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CastroStreet回来，朵拉一头扑倒在床，就再没起来。
说是病了，又不发烧又不感冒，不疼不痒，既无内热又无外伤……
说没病，可又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待睁的……
同住的姑娘们都吓坏了，忙着要找医生，上医院。只有那同去过鬼节的机灵鬼悄悄摆手，说：“怕是心病呢，在大街上遇到了一个男孩子带着女朋友……”这么来那么去地一学，大伙这才放下心来。在美国上一趟医院贵着呢，别花那个冤枉钱了，只大家勤照顾点就是了。
可怎么照顾呢？无非是给她弄点汤汤水水的，心病还得心药医。同住的姑娘都是学校里各系的新同学，人生面不熟的。要说真正知根底，怕是只有汤亦新和紫薇了。
汤亦新，根本不会知道朵拉遇到天亮的事，而朵拉现在一想起自己为天亮曾给汤亦新打过那么多电话就后悔，就惭愧，就觉得丢人，哎哎，真丢死人了。
紫薇呢？可怜的紫薇，还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呢？不敢说不知死活吧，反正是处境好不到哪儿去。要好，还不早给自己来信儿了？紫薇本就是朵拉心里一块病，现在更不敢想，越想越觉得窝囊。
所以说，朵拉这场“病”，并不单单是为了天亮。天亮只不过是个导火索，引发了朵拉感情的总崩溃。朵拉一辈子没生过病，更没这么情绪低沉过。虽说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声息俱无，可内心里却翻江倒海，前三百年，后五百载，把自己这辈子受的苦，遭的罪，遇到的倒霉事，自己犯的错误……横串竖连，翻过来覆过去地过细琢磨，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不该不听爸爸的话：迎着困难上，在斗争中求公正；区分矛盾性质，学会处理矛盾。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不该上美国来，更不该叫紫薇打前站……
偏偏无巧不巧，这时米拉来了一封兴高采烈的信，还寄来许多剧照。
米拉兴高采烈的信倒没有吹嘘自己，不过朵拉一看她那各种神态的演出照；领导、专家、名人的接见照；满是观众的现场照；下去生活和观众亲密无间的劳动照、生活照……就明白无误地看到了她的成功，极大的成功。
看看自己从小把着手教的小米拉获得了这样的成功，她又高兴又心酸。高兴的是她没错看米拉，丑小鸭终于变成了天鹅。心酸的是小米拉现在的位置原该是她的，她只要当时咬着牙越过了障碍，小米拉再成功也不可能越过她。小米拉有天分，她也有。小米拉刻苦努力，但她也不会停滞不动，她比小米拉成名早得多，小米拉要超越她只有在她的舞台生命终止之后。现在可倒好，龟兔赛跑，她这只兔子退出了跑道。丑小鸭变天鹅离不开的池塘、土壤、鸭妈妈，她却不假思索地统统抛弃了……
原来轻率地抛弃的一切现在显得多么重要，多么至亲至爱，可望而不可即啊！
捧着照片，她的眼泪又一串串地落了下来。
朵拉不同于紫薇，她从来很少流泪。要哭就得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够了算数。这次也是一样，好容易等到同屋的女孩子都上课去了，朵拉把门窗全都关紧，跑到洗澡间里放开水龙头，号啕大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捶胸顿足，还拿脑袋直撞墙，就像乡下老娘们似的。直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地动山摇，哭得天昏地暗……
死死地睡了一觉，忽然觉得肚子饿了，把同屋姑娘们给她准备的汤汤水水全都吃了喝了，好像还饿得发慌，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些饼干、巧克力，胡吃海塞了一顿，这才觉得全身熨帖舒坦起来。
