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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待在车里,我很快回来

1

1998年8月20日

车里很热,座椅看起来像熔化了一般。杰克穿着短裤,每次腿一动,就像粘在透明胶上,哧哧作响。

车窗摇了下来,但一丝风都没有;只有小虫子的嗡嗡声,好像有人在揉纸团似的。头顶有一团云,远远地有一架喷气式飞机飞过,又看不见了,在蔚蓝的天空中拉出一条像粉笔画成的线。

汗水顺着杰克的脖子往下淌,他一把推开了车门。

“不要!”乔伊喊道,“妈妈说了要待在车里!”

“我又不出去,”杰克说,“只是想凉快一下。”

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路上并没有太多的车,但每次有小汽车经过,这款老式丰田车就会晃一下;而有卡车经过时,晃得就更厉害了。

“把车门关上!”乔伊嚷道。

杰克关上了车门,嘴里啧啧几声。乔伊总是喜欢小题大做,才九岁,老是突然泪流满面,或者放声高歌,或者哈哈大笑。她通常是我行我素的。

“现在过了多久了?”她哼哼唧唧地问道。

杰克看了看表。那是去年他11岁时得到的生日礼物。

但他其实想要的是索尼的Play Station游戏机。

“20分钟。”他说。

他撒了个谎。从这辆汽车突突作响,猛地驶上M5高速公路上南向的紧急停车带才嘎吱嘎吱停下来算起,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了。而从他们的母亲把他们留在这里,自己去找紧急呼救电话算起,也已经超过了半个小时。

“待在车里,我很快回来。”

好吧,她现在还没回来——母亲毕竟不是父亲,杰克对此总是有些恼火。如果是爸爸开车的话,他就会知道这辆车的问题出在哪儿。他不会一直反复转动钥匙,白白耗光电池。他也会有一部手机,不必像个野人那样走路去找什么紧急呼救电话。

梅丽在发脾气,系着安全带坐在座椅上扭来扭去,太阳照在她脸上,让她焦躁不安。

乔伊靠过去,把安抚奶嘴塞到她嘴里。

“见鬼,真热。”杰克嘟囔着。

“你说了‘见鬼’,”乔伊叫道,“我要告诉爸妈。”但她说得没平时那么斩钉截铁。天气太热了,她也有一丝犹豫。

热得发烫。

他们玩了一会儿“我是小间谍”[1]的猜谜游戏。S代表“天空”,R代表“公路”,F代表“田野”,他们把车里能找到的东西都说了一遍后,就开始说些蠢话了,比如YUF代表的是“你那张丑脸”。

“闭嘴!”乔伊嚷道。

杰克本打算说“你闭嘴!”,想想还是决定不这样说,因为他是老大,要照顾好妹妹们。妈妈这样说过的——

“杰克要负责。”

所以,最后他说了个字母D,代表着“尘土”那个单词,然后抬头看着公路,猜想紧急呼救电话离这里会有多远;妈妈怀着孕,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要走多快才能走到那里;她在电话那边又待了多久。这些他统统不知道,但本能地觉得她离开得太久了。

妈妈把车停在路边一排针叶树的树荫下,但日正当空,树荫几乎没有了。

杰克眯起眼睛看着这恶毒的太阳。

如果现在转过脸去,然后再转回来,妈妈就会从弯道处走出来了。他这样想象着,希望它能立刻发生。

转过脸去。

然后再转回来。

慢慢地。

妈妈就回来了。

妈妈就会回来了……

妈妈还没回来。

“妈妈在哪儿呀?”乔伊闹着,踢了一下椅背,“她说十分钟,都已经十个小时了!”

在前排座位上,梅丽开始哭了起来。

“看看你干的好事!”杰克探过身,手忙脚乱地搂住梅丽,把水杯递给她,但她只吸了一口,就把奶嘴从口中吐了出来,这样她就可以继续哭喊了。

“她讨厌你。”乔伊一脸得意,于是杰克坐下来,让她去试一试,但事实证明,梅丽讨厌所有人,她不停地哭。

一直哭。

梅丽两岁了,但还是经常哭。杰克不是很喜欢她。

“也许她需要换尿不湿,”乔伊留意到,“袋子里有一个。”

“她一分钟后会停下来的。”杰克说,没有去翻袋子里的尿不湿。

乔伊也没管;她没再提尿不湿的事,只是咬着嘴唇皱着眉头盯着路上那个拐弯的地方。

“妈妈在哪儿呀?”她再次问道,但这次的声音是如此小,如此害怕,杰克不得不做些什么,否则他也会害怕的。

更害怕。

“我们去找她。”杰克突然说道。

“怎么去?”

