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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深夜街上没有人。

汤亦新把车开到一百迈以上往医院赶。赶到医院,说是天亮正在手术室抢救,已知道的撞断三根肋骨,不知是左腿还是右腿粉碎性骨折,人现在还昏迷不醒。

汤亦新只好坐在走廊上等,心急火燎地想心事,一边听巧莉哭哭啼啼、絮絮叨叨地说。

“……都怪他这人个性太强,太好胜,在公司和老板搞不好,和顶头上司也搞不好……一生气就拉出来另干。我说勿来事,勿来事咯,侬有多少本佃?有啥咯背景?通通没有的呀……把个人累得来七颠八倒咯,哪能不出车祸呢?伊就是不肯听我一句闲话,就是勿听,勿听我咯呀……伊啥辰光听过我的呢,侬倒讲讲看……”巧莉平常普通话蛮好,一急一气上海话就全出来了。

亦新嘴里答应着,手还不断抚着她的肩安慰她,心里却想:你问我,我哪里知道。我一共和你不过见了两三面,还都是Party上,或在餐厅里……

心里也不免埋怨天亮,那么大一家有名的公司,多少人想进也进不去,怎么说拉就拉出来了。自己另干,靠的谁?有多少资本?多少客户?多少生意?……拉出来多久了?上次和天亮见面,也就是几个月之前吧,还没听他说……唉,这么说,医药费……当然,医疗保险天亮是有的,可他的医疗保险是哪一种?老天,也不知他买保险没有……

多少平常想不到的问题一下涌到了眼前,只在嘴边打转,可巧莉哪里容他张口:

“伊,派头还来得个大,车换新咯。房子嚜,也要买咯,这下倒好,样样要付铜佃咯呀,哪能办,哪能办法呢……”

“不要急,不要急,办法慢慢想,大家想。还是人要紧。”亦新说。这人好像说的是她,其实,惦记的还是天亮。奇怪,这女人原来印象挺好的。娇小玲珑,精明挺括,怎么现在……可见看女人不能光看外表。当然,事摊在她头上,自然她想的比自己实际。也许,这恰恰是她的精明之处。

也许是他的一句“大家想”稳住了她的神志,也许她敏感到亦新的不满,也许她本来最惦记的正是天亮,她开始急慌慌地追起路过的护士来:

“小姐,小姐,手术怎么还不完?危险吗?到底有多少危险?……”

“对不起,正在抢救,还正在抢救……”巧莉又伏在汤亦新肩膀上哭。

汤亦新一边忙着算自己还有多少银行存款,想自己的几个信用卡,用哪个可以借出多少钱……还有哪个朋友熟人处可以借到钱。在美国,再好的朋友,一提借钱就“Sorry……bye”,可毕竟咱们是中国人,同学、同乡、朋友,都可以暂时通融。当然,也只有暂时通融……唉!幸亏毕了业,有了工作,公司也给办了绿卡……要是还在上学?咦……其实要是还在上学,穷学生,倒也好了,可以去找领事馆,实在不行回国手术治疗……报上登过多少中国驻外使馆、领事馆星夜赶赴医院,把一些身患重症的博士后,博士、硕士赶送回国医治的报道啊!

可现在,天亮只不过是一个一般的新侨……唉,唉!人生真是莫测,不想一向被人那样艳羡的绿卡现在倒反令人一筹莫展了。万幸,手术室出来的医生说,天亮已经脱离了危险,取掉了两根肋骨……人则还没有醒过来。亦新松了一口气,一看天已经大亮,想想天亮得有人守候,又忙不迭地去请假。经理很不高兴,亦新假装没听出来,一迭连声地答应马上去电话把手头工作交代给同办公室的同事,Yes,Yes,OK,OK,不会出错,一定不会出错!放下电话,头上已密密地沁出一层汗珠。我的妈,这才是请两天假!要是在国内,哼!甭说两天,爹病了,娘病了,朋友出了车祸,自己头疼脑热,拨个电话还不是随便就来它个三天、五天、一星期。听说,这些年更松了,甭说事假、病假,老婆坐月子,丈夫陪着坐的还多的是呢!女同志生个孩子一休半年,男同志也几乎半休侍候……

唉,可惜自己出来没赶上啊!