朵拉把枕头垫得高高的，舒舒服服靠在床上，从头再细读米拉的信。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谁也想不到，重新给了朵拉信心和力量的，也是这封信。
刚才说过，米拉在信里并没多说自己，絮絮叨叨，说来说去的竟是周峻：
……人们都说我现在是春风得意。爸爸妈妈当然又是老一套的“戒骄戒躁”呀、“要夹着尾巴做人”啦……之类。这我还能不知道么？从小我亲爱的朵拉就给我讲过多少大音乐家的故事呀！何况现在不但国内乐坛上歌手如林，国外还有你们这些潜心进修的“老前辈”呢！我敢掉以轻心么？大朵拉早就板着面孔教导小米拉说：“艺术的道路很长很长……”小米拉是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的。哈哈！我的个人“成就”根本就不值一提……我最最得意的一笔，值得大书特书的，也就是最伟大的成就，却是周峻！这决不是吹牛，引用峻哥哥自己的话说吧：是“没有小米拉，就没有新周峻。是米拉造就了周峻。”怎么样？此乃原文照抄，只字未改。哈哈，只是此话怎讲呢？那就说来话长，且待我慢慢道来也……
看到这里，朵拉心里一动，不禁放下信沉吟起来：米拉不去说她，一贯嘻嘻哈哈。可一向沉稳持重的周峻怎么竟会说出这样夸大其词，不，甚至不止是夸大其词，简直是没边儿没沿儿的傻话来呢？
从米拉的信看，那甚至不是信口一说就随风吹了的玩话，而还是写在纸上、信上照抄下来的原话。什么人之间才能有这些过甚其词、没边儿没沿儿、说了不怕牙碜、也不脸红的疯话傻话呢？只有——爱人……之间。呀！莫不是他们两人……别看他还一口一个峻哥哥、峻哥哥地叫着……是呀，为什么不可能呢？天下之大，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哎，小米拉，小米拉，一眨眼，你已经长得多么大了呀！朵拉心里又惊又喜，又有点说不出为什么的担心害怕，心慌意乱地又抓起信来看：
你们不是早就知道，峻哥哥在东北一家大化工厂里精忠报国吗？但正如《红楼梦》里说的“大有大的难”。此厂大则大矣！但也正因其大，其重要，所以婆婆也多，条条框框也多……自然，陈规陋习也不少。加上大就需要大的排场，慕企业之名而来的人也多，于是，也就人才“挤挤”，互相挡道，撞车的纠纷也多。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吧，我峻哥哥在此龙盘虎踞之要津，无可作为也无所作为……
无所作为您就走吧，像小米拉一样，我自飞也……偏偏你们知道的你们的这位周峻先生何等的奉公守法，循规蹈矩，正人君子大好人一个！于是烦闷哪，苦恼啊，忧国忧民呀……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小米拉东北巡回演出来也……
反复劝说，峻哥哥尚在彷徨痛苦之时，小米拉又飞到广州演出去了。在结识的众多企业家之中，发现江门的一家中型国营精细化工厂规模虽不大，名气也不响，但潜力极大，前途不可限量。特别重要特别重要的一点，是该厂现任厂长，事业心极强，且胸怀博大，视野开阔，广交各路豪杰，网罗天下英才。网罗又不捆绑，提倡“借头术”——即借用社会力量之方式也……因此企业办得如日升中天，其中动人故事甚多，将来见面再谈。此处只说一则，即是：小米拉智取傻周峻。说是急病在穗，务请前来一见。峻哥哥请假探亲，我把他送到了江门。正所谓英雄爱好汉，惺惺惜惺惺，两人一拍即合，一见如故，畅谈了三天三夜，出了生产方案无数……现在峻哥哥已舍弃名牌大厂大锅饭，上了“梁山泊”，蛟龙入海，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目前不但有了发明创造，而且有的已打进国际市场……
报国有门，意气风发，对鄙人感激涕零，所以说是“小米拉造就了新周峻也”……