“走路去,”杰克说,“不是很远。妈妈说过的。”

“如果不远,她为什么还不回来?”

杰克没理会这个问题,打开了车门。

“我们没照她的话待在车里,她不会生气吧?”

“不会。我们去找她,她会很高兴的。”

乔伊的眼睛立刻瞪得又大又圆:“她迷路了吗?”

“才没有!”

乔伊的下唇颤抖着:“那我们迷路了吗?”

“没有!没有人迷路!我只是很热,很无聊,想要走一走,就这样。你可以跟我一起走,也可以留在这里。”

“我不想待在这里。”乔伊飞快地说。

“那就来吧。”杰克说。

“那梅丽怎么办?”

“她会走路。”

“但她不愿意走路。”

“那我们背她。”

“她太重了。”

“我来背。”

“路上那些车子怎么办?”乔伊说着,看着那些闪着灯嗖嗖而过的车辆。车并不多,但车速很快。“这太危险了。”她轻轻地补了一句。

当时他们想要和妈妈一起去找电话,妈妈就是这样说的——

“这太危险了。”

“跟上吧,”杰克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乔伊背着妈咪包,杰克背着梅丽。

梅丽当然不想走路。

每辆车经过时,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都似乎抽搐了一下,然后又瘫倒在一地的灰尘中。

他们沿着防撞栏朝前走。波纹钢的防撞栏比从高速行驶的汽车上看起来要大得多——差不多有手肘那么高,几乎平齐到杰克蓝色足球短裤的裤边。栏外边尽是草,长长的,似乎都脆了。往前一点地势陡然下降,有大片灌木丛和小树丛,一直延伸到最底部。再远处能够看见树篱,树篱之外是田野、草地、几只羊。大部分田野里空无一物,最近的谷仓也离得很远——看上去就像用砖砌成的瓦楞屋顶的小玩具。

路肩很宽,但并不空,从车上看起来像是空的。所以,当发现路肩上实际到处都是东西时,杰克很惊讶,有可乐罐,有工人丢下的手套,还有一些塑料管和毛绒玩具——压扁了,随意丢在一起,蒙上了一层灰色细沙。

“如果有车停下来怎么办?”乔伊问,“我们应该上去吗?”

“当然不。”杰克哼了一声。人人都知道,上陌生人的车就是找死。

乔伊懂这个,并且对于哥哥也知道这点,似乎松了一口气。

杰克回头看了看他们的车。在刺目的阳光下车子闪闪发光,但看上去已经离得很远了——它就好像是一艘正沉没于深海的船,一旦消失了,他们将永远无法再找到它。

或许他们自己也正在陷落……

梅丽很重,而且因为发脾气变得更重了。她脸涨得通红,烦躁不安,在杰克的手臂里像鱼饵一样扭来扭去。

“太阳晒到她脸了,”他说,“包里有帽子吗?”

他们停下来,乔伊把包放在地上,这样方便找。

“没有,只有一个围嘴。”她把围嘴递给杰克,明晃晃的太阳光刺得她眯着眼睛。围嘴是黄色的,上面绣着一只蓝色的鸭子。杰克把围嘴遮在梅丽的头上,这下她稍稍平静了一些。

他们继续往前走。

“我脚受伤了。”乔伊穿着一双看上去傻里傻气的粉红色人字拖鞋,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夹着一朵塑料花。

“现在不远了。”杰克说,虽然他并不知道到底有多远,但父亲就是这样说的。他扭头瞥了一眼:他们的车在弯道附近,已经看不见了。

现在完全只能靠自己了。

杰克真希望爸爸现在能在这里,这样爸爸就可以抱着梅丽,背上乔伊,还有那个妈咪包。

轻轻松松。

他的手臂有点儿酸痛,于是把梅丽放下,想让她自己走路,但梅丽还是不愿意走路,尽管她会走。她整个身子僵直了往后仰,所以杰克也没办法拖着她走。

杰克想打她一下。

但他并没那么做,他鼓起脸颊,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把她抱起来继续往前。

一辆卡车鸣着喇叭,咆哮而过,吹掉了梅丽脸上的围嘴,围嘴飘过了防撞栏。

“啊!”