话说回来,部门经理准他两天假就够不错的,年关节气,现在正忙着!再说,经理真给他长点的假,他敢要吗?他的位子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巴结着做还唯恐人家超过他呢,多泡几天,唉!就离被炒不远了。

这就叫竞争。这就是美国。幸亏天亮第三天黎明就醒了过来,含着眼泪谢他。他心里也酸酸的。大丈夫少来这婆婆妈妈的,他挥挥手:人要朋友干吗的?“哦,对了,你看还有哪个朋友需要通知一下?”天亮想想,摇摇头:“大家都忙……”“你病着嘛!”看这三天,床边就他和巧莉轮着转,够冷清的,公司他和人家掰了,自是不会有人来,可他自办的那个小公司的人呢?怎么也不见来?“我这一躺下,他们忙门市还忙不过来呢,”天亮有气无力地说,“怎么还能叫他们来?”说的也是。这个小公司不垮才能保证天亮过下去。但是心里总不免有点悲凉。唉,人哪人!医疗费用,衣食住行……端的是折磨煞人呀!汤亦新今天自己无论如何得上班了。走到门口,想想又走回来问:“真的,一个朋友也不通知?……朵拉呢?”天亮还没说话,正在给他做冷敷的巧莉一下就抬起了头:“朵拉?当然不。他现在一点也受不了刺激。”反映真够灵敏的!亦新想,没再说话。“不,不用了。请你,谁也不要告诉。”亦新默默地走了出去。上了班,原来再三拜托过的那个同事,只把大面的事胡噜了一下,几个重要的客户接了手。其他麻烦啰啰唆唆的事全留着,堆了他一桌子。只好抓起电话玩命地联系,赔礼,道歉,说好话,讲条件……一天下来,头嗡嗡地响,一心只想赶回家去美美地睡一觉。哦,从来没觉得自己那张拾来的床,这样可爱!转过天来,去看朵拉。朵拉惊诧道:“怎么,你病了?”

“没有哇,只是——”只是什么呢?不能说。“你脸色真不好,快,小姐,给汤先生一杯浓咖啡。或者,你愿意喝点热汤?”

“不,谢谢,热咖啡就很好,请加白兰地。”等手捧着这杯浓浓的热咖啡,听朵拉用像唱歌一样抑扬顿挫的语调给他絮絮说着这些时日的趣事时,他才觉着全身慢慢松软下来。人生,毕竟是可爱的呀!朵拉把各种大小事端一一向他倾倒完毕时,他早已梳理清楚,其中最重要的是两件:一件是朵拉已经向舒尔茨副教授明白表示,对他的求婚深感荣幸,但由于种种理由以不接受为好……“他很难过吗?”

“那倒没有。”朵拉想想说,“当然很不高兴,也难怪他……想不到我这么不识抬举。”朵拉伸了伸舌头,一缩脖笑了起来。“那么,结束了?”他掩藏着喜悦问。“还没有。他说——希望我再考虑考虑。”

“你怎么说?”

“OK.“

“OK?”他又急了。“我当然得考虑他的自尊心呀,人家那么大个男人,又是教授。”朵拉撒娇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心这才熨帖起来。朵拉说的第二件事,也是他完全没想到的:吉米出院了。“又跑了?”不觉皱起了眉头。“不是。回家了。”

“回家?不会再重蹈覆辙,功亏一篑?”

“不会。”朵拉笑得像朵花。“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

“那你又得——分心关照他了!”他闷闷不乐地说,“唉!人生的义务真多呀……”

“根本不是义务。只不过是一笔良心债。”

“所以呀,这世界!没良心的人活得最轻松、自在。”

“也许。不过有良心的人活得也快活。”

“此话有解?”

“有解。”朵拉笑吟吟地道:“你看见周小姐了吗?”

“哪个周小姐?”

“在我店里打工的周小姐呀。”亦新随便环视了一下:“没有哇。”

“你知道她上哪儿去了?”“我怎么知道她上哪儿去了。”亦新惊诧道。“那你为什么不问我?”亦新心想:我问得着吗?看她一脸兴奋与期待的神色,只好说:“你今天好高兴。”

“当然高兴啦……咦,你怎么不问?问呀,问呀!”说得亦新也笑了,问道:“她上哪儿了?小姐。”

“周小姐要嫁人了。”

“这我又不懂了。她嫁人,你少了一个熟练打工仔,还为这高兴?”

“你呀,你呀,怎么不问问她嫁的是谁?”

“谁?这么说,我认识?”

“当然。唉,你呀!就是吉米,”朵拉笑弯了腰,“你这个傻瓜。”

“吉米?上帝,他们两人怎么会……他们根本不认识呀。”

“谁说不认识?我每月要替吉米去付费,是不是?有时还要去探视。是不是?我忙,请谁代我去呢?表哥。表哥也忙呀,于是,就请周小姐代去。后来,谁知道,”朵拉乐不可支地说,“她除了公差,还额外加班加点……一来二去就好上了。”

“难怪,”亦新也笑得跺脚,“上次我去送钱,吉米直问‘就你一人’?‘还有人没有?’我还当是问你哪!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有你什么功劳?”