当然，老姐尽可放心，小米拉决不会居功自傲，更不会忘乎所以，哪里是小米拉造就了峻哥哥？连小米拉自己也是改革开放造就的，如果不是共产党力求自我完善，不是改革开放之风……
朵拉的心怦怦跳动起来，自己出来两三年，国内的形势发展得这样快？看来“人才流动”这项政策的的确确得到贯彻落实了。这些年从报纸上虽然也多次读到，但总没有米拉，加上周峻的亲身经历这样真切……人才流动，人才流动！盼了多少年，叫了多少年，没有人才流动，怎么可能人尽其才？没有人才流动，就不可能根除积压人才、埋没人才、浪费人才、甚至人身依附的痼疾。当然，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要提高人才为人民服务的自觉性，必要的组织纪律也是必不可少的，但这原是辩证统一，相辅相成，既对立又统一的两个方面呀！
想来想去又不禁想到紫薇和自己，如果当时不出来……
自己也还罢了，好歹总算上了音乐学院。
可是紫薇……
眼泪不禁又酸酸地涌上来。
可是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得作出出色的成绩，小米拉信上不是还说了吗：
“国外还有你们这些潜心进修的‘老前辈’！”虽说“老前辈”三字带有小米拉的一贯风格，但也难为她小小年纪，居然身在歌坛，跻身强烈的竞争之中，还能一眼瞅着历史，一眼瞄着国外……
真是后生可畏呀！
不过小米拉呀小米拉，既然你还把老姐视为竞争对手，老姐也就不甘落后，要和你打打这个擂台。虽然你得天独厚，但我也有我优越的地方，比方说，身在美国的最高学府——音乐学院，来留学的各国人才济济，不但视野顿开，而且可以博采各家之长。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发展中国的传统唱法，创造新的风格，甚至新的流派，也不是不可能的。至少，进行中外文化的研究对比，考虑如何更好地改进中外音乐交流，我比你有着多得多的优越条件……
小米拉呀小米拉，你也不要得意扬扬，过分张狂了吧！
朵拉翻身跳下床来，好像米拉就在眼前一样，要和她打擂。完全忘了人家米拉一点也没张狂，人家不但小心翼翼、谦恭谨慎地始终把她作为追赶的对手，尊称为“前辈”，甚至就是她这点竞争意识，这点跳下床来搏斗的劲头儿和力量也还是人家米拉这封信给鼓动起来的呢。
朵拉翻来覆去地看米拉的信，越看越埋怨米拉写得不细，随意性太大。自己想知道的事太多，于是又把她信中所附的周峻的信翻出来细看。
周峻的信很简短，只说自己的事不说了，就像米拉说的那样。倒是又把米拉大大夸了一通。说不仅在他事业的转折点上米拉起了决定作用，就是在自己正确对待紫薇事件、渡过情感危机也多亏她的帮助……前些时薇薇给他写了一封信，看来最使人担心的还是她。自己隔得远，说什么似乎都难贴切，所以改抄了一首歌给她，希望能对她有点启迪……
朵拉笑了一笑，看把米拉夸得一朵花似的，感情色彩够浓烈的呀！可还没容细想，看到他对紫薇的担心，不免又勾起自己的心事，立即闷闷不乐，两道眉毛皱成了一团。
一向冷静，被她们美称为“逻辑思维家”的周峻居然给紫薇抄来了歌片，可见爱情力量之大啊！但这是受了紫薇的影响还是米拉的影响呢？
他能找到什么好歌呢？
朵拉又淡淡一笑，没精打采地把折成一个方块儿的歌片慢慢打开。
只见上边写道：
母亲的河
茫茫世界上有千条万条河，只有一条——从我的村庄流过。
她载着我祖祖辈辈的血汗和泪水，她盛着我童年的梦想和欢乐……
哦，故乡的河，母亲的河——她日日夜夜对我唱歌。
她能给勇敢者以智慧；也能给善良者以欢乐。
只要你的心能和着她的节拍唱呀，走到那个天涯海角——也不会寂寞……
朵拉这一看不打紧，只觉得喉咙发紧，浑身发热，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跳得泪珠儿扑簌簌地往下掉。好你个周峻，哪里是什么化学工程师，简直是心理学医生。简直太了解我们的心了，两三年心里郁郁闷闷，理不清扯不断的这点乡思，这股离愁，被这几句歌词一下子理顺了、凝聚了，倾泻似水银落地，燃烧像烈焰腾空，一时间心里说不出的那么亲，浑身上下没法形容地那么伸展舒坦……