乔伊踮着脚,伸手越过防撞栏去够围嘴,但是又一辆车经过,刮起落在脆硬枯黄草丛上的围嘴,飘下了陡峭的山坡。

“算了!”杰克喊着。

“但那是有鸭子的那条!”

杰克没停步,过了一会儿,乔伊赶了上来。

她不停回头看着逐渐变成一个光点的围嘴。

“真希望有个冰激凌。”她突然说道。

杰克没理她,但他也希望现在有个冰激凌。棒棒糖也可以。嘴干得要命,他甚至在想自己会不会在郁郁葱葱的德文郡乡村中被渴死。

感觉有可能。

他讨厌母亲,讨厌她。他们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去?为什么明知道会很久,非要说很快就回来?

等会儿找到她的话,才不要和她说话呢,这样她才会记住!是不是该从这里滑下坡,在一片树篱中找到一扇门,走进一家农舍,喝上杯水,打个电话。

打电话给爸爸。

让他来负责。

等她回到车上发现他们不见了,才不管她担不担心呢……

但他也只是想想。

他们走到了一棵矮小的苹果树下,在斑驳树荫里歇息片刻。杰克一声呻吟放下了梅丽。而她一屁股坐在尿不湿上,旁边是从路肩上滚下来的一个小小果子,亮晶晶的。

“不要把她放在地上,”乔伊说,“地上脏!”

“我才不管呢。她得有一吨重。”

“包也很重。”乔伊扔下包,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红红的,但啃了一口才发觉又硬又酸,立刻吐到地上。然后,她拿起梅丽的水杯吸了几口水,再递给杰克,两人轮流着喝,把水杯里的水喝光了。

“我们该给梅丽留一些的。”乔伊说。

“现在说太晚了。”杰克道。

一辆辆汽车从旁边经过,没有谁停下来。

“我们走吧。”杰克说。

“我不想走了,”乔伊说,“太热了。”

“我们必须走。坐在这里是找不到妈妈的。”

乔伊眯着眼睛看了看公路,又长又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母亲或其他人在路肩那里——只是一个闪闪发光的湖泊,就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我想回去。”

杰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给,”他说,“这是钥匙。”

乔伊没拿。她看看那个弯道,车就在它后面,便叹了口气说:“包太重了。”

“那就把包放在这里,只带一个尿不湿,到时妈妈可以帮她换。”

说干就干。乔伊拿出尿不湿,杰克小心翼翼地把妈咪包塞进苹果树和防撞栏之间一个狭小缝隙里,那里几乎不大可能有人看见,这样他们回来时还能找到。

然后他抱起了梅丽,继续往前。

对面的车道上,一辆蓝色轿车在快车道上减速,司机盯着他们看了看。杰克看向别处,心脏因无根据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直到汽车的引擎声逐渐远去。

梅丽在他肩头扭动着,开始大叫起来:“妈妈!妈妈!”胖乎乎的手臂和张开的手指伸向那辆汽车,但车子已经远离,不会回来了。

“她不在那里,”杰克说,“她在这个方向。我们要去找她。”

梅丽慢慢地不叫了,她的手臂绕在杰克的脖子上,脸贴在他肩上,低声哼哼着,身子随着杰克的脚步一起一伏。

乔伊突然停下来问道:“那是什么?”

就在前面,三只乌鸦围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时不时啄一下,跳一跳。

“不知道。”

“是尸体吗?”

那的确是尸体。随着他们走近,已经可以听到苍蝇的嗡嗡声。

是一只死去的狐狸——压扁了,但还没有落灰,橙色皮毛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光滑的粉红色内脏。乌鸦正在争夺它的眼睛。

杰克看不下去。他拼命抑制喉咙里涌起的恶心感觉,而乔伊则挥着双手去赶乌鸦。

乌鸦拍拍翅膀飞走了,但只飞了几英尺,然后又跳回来。

“呀呀呀!”她喊道,“呀呀呀呀!”

但乌鸦聒噪着,在她身边蹦来跳去,像一帮凶残的歹徒。

她冲向乌鸦。

“乔伊!”