“咦,双方都是投的我的信任票呀。周小姐开头很替我舍不得钱,说:你又不欠他的。我说你不知道,他是好人,他很值得同情。周小姐冷笑:天下值得同情的好人太多了。可她慢慢地觉得吉米确实本分厚道,她几次有意试探,吉米却从不说我一句坏话。可你知道,我报警那事,做得多伤他……周小姐有意了。吉米又征求我的意见:她人好吗?可靠吗?两人能过到一起吗?她也是大陆来的……也在上学,会不会又看不起他……”

“你就打了包票?”

“如今的世界,谁能保得了谁?我只是告诉他,她在我这儿劳动很好,为人正派,有些忧郁,经历过一次不幸的婚姻……”亦新想起来了,影影绰绰听说过:周小姐原是杭州一个高中学生,在一次外事联欢活动中邂逅了一名美国拳击手。闪电式的恋爱,闪电式的结婚出国,又闪电式的分手。现在在一个语言学校补课,准备上大学。

“吉米问得对,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嘛!”

“去你的。于是我告诉他: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她和我不一样,她现在又怕透了浪漫,她并不想读书,因为她基础本就不好,当了两年家庭主妇,又过了几年弃妇的艰难生活,现在只想找个老老实实的主儿,安安稳稳过日子……”

“你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还算可以吧。”看着她摇头晃脑得意扬扬的娇憨神态,亦新不禁脱口而出道:

“你真可爱。”活蹦乱跳的朵拉立即卡壳了,脸慢慢红起来,从腮边一直红到耳根。

见她这样,亦新也发起窘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半晌,他说。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天亮。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很喜欢你。今生今世想再找一个像你对我这么好的人,怕也不容易。那么,我为什么老不敢答应你呢?”亦新迅速地抬起头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唯恐听错了她的意思。朵拉深深叹了一口气,忧愁地说:“我怕的是日后对不起你。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你看我对你什么都说,我对别人从来不这样,甚至对天亮……”泪一下又盈满了她的眼眶,“既然说到了,我干脆再说透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有朝一日,他也许会回过头来找我。那时……我怕我会管不住自己。那不就……又害了你吗?也许……这都是瞎想……也许,我还需要点时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会懂得的。”亦新又一次被她的坦率和诚恳感动。可又不愿意过多表露感情,就说:“又是……朋友?”

“生气了?”朵拉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别生气,我是词不达意。也许,有一天,证明一切都是我的错觉,我全错了。我只是白白地折磨了你……”

“别这么说,朵拉。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朵拉深深点头,把泪珠儿抛洒得一身一脸。她把亦新的手举起来,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原谅我,亦新,再等等我,好吗?”

“我等你。”亦新斩钉截铁地说。按说,朵拉对他的表示一步比一步明确,对他的感情也一天天加深程度,像今天这种亲密的举动,是他连想都没敢想的,可不知为什么,心仍是虚虚的,踏实不下来。

她是为了天亮。可天亮早就要和巧莉结婚,房子都布置好了。现在奄奄一息地躺在医院里,仍然不要见她,甚至连告诉她都不许。真想把这一切痛痛快快说出来,可自己又答应过天亮。等吧,也许,就是需要时间。咖啡厅里人越来越多。老板舒尔茨也来了,看见他和朵拉在一起,明明很不高兴,可过来招呼时,仍然满脸笑容,不失绅士风度。亦新起身告辞,说还得去医院看一个朋友。“谁?”朵拉问。“一个——同学。”亦新来到医院,巧莉正在给天亮喂粥,“我自己熬的。”她说。“不知咋搞的,就想喝粥,还特想吃……北京辣菜。”天亮笑着说,他恢复得很快。“我去买。”亦新说。“我中国城都去过了。”巧莉撇着嘴笑,耸耸肩做个没有的手势:“你看我给他买的,多好的台湾酱菜。可这个北方佬,只认什么辣菜。汤先生南方人,一定也会奇怪的。”

“不奇怪。”汤亦新笑道,“我在东北插过队,也特馋北京辣菜。”说笑了一会儿,天亮就迫不及待地和他谈起自己的公司。在美国,办个公司并不难,有几千块钱就能注册,关键要有能力,有眼光,有客户,有广泛的联系……天亮人聪明,又是科班出身,在人家公司工作的时候,早就把该联系的关系统统记了下来,用老板的钱请人吃饭,野宴……把老板的客户变成了自己的朋友。从公司一出来,报价再比原来人家低一点,广销薄利,倒也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

“钱是赚了一些,可我现在这样……缺主事的人哇!”天亮心事重重地说,“小汤,如果咱俩一块儿干,绝对会发财。”

“算了吧,我还是当我的白领打工仔。这样,你发了,关照我一点;你倒台了,我还可以凭工资呀、信用卡呀……支持你一下两下的。”

“我不是开玩笑。小汤,我算你百分之二十的干股。”天亮很认真地说。“我怎么能白要你的股份呢?”