奇怪，他是从哪儿找来的这首歌呢？自己枉在歌坛上混了那么多年，怎么就没见过？哼哼曲调，旋律又那么熟，再哼再唱，啊，明白了，明白了！难怪他说是改抄，原来这是前几年很流行的一首电影插曲，叫做《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只是词曲全都改过了。记得原词是：“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经他这么一改，就洗去了传说的色彩，而加强了乡土气息。哦，他这是为紫薇而改的，自然就会同时打动我们这些漂泊异乡的海外游子的心了。好一个聪明而深情的周峻，薇薇呀薇薇，真可惜你……我……唉！怎么又想到这儿来了，快往下试唱第二段要紧。
这第二段就更动她心魄了：
茫茫世界上
有千条万条河，只有一条——贯通我全身的血脉。
她带着我
故乡泥土的芳香；她用乡音向我诉说人民的嘱托。
啊，故乡的河，母亲的河——她日日夜夜
对我唱歌。
她能给怯懦者
以坚强；也能给勤奋者
以收获。
只要你梦里
能枕着她的波涛睡呀，生生啊那个死死——都有了着落……
朵拉只觉得全身血脉怒张，又想哭，又想笑，又想跳，又想叫……一时真不知道怎么是好，把歌片儿揣在贴胸的口袋里，飞奔下楼，在篮球场上连跑了几个大圈儿，这才慢慢定下心来。
定下心来就忙跑到琴房去试唱。果然不错，是米拉这个小妮子改配的曲调。唉，人生莫测，真莫测呀！没想到紫薇这一走，倒成全了他们这一对。看，一个词一个曲，居然这么动人心魄……
试唱了一遍又一遍，专业的造诣，特别是这几年去国的乡情，慢慢地就发觉曲子的不足之处了。唉！终究还浅。激情有余而深度不够哇！小米拉呀小米拉，虽然你才气横溢，毕竟还年轻，毕竟没周峻能设身处地地替薇薇想，毕竟没有这几年我们亲身经历的切肤之痛……
一个念头突然把朵拉自己也吓了一跳：
为什么她不能自己为这首词重新作曲？
是呀，为什么？
朵拉的手指在琴上飞舞，从低到高又从高到低地连弹了两遍音阶，随心所欲地滑出了一连串的琶音和旋律，又连忙打住。对，决定了。就这么办。她要自己为这首词重新谱曲。并亲自演唱。朵拉就是朵拉，决定了干什么就雷厉风行，转身就奔图书馆，要把古典的、流行的、中国的、外国的……所有可参考可以借鉴的音乐全都查一个遍，读一个遍，听一个遍。
接下来，就是走访各国来的留学生，用尽各种方法求他（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唱他们思乡的民歌，既欣赏分析所有这些曲调的乐句、结构，更重要的是体会这些歌子的历史背景、风土人情、民族风格，当然更更重要的还是其中的亲情、乡情、故国情……
这一忙就忙了几个月，不但忙得她君子远庖厨也，茶饭无心，而且魂有所依，情有所钟，心有所系了。什么痛苦呀，懊丧呀，甚至天亮呀，紫薇呀，都远远地抛弃到一边去了。
她忘却了世界，但这个世界却饶不了她。
先是表哥找了来。
说是和紫薇已办完一切手续。
朵拉同情又抱歉地看着表哥，这是早已定局的事，无非互相劝慰几句。
接着表哥就报告吉米从戒酒所逃跑了……
开头，朵拉并没走心。
哦，吉米！吉米逃跑了与她朵拉何干？
表哥惊诧地望着她木然的表情：
“朵拉，你在听吗？”
“我听着呢。表哥。”
“听着什么了？”
“不是说吉米逃跑了吗？”
“是啊，怎么办？”
“怎么办？”看着表哥惊诧而关切的表情，朵拉这才慢慢恢复意识，哦，对了，吉米；她原来的丈夫！为了自己的歉疚，和表哥一起送他进了戒酒所。他怎么？逃跑了。什么，居然逃跑了？这才焦急起来：
“出事了？”
“那倒没有，他又喝醉了，跑回了家。房子已经租了出去，人家报了警。……我把他领了回来。”
“谢谢你，表哥，真是太麻烦你了。”怎么又没下文了，表哥真急了。说：
“朵拉，朵拉，你丢魂啦？”“没有哇！”
“那下一步怎么办？还送回去吗？”
“当然啦。”