杰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同时一辆汽车愤怒地按着喇叭,撕裂空气般急速地从她身边掠过。

乔伊看着他——脸色雪白,眼睛大睁,嘴巴大张,吓得说不出话。

然后两人都笑了,咯咯地高声笑,像乌鸦一样。那笑声并不有趣,但他们一直笑,就像在比赛谁笑得更久似的,一直到完全笑不出来,脸开始抽痛。

杰克指向乔伊的肩膀。

“那里有电话!”

100码外,一个橙色的电话亭立在那儿,就像一根小小的棒棒糖。

他们连忙离开那只死去的狐狸,匆匆赶去。杰克走得飞快,几乎是在跑。乔伊紧紧抓住他T恤后摆,好像害怕会从他们组成的小火车上被解开、被丢下。杰克的手臂酸疼,汗水流进了眼睛,一阵刺痛。梅丽的双脚悬空,荡来荡去踢着他的屁股,而乔伊在后面的拉扯则让他几乎失去平衡,但他没有减速,一直冲到离电话亭三四十码的地方,然后开始环顾四周寻找母亲的身影——她是在防撞栏这边,还是在草坡上呢,甚至更远的地方?在树丛中,在树篱边,以及远处的田野里,他急切地不断寻找线索。

也许她摔倒了,或者正在防撞栏的另一边等着。也许她正看着他们走近,准备向他们挥手,等着他们去见她。看到妈妈时,他也会挥手,会跟她说话。当然会的。一切糟糕的事情都会被抛在脑后!一想到能够长舒一口气,杰克就感到很兴奋。

“妈妈在哪儿?”乔伊问道。

杰克没理她。

“杰克?”

“嘘。”

他快步向前,皱着眉头。离电话亭还有十码,他停了下来。

橙色的听筒悬垂在半空,快要碰到枯黄的长草,电话线一动不动。

杰克有种非常糟糕的感觉。

全都错了。

全部,都错了。

乔伊突然松开杰克的衣衫,从他身旁掠过。“它坏了!”她说着,伸手去抓电话。

“不要碰它!”杰克喊道,乔伊开始大哭起来。

他们在闷热得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又走了差不多四分之一英里。

仍然没有谁停车下来。

没人想管闲事。

车上的人——在车里的一家人——吹着空调,带着手机,喝着可口可乐,开车经过他们,而乔伊在悄悄地抽泣,杰克还背着梅丽。

继续走,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

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了。

直到他们走到连接道的中途,一辆车减速,然后在他们前面的碎石带上停了下来。

孩子们停下,浑身发抖,满面泪痕,又热又怕,筋疲力尽。

似乎很漫长,但只是一眨眼间。

车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名警察走了出来。

2

三年后

凯瑟琳·怀尔猛地醒来,她感觉——很确定——家里有人。

“亚当?”

亚当不在家,他在切斯特菲尔德。凯瑟琳知道,因为昨天他才寄来了一张明信片,是一张涂满了讽刺性涂鸦的公共汽车站的照片。

她还是又喊了一声。

“亚当?”

什么都没有,只有那种觉得家里有人、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窗外的街灯闪烁着熄灭了,让她暂时什么都看不见。

感觉……像是安排好的一样。

“亚当?”她对着黑暗低声叫道。

“啊啊——”

猫咪落在她腿上,凯瑟琳尖叫起来。

“滚下去,奇普斯!”

她捧着愈发明显的孕肚,嘟囔着,笨拙地摆动了好几下,慢慢坐起来,将猫从床上赶了下去。

“不要慌,”她对着肚子坚定地说,“只是猫。”

亚当还养过只猫,叫菲什,在他们相识之前就被一辆汽车压扁了。当然,凯瑟琳听他说起的时候,立刻奉上了一脸同情,心里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担心一只猫坐在宝宝的脸上就已经够让人烦了。奇普斯是只白色的布偶猫,毛发蓬松,眼睛深蓝,但凯瑟琳并不是什么爱猫人士。当然这并不是说她爱狗,实际上她没养过任何宠物,连金鱼都没有。在她和亚当在一起的两年里,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肯定不喜欢猫。

但亚当喜欢。他整天都和猫厮混在一起,而猫,还有它的毛发也成天都粘在他身上。凯瑟琳确信猫在他们的宏伟蓝图中占有一席之地,她同样确定那个一席之地绝对不是放在厨房一角供猫拉屎的盒子。

也不是跳到她的床上。

她昨晚多半没把卧室门关紧,让奇普斯找到了重申猫权的机会,可以躺在它的宠臣的枕头上,在装袜子的抽屉里自由地捣蛋。

凯瑟琳嘘它出去,奇普斯傲慢地走出房间,扭头瞄了一眼,仿佛在说,我会记住的。

“看你还有什么本事。”凯瑟琳挑衅地说,又躺回到枕头上。

至少奇普斯让她从惊恐中恢复了过来。

凯瑟琳双手捧着肚子,相比曾经熟悉无比的身体,现在的巨大变化让她惊讶,也很开心。头几个月肚子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变化,只是有点儿像在动感单车上运动几周之后就能很快消失的那种赘肉。然后,显怀越来越明显,身体向后倾斜都能清楚地看到肚子凸起,就像从花园里抱着一盆植物进来那样。现在,七个月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感觉像是弯腰把一袋堆肥放进百安居的手推车里。

她已经等不及小宝贝呱呱坠地的那天,小宝贝被放在她的胸口,红色的,被弄醒了,放声大哭……

“我永远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这一激情承诺不是凯瑟琳仔细想过或者痛下决心而做出的,而是心血来潮、平白无故、直接从内心深处冒出来,就像她想象中婴儿从子宫里出来那样,而每次想到这儿,都让她心神激荡,眼含热泪,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

她抹了抹泪,叹了口气,骂了奇普斯几句。她很快就将进入嗜睡期,甚至连打打盹儿也不愿错过。

塞缪尔斯医生告诉她,为了自己和未出生的孩子,她需要尽可能平静。

尽可能心平气和。

当医生说出这番话时,凯瑟琳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是随着怀孕周数增加,她就越能看到心平气和的价值。她开始点起蜡烛帮助冥想,在泡澡时读些蹩脚小说,进行脚部按摩,喝羽衣甘蓝汁,每周参加产前课程,像一只被卡住的甲虫一样仰卧着滚来滚去,而亚当则在旁边帮助她呼吸,适时地推一把,无端地傻笑,对小生命即将降生似乎做好了准备。

凯瑟琳决定看一会儿书,好帮助自己重新入睡。她有一堆有趣的待读书籍,但是泛滥的母性还是领着她去看了《婴儿取名宝典》。这可真傻,她和亚当都喜欢传统的名字,而这本书里到处都是滑稽可笑的名字。再说,他们都已经决定好了,如果是个女孩,名字就叫艾丽斯;如果是个男孩,则叫弗兰克,这是为了纪念她的祖母和他的父亲。虽然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叫小宝宝“邦克”或者“克伦普林”,但还是觉得有责任不要忽视任何一个可能性,哪怕极小。

她转身准备去开灯,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有个声音。

她无法确定这声音到底是什么,或从哪里传来,但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极力不弄出声音。

有人在屋里。

凯瑟琳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今年31岁,成年后一直独自生活,直到两年前遇上亚当才一起住。当你一个人住的时候,在夜里听到一些动静,你不会蜷缩在床单下面,静静地等着自己的“命运”漫步上楼,穿过走廊。当你一个人住的时候,你会爬起床,抓上电筒,拿出棒球棍、喷雾剂,悄悄地溜下楼,去直面……

洗碗机?

那是唯一一个曾经发出很大动静吵醒她的东西。

但她没有开洗碗机……

凯瑟琳没有像以前那样做好准备,而且这次还怀着孕。但除了她,屋里没有别人。她嘟囔着,从床上挪下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爬上楼梯,从书架上取下花瓶。那是个厚实的瑞典产的玻璃花瓶,她从来都不喜欢。

把这个花瓶砸向闯入者,一举两得。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打开楼梯灯,大声喊道:“谁在那里,赶快离开这所房子!我已经报警了,手上还有武器!”

她开始往楼下走,花瓶提到肩膀的高度,既害怕又觉得愚蠢。走下楼梯后,她停下来,再听听。

什么都没有。

搞错了吗?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独自一人在房子里时,每个动静听起来都更响亮、更可怕。如果确定有其他人在屋里,就该打电话报警,但她不确定,尽管电话就在亚当的床头……

她右手握紧了花瓶,小心翼翼地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查看。每通过一个门口,勇气就会大上些许。

客厅、饭厅、厨房。

都没有人。

凯瑟琳把花瓶放在厨房桌子上,放在相机和手机旁边,然后揉了揉脸颊,轻舒了口气——很高兴搞错了。

她突然盯着相机和手机。她记得自己没把它们放在桌子上。自己怎么会把它们放在这里?亚当的笔记本电脑也在旁边,但它应该是在书房的桌子上啊!