“智力投资嘛。”

“等你好了再说吧。”亦新说,“现在先治病要紧。”

“就是怕三两个月好不利索,才打你的主意嘛!”

“现在谁是你的副理?”

“巧莉。”

“那你还不放心?”

“对她当然……”当然什么呢,天亮没说,“不过……我手下那些人都精得很,一个个如狼似虎,我怕……”

“你从老板公司‘反水’出来,你怕他们也会倒你的戈,是不?”

“不得不防呀。”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不过真要我离开好不容易打进去的大公司,总有点……”

“也实在没这个道理。”天亮通情达理地说,“我不会勉强你,我只不过是表达一种心情而已。”

“我懂。”亦新说。话也只能说到这儿了。告辞时亦新说:“快好起来。”天亮说:“我真心急呀。”亦新安慰他:“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天亮笑笑:“借你吉言。”吉言却没带来幸运,天亮的腿老好不利索,应该长好的骨头不但没长好,还发了炎,打了多少针也不管用,最后只好插上一条管子,往外排脓水。久病床前无孝子。本来看他的人就不多,巧莉每天忙生意,现在也就亦新还常来。

快过年了,台湾倪小姐家里寄来了年糕、萝卜糕。送给朵拉一半,说:“平分喜气啦。”朵拉又分给亦新一半,说:“平分好运吧。”亦新没舍得吃,带了来给天亮。

天亮很高兴:“哪儿来的?”亦新含含糊糊地说:“家里托人捎来的。”亦新是下了班匆匆赶到朵拉咖啡厅,马马虎虎吃了点三明治就跑来的。他是南方人,自然爱吃年糕,但看天亮吃得那样高兴,就不忍心和他分吃。天亮怎么让,他都说吃过了。一心希望把这点好运都留给天亮:老天,快叫他好利落吧,这异国他乡的,病不起,更拖不起呀!

两个人说着说着话,天亮忽然说:

“关上灯。”原来窗外好月亮。

月光如水,从阳台落地窗外射进来,泻了一地。天亮忽然长叹了一声,悠悠念道: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亦新回头看天亮,看他瘦削憔悴的脸靠在病床松松软软的大白枕头上,惨白的月光映着,几乎分不出颜色,只一头蓬乱的黑发,两腮的胡子……想着自己每天上班、下班,开车、打工,无谓奔忙,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日子,也觉得实在没有意思,一时心烦意乱,眼睛都湿了。

“我从没见你哭过。”天亮又悠悠说道。

亦新不好意思地忙把泪擦了,改元和张祐宫词念道:

故乡三万里,去国六七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两人半晌无言。“你知道吗?我这次大难不死,在生死临界线上徘徊几天,昏昏沉沉中,竟把红尘悟透了。”天亮忽然说。

“我不信,刚还满嘴生意经呢。”

“生意算什么?”天亮冷笑道,“糊口之术耳。原先那些雄心壮志,亲人期望,总得干出个什么名堂……之类的抱负,在死亡面前直让人觉得好笑……”

“也不至于这么悲观,你这不是活过来了嘛!过几天好了,又该大展宏图了。”亦新安慰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没想到天亮咂咂嘴说:“什么叫福?古人说,平安是福,我说:‘相知相爱才是福。’”亦新心一跳,默不做声地等他说下去。

“当然平安是基础,不平安什么也谈不到。相知呢,我想得广一点,朋友相知,亲人相知,祖国相知,也无非是完善自我,实现自我价值,人生一世为国为民多少做点事呗。……这相爱呢,我人俗,自然就得往窄里说了……能有人真正倾心相爱,这才是天大的福分呢。”亦新越发做声不得,几乎是屏息静气地等他往下说。

“……也许你不信,我并不爱巧莉,是她一个劲儿追我……”

“哎,哎,这么说可不好哇,”亦新打断他说,“咱们是男人。”

