,便始终都会萦绕在后人的心头。人生数十载,为什么就不能将有些事情放下来呢,是执着还是舍不得?
君昊的心思,她都了然于心,所以有所排挤。可听着他方才那一番掷地有声的质问,她的心竟又有些犹豫不决了。她替娘亲所遭受的委屈而感到悲伤,亦替君昊过去所经历的那惨淡日子而揪心,可若是要自己出卖栾承昱,她做不到。
若是一切情仇必定要一命换一命,那么这个恩怨何时才能消停。娘亲所受的冤屈,令人闻之心伤。但若是她得知君昊有此种想法,想必她亦是不会同意的。即便她没能等到那个人来带她走,她亦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以替自己报仇为由头而导致生灵涂炭。
阳光有些温和地洒下,苏亦岚抬眸缓缓一笑,轻轻拨开元君昊的修长手指,望着满心期待着自己答案的他,朱唇微启,“君昊所言,字字句句都是替娘亲还有我着想。”稍稍一顿,看着他神色有些异样接着说,“只是夺下董太后手中大权之后,弟弟为甚又要寻着各种借口欲攻打芜国?可知两国一旦交战,烽火连天,百姓将会民不聊生。若是娘亲泉下得知,弟弟觉着娘亲会欣慰吗?”
元君昊眼眸中有些淡漠,有些颓唐,更多的是不解,脸色有些深沉,愤然甩袖冷声道,“姐姐如此说,不过是心中放不下那个栾承昱罢了。如今他在深宫之中是死是活都不得而知,姐姐又何苦为了一个曾经断送娘亲幸福的仇人之子而与弟弟反目。”
苏亦岚扭过头不愿看他,听出他话中满是责怪自己的意思,淡淡一笑,低声道,“你若真心当我是姐姐,又怎会为难我?还是你早就猜到我不会帮你这个忙,所以私下里命苏碧在我的饮食还有茶水中下了些药,企图让我的神志不清,然后再带着我去芜国。我信你,所以才会与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可是你却如此对我,我有些迷糊了。你到底是弁国皇帝,还是我的弟弟?”
元君昊面色有些苍白,语气中带了许多不快,只是强忍着埋在心中没有发泄而出,声音冷凝到极点,“前朝恩怨,锥心之痛,你当真放得下?”
苏亦岚心中一紧,心头好似冒着股股凉气有些逼人,刺得有些生疼,只是下意识地淡淡颌首,矮身作揖后莲步离去。每走一步都有些沉重,好似缚上千斤重石。那个选择有些难,但是若是自己选择了答应君昊,那便是走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夜阑露重,暮色漆黑一片。苏亦岚缓缓闭目斜倚着沉香木塌而坐,待听到咯吱一声木门被人推开的声音,亦是没有睁开眼眸,只是会心感受着那一切。
苏碧将做好的芸豆糕呈放于桌案之上,将托盘揽在臂中,转眸望一眼没有看自己的苏亦岚,沉思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道,“公主,你都已经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这可如何是好?即便你心中责怪老奴,亦要好生想想你腹中的胎儿。”没有得到回答,视线越过糕点投向苏亦岚接着说,“公主放心,这是你最爱吃的芸豆糕,老奴绝对没有朝里头下药。若是公主不信,老奴这便吃下一块,也好了却公主的猜忌。”
苏亦岚缓缓睁开眼帘,抬眼扫视着苏碧,瞥见她手上缠绕的纱布,知道她所做不过是听从君昊的话,心中一颤。径直上前,握着她的手道,“往后不可如此不小心。”说罢想要查看一下那伤口如何,是否结痂了。
苏碧嘴角浮过一丝淡淡的笑意,端起茶盏递与苏亦岚额前,柔声道,“公主,喝口茶润润嗓子。”瞅见苏亦岚毫不犹豫接过,心中也踏实了些,只是想到最近的事情,面上终究还是夹着些许愧疚之色,低声道,“公主,请你千万不要怪皇上,这些年,他虽养在深宫位及尊位,却没过过几日舒心的日子。明知道自己的亲娘被董太后所害,却只得隐忍着,还要整日里对那个伤害主子与自己的人低头。皇上心中的痛,只怕是无人能知啊!”
苏亦岚眉间一颤,神色有些变化。苏碧还以为她不认同自己的话,于是再度说道,“公主,皇上有许多难言之隐,公主是他姐姐,不管发生什么,请一定要站在他身边!”
苏亦岚面露难色,只是靠着楠木桌而坐下,手中的丝巾攒的极紧,端起茶杯一饮而下,因着喝得快了而被呛住,咳嗽了几声。一旦承诺了,就得兑现诺言,她有些不敢去想了。可是栾承昱是曾与自己执手相约要到老的人,亦是自己腹中胎儿的亲爹。若真有一日,刀剑相逼,她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