凯瑟琳一下子明白了。这些物品放在后门旁边的桌子上,窃贼可以在出门的时候顺手带走!

她惊恐万分,立刻去检查后门。门是开着的!她明明是锁好了的。她刚才大声喊叫时,闯入者肯定从这里跑出去了,甚至没有停下来拿他的赃物!

她马上把后门锁好,然后拼命地抵住门上冰冷的玻璃——手托住脸,看向屋外的黑暗。

没有动静。

她突然倒吸了一口气,看见一个黑色影子从房子的阴影中脱离出来,好像抹了油一样穿过灌木丛和篱笆。

“我看到你了!”她喊道,“我看到你了,你这个杂种!”

她的心跳得像打鼓,但这些话给了她力量。

然后结束了。

他来了,他跑了。

她很害怕,但还安全。

结束了,她喊叫时呵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一块,慢慢地缩小,最终也不见了。

凯瑟琳从门口退回来,腿直打战,她坐下来,把颤抖的手放在肚子上。

她的脑海中掠过发生的这些事件——在原因和结果之间来回思考,发生了什么?可能发生什么?最终她平静下来,大脑以更正常的速度运转。

她没事。

他们没事。

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不用采取什么措施。

这是最重要的,是一切的基础。

但不止这些。她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尖叫,没有藏在床底下。她不用靠一个男人把她救出来。她很勇敢,很聪明。

都是她一个人做的。

凯瑟琳几乎忘记了独立的感觉,她回到楼上,心中开始滋生出一丝骄傲。

她走进卧室,把门紧紧地关在身后,松了一大口气,然后走向床边,心猛地一紧,胃部像是被人抓住了一样,紧得胎儿在肚中踢了她一下。

床头灯亮着。

灯不该亮着呀。她的手停在半空中,还记得吗?

她记得没有开灯。

在一蓬灯光下,有一把刀。

不是餐刀。

一把真正的刀。

凯瑟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她低头看着刀子。

刀刃明亮,一边呈锯齿状,另一边是弯曲的;手柄用珍珠镶嵌出云朵状,映射在一片碧海中……

鲍鱼壳。

尽管她并不确定鲍鱼壳是什么,但这个词就这样从她内心深处浮现出来,感觉恰如其分。苍白的贝壳是如此宁静,如此美丽,刀刃肯定不像看起来那么残酷吧?好像站在远方似的,凯瑟琳看着自己伸出手,一根手指轻轻地触了一下刀尖。

当那种过电的感觉从手臂和脖子上升到她的头顶时,她抽了口气。泪水涌出眼眶,食指肚上渗出一个小小的红球,悬在那里,好像瑞士手表上的红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她噙住手指,颤抖着。

然后她看到了生日贺卡。

贺卡上是一桶花的图案,写着一行字:“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献给我的女儿。”她母亲选了一张最差劲的生日卡片。她记得过完生日一周后,就把卡片和其他东西一起打包放在了空房间的抽屉里。

然而,现在就在她的床边……

凯瑟琳感到天旋地转,仿佛是一个梦,或者是时间扭曲了。

她打开卡片。

母亲的潦草签名被草草划掉,卡片的空白处新写了一行字——

“我本可以杀了你。”

3

1998年8月

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没人高声说话,除了梅丽,她还是一样经常大哭,直到一位他们叫她阿姨,但并不是他们阿姨的邻居过来把她抱走,“等艾琳回来我再把她送过来。”

当她离开后,本来安静的房子就变得更安静了,连安静本身都几乎变成了噪声。

杰克和乔伊没去上学。不去上学并不像听起来那么有趣。他们要么打牌,要么关掉电视机的声音看动画片,周围都是警察来来去去,就像笨拙的幽灵一样。警察头头留着小胡子,像个牛仔似的。“叫我拉尔夫。”他说,但是杰克和乔伊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他带着文件和照片进出厨房,同他们的父亲谈些什么秘密的事情。

饿了,就直接吃燕麦片;渴了,就凑着水龙头喝几口;累了,就在沙发上像暴风雪中的企鹅一样相互靠在一起,睡得很不踏实,躺卧不安,梦到炙热、尘土飞扬的柏油路,没人停下来。

没人管他们。

偶尔,他们的父亲会抬起头,好像刚刚记起他们一样,问:“你们两个还好吗?”杰克和乔伊都会迅速点头,因为爸爸忙于应付警察和记者,如果他们说自己不好,也许另外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阿姨会像带梅丽一样把他们都带走。

每天早上,报社记者都会接二连三地走进来,踩在垫子上那砰砰的声音就像死鸟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很多报社记者,每天如此。

他们的父亲坐在厨房桌子旁,出神地读了又读任何人都知道或已经猜到的关于他妻子失踪报道的每一个字——头埋在报纸上,好像这样可以看出更多信息,他的嘴唇不断地嚅动着,手指因为沾上报纸的铅印而变得漆黑。他没扔掉任何一张报纸,生怕错过了什么,将每一份报纸都堆在那里,眼看着越堆越高。

他没让杰克和乔伊读这些报纸,但是当父亲上楼时,他们会偷偷看几眼,知道警方还在继续搜寻母亲,正在寻找线索,但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比尔舅舅带着他丑陋的妻子尤娜从爱尔兰来了。舅妈假装很喜欢他们,而舅舅坐在厨房里,看着他们的父亲手里拿着一堆报纸在房里走来走去,指着报纸,向他解释着自己对妻子可能遭遇了什么的推断。

推断。

他有好几种推断,杰克都已经听厌了。那些推断在一种颤巍低沉的声音中不断重复,完全不像父亲平时的男中音。而所有这些推断都涉及一个错误、一个误解、一个似乎是显而易见的误传,一旦艾琳回到家解释清楚她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杰克大声哼唱,这样就不用听父亲那听起来如此可怜的声音了。

“闭嘴。”乔伊嚷道。

杰克哼得更响了。

他们不能出门,因为外面全是记者,有的会来敲门,有的站在酒吧附近的角落里,还有的坐在停在路边的汽车里。

在那里等着。

“他们还在等什么?”乔伊问道,他们俩坐在卧室的地毯上打牌。

“我不知道。”杰克说,虽然他认为自己知道,并且认为她也肯定知道。

但乔伊从地毯上爬起来,打开卧室的窗户,向他们喊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没人告诉她。但第二天,她的照片就出现在所有报纸的头版上。

标题是《被遗弃的乔伊》。

这让杰克很受伤。

也许母亲真的抛弃了他们。也许是他太吵、乔伊太烦人、梅丽太不听话而让她受不了。也许她根本没有去打应急电话寻求帮助。也许她只是厌倦了他和乔伊在后座争吵,把车停在路边,走过那个弯道,伸出拇指搭上顺风车,去过一个全新的生活——更有钱的丈夫、更好的汽车,还有一个新的婴儿——是新的婴儿,而不是杰克、乔伊和梅丽将拥有所有的玩具和拥抱。

只要他想得够久,想得够多,就会变得更加生气,就不会去管母亲回不回家了。

但是,即使在那些时候,他也暗暗希望她回来。

4

三年后

凯瑟琳手里拿着电话,一直坐到清晨。

她曾两次拨打亚当的电话号码,但两次都在电话响起之前挂掉了。

有一次她想报警,但始终没有拨下第三个九。[2]

现在她坐在床边,把奇普斯按在大腿上取暖。

她急切地想听到亚当的声音。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已经在脑海中进行了上百次他们之间的对话。

“谁?”他会粗声粗气地问,而她会小声地问候一句,然后失声痛哭。

她知道自己会大哭,尽管努力想去控制不哭,只是想到这些就让她泪如泉涌。然后他的声音会变成她熟悉的那个柔和的声音——“凯瑟琳?……”——就是她宣布怀孕时,他的那种声音。当时亚当太开心了!他让她立即在沙发上躺下,乐得手舞足蹈,给她端来茶水,奉上吐司,递来遥控器,然后冲出房门,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商店买回鸡汤、各种维生素以及新生儿可能需要的所有东西,包括一袋适合12~18个月大婴儿用的一次性尿不湿、六罐亨氏香蕉布丁,甚至还有可以从烟囱中吹出气泡的遥控玩具火车。两天后,他报名参加了婴儿急救中心的圣约翰救护车课程,把自己的大众高尔夫换成了一辆令人恶心的豌豆绿色的沃尔沃,带有侧撞保护系统和自动童锁……

她不能告诉他。