“你倒说得轻巧。再送又得重新交费、具保。……手续我都可以代办，可——钱呢？”哦，钱。最最要命的家伙。朵拉这回才完完全全进入了情况。因为吉米入戒酒所，每个月往里填补，已花了不少积蓄。这几个月没打工，可花销大增：查资料，借带子，请人唱歌，买瓶酒，喝杯咖啡……哪里不得用钱？自己剩的那点血汗钱原本只够勉强吃饭，吉米这一来……朵拉半天说不出话。真是为人莫欠债呀，更莫欠那人情债、亏心债……路是自己走过来的，可不还得自己硬着头皮走下去。“我用……信用卡借点钱。”
“算了，那么重的利息。还是我先借点钱给你算了……”
“我晚上打工。表哥，你和舅舅说说……”
“看你都瘦得脱了形，餐馆做不动的。再说Dad对你……”表哥耸耸肩，苦笑了一下。朵拉也苦笑了一下。原来舅舅还对她余怒未消。不是骨肉至亲吗？怎么就不能设身处地地替她想想？“只要你决心还送他去，”表哥又一次说“我借点钱给你。”
“我去打工。”朵拉也又一次坚决地说，“表哥，你帮我另找一家餐馆。”表哥迟疑地摇头：“你做不动的，再说，你的喉咙，你的手……呀，对了，我有一个朋友在珠宝店当副理，或者……”
“太好了。”朵拉拍起手来，“我会串珍珠，对首饰……也还不是一无所知的。”
“我马上打电话给他。”
“我怎么谢你呢？表哥，将来我会报答你的。”
“怎么报答？”表哥闷闷地问。
朵拉一时噎住了。是呀，怎么报答？多付利息？她说不出。再说，钱还不知在哪儿呢。感激，现在也不过是空话一句。自己会的只是唱歌，唱歌给他听，怕他还没工夫听哩。可表哥好像还真在等她回答呢，两眼巴巴地盯着。她不禁有些诧异起来：
“你说！”表哥忽然脸红起来，忸怩了半晌说：
“你说嘛！”朵拉越发诧异。老天，他该不会是要和自己……好吧？那可就真滑天下之大稽了。想想这些时的接触，倒还不像，就定下心来缓缓地问：“还是你说好。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看朵拉表情十分诚恳，诚恳又严肃。表哥这才支吾地说：“如果薇薇……她……你一定帮我……”
“你的意思是如果薇薇肯回头，”朵拉惊喜地说，“你还要她？”表哥点头。“舅舅舅妈会怎么看？”
“这是我自己的事。”表哥坚决地说。朵拉接触过许多老华侨，深知虽然他们中不少人入了美国籍，可中国传统观念之深，远甚过大陆。男人可以开放，对妇女的贞操要求还是很苛刻。表哥居然能这样，可见他爱紫薇之深，不禁大为感动地说：“表哥！你——真好。”
“好什么？反正……是让你给害苦了。”两个人都苦笑起来；依着表哥，还要请朵拉去吃饭，说是她实在需要补补。推着拉着，还是朵拉把表哥给推走了，催他快去给吉米办入所的事。朵拉一直站着向表哥摆手，直到他的背影完完全全消失在校园的浓荫中，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慢慢走回宿舍。好不容易把纷纭的思绪扫出脑海，重新潜心作曲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Hello？”她心不在焉地问。“MayIspeakingtoMissDola？”（请找朵拉小姐。）电话里说的是英文，声音却很熟。朵拉愣怔了一下，突然想起来：
“你是——汤亦新？”
“朵拉，”小汤叫了一声，“怎么正好是你。这么巧！我……想来看你。”
“看我？电话里说不行吗？”
“不行。”
“能告诉我什么事吗？”首先想到的又是天亮，心仍然很痛。“见面再谈，不好吗？”朵拉不想让创口重新流血，可老朋友又不能拒绝。两人约好在学校门口的露天咖啡店里见面。朵拉先到，她刚刚坐进位子，汤亦新就开着车子来了。车子崭新。人也崭新。汤亦新西服笔挺，还打着一条很新的同色领带。“哇！”朵拉心里为他高兴，嘴里却开着玩笑，“好一个电脑专家！一毕业就这么阔气！是进了大公司？还是自己当老板？”
“当然是打工啰！”汤亦新不无得意地说，“不过公司确实很大。”
“这么漂亮的车！”
“这你还不懂？统统是负债的啦！”朵拉笑笑。说话已经带了广东腔，想必公司里港台的人很多。她静静地看着他，意思是等他说明来意。汤亦新却张罗着要饮料，买点心，不像急着说话的样子。两人心里都想着天亮，可两人东拉西扯，都绕开天亮不提。最后还是朵拉忍不住了，问：“是天亮出什么事了？”