“你听我往下说。毕业了,不住一起了,每天为衣食奔波,咱们也难得有长谈的时候,好不容易我打开了话匣子……”天亮又哀求又带点命令地说,“我心里憋闷哪,我不想把这些话带到棺材里去。我知道你也很纳闷儿,我为什么死也不肯见——朵拉……”

“来了,终于来了。”亦新不禁长出一口气。

“因为我爱她。我至今还爱着她。当然,这点,是我要死不活那会儿才悟过来的。原来,咱们住一块儿那会儿,我不知道,我只是往死里恨她。我以为她欺骗了我,一样的洋插队,你我哥们儿是凭本事考出来的。我最看不起那些千方百计走后门跑关系耍手腕出来的主儿,更别提那些借男女关系出国的家伙了。我认为这是卑鄙,不但出卖人格,简直连人味儿都没有了。我万万没想到她也是这种人。”

“她不是这种人。”亦新说。

“我现在知道了。”天亮的声音柔和下来,“其实,我早知道了。我知道她怎么打工,怎么苦苦挣扎,怎么考上音乐学院……当然,已经晚了。我已经和巧莉好上了。我和巧莉好原是为了报复她,现在却狠狠地报复了我自己……”亦新越听心里越凉,想道:朵拉,朵拉,你真聪明,真聪明呀,你的预感很准……看来,咱俩就是没——缘分。

“我越来越腻味巧莉身上的市侩气,朵拉却是那样真挚,那样脱俗……可我已经答应和她结婚,有了娶嫁之约。买了房,也……同居过……你说得对,咱是男人。大老爷们儿咬碎了牙也得咽到肚子里去。”这么说,他并不想再去找朵拉。亦新刚结了冰的心池忽然又起了波澜,嘴里就不禁喃喃道:“也不至于,在美国,这算什么……”

“晚了。朵拉,”亦新从来没听过天亮声音这样柔和,这样孤苦,又这样悲凉。他以前从来都那样信心十足,高声大嗓,指挥若定的。“她爱上别人了。”亦新的心又突地一跳:“谁告诉你的?”

“巧莉。她专门去打听过,说是她怎么追她的教授,怎么同学都叫她舒尔茨太太……”

“没有的事!”亦新不禁对巧莉生起气来,怎么这么乱嚼舌头,“是舒尔茨副教授追她。还求过婚。”

“呃?”

“她并没答应。”

“这我也知道。”天亮忽然一笑,笑得亦新真想好好捶他一顿,“没想到吧,巧莉小姐前天突然通知我的。”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娘的,有烟吗?真想抽支烟。不给,好,不给算了。怎么回事吗?

哼!巧莉前天问我要百分之三十的干股。否则,她不干了。”亦新大吃一惊,嘴巴张了张,没问出话来。“你不敢往那儿想,是不是?上次你提醒过我,当心手下人反水……还记得吗?手下人倒没反水,她,巧莉女士反水了……你说我是不是报应?天大的报应吧!要干股同时提出分手,就是这时候人家又说她并没答应教授……我还有希望……等等等等……”

“你……还知道什么?”想了想,亦新咬着牙问。“还有什么吗?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人家巧莉女士没告诉我。”

“你是有福之人哪!”亦新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办法呢?该知道的你都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

“什么意思?”天亮真不懂。“没什么意思。说玄。我最近迷信起来,钻研点玄学。”亦新站起身来告别,“你休息吧,今天谈得真长,长得犹如人生,犹如一辈子……bye,”他似乎不经意地问,“要不要叫朵拉来看你。”

“不,当然不。”也许真有天机,他此刻说的话正是他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时巧莉说的,四个字都不差,只不过动机不同,“我现在这个样子……”

“她只会更同情你……爱你。你还不了解她。”亦新笑了一下,笑得好古怪。“我还能有脸……见她吗?”天亮却哽咽了起来。亦新一言不发地走了出来。好吧,该来的都来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他对自己很满意,像个男子汉;他又恨自己,来美国六七年了,怎么就学不会美国生活方式……

他在医院门口愣愣地站了半天,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欧?亨利的一篇小说,名字他忘了,故事讲的是两个女孩,一个十分幸运,一个却永远是为女友服务的。服务的那位有一句名言说:生活好像就是这样,有人永远有牛肉吃,有人永远只当肩膀头……

是啊,自己命中注定好像和她一样,只能是肩膀头,永远等别人来靠……他点起一支烟,狠狠抽了一口,他决定马上返回朵拉处,去通知她……他又恶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无可奈何地苦笑道:“天亮好小子,连烟都想要!”好像他很得意,自己就是没有给他烟,一支也没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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