“我就知道你还忘不了他。”汤亦新哑着嗓子说。“你错了。”朵拉说，“我已经知道他和……”
“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大出汤亦新意料。天亮惨白的脸及CastroStreet的伤心景象重新浮现在朵拉眼前。奇怪，怎么仍然那样清晰，心仍然那么疼痛？就像时间医生没有医治过她一样。但她努力抑制着自己，手指深深陷入掌心，脸上却淡淡地说：“你不会是单单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而来的吧？”
“当然不是。”汤亦新说。又没下文了。
“那么，说呀！”汤亦新却仍然无话。“咱们这么老的朋友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朵拉只好说，“过去，我曾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不断地用电话打扰你……回头想想，真不好意思。”汤亦新突然举起一只手，制止住她：“难道除了天亮之外，你和我就再没有其他的话题了吗？”朵拉吃惊地望着他：“对不起……”
“我和天亮是同一天同一个时刻认识你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朵拉，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有发现，没有想到过……”
“什么？”朵拉的两只眼睛慢慢张大。汤亦新却转了话题：“朵拉，我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我现在的工作很好，薪金也高，很让人羡慕。可是发展不大。而俄亥俄州有另一个机会，公司没这个大，地方也小，可就个人发展说，升迁的机会多……”
“那当然还是应该选择有发展前途的。对不对？”朵拉不假思索地说，“如果不趁年轻时把握一切时机，将来会后悔的。是不是？”
“可是，如果……”汤亦新迟迟疑疑地说。“什么？”
“如果我离不开旧金山……”
“是啊，旧金山确实很美。你在这儿连打工带念书，住了五六年了吧？”
“旧金山确实很美，”汤亦新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却一鼓作气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难以决策的不仅仅是因为地方，而是因为有个人……使我丢不下呢？”
“啊，有女朋友了，”朵拉恍然大悟，高兴地叫起来。不知为什么同时心里却又有一丝惆怅缓缓升起。“我但愿能这样称呼她。”
“哦，还没最后定局。是谁？我见过吗？怎么，不愿意告诉我？”“朵拉……”汤亦新却越来越紧张，越局促不安，越难以启齿了。
朵拉伸出手，本想轻轻拍拍他放在桌子上的手，以消除他的紧张，安慰他，鼓励他继续往下说。突然看见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心里一怔，不觉有点敏感，手就从半空画了个弧线，收了回来。
“朵拉！”汤亦新又叫了一声，声音也颤颤地。朵拉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两眼迟疑又羞怯地盯住自己，眼底深处竟埋藏着痛苦……啊，难道……这可是朵拉绝没有想到的。天亮惨白的脸和他那笑得可怕的面具又一次在她眼前重叠定格。那个上海女孩子，她叫什么来着？欢声的尖叫又从街的那头慢慢向她逼近……哦！她不禁双手掩住自己的脸，泪珠汩汩地流出了指缝……老天！天亮曾多么重地伤了她，她大约也就多么重地伤了亦新吧？想着为了天亮她曾对他那样没完没了地纠缠；一个接一个的电话……他该是怎样忍住自己的伤痛在为她排忧解难啊！“哦，原谅我，”她不禁喃喃地说，“……原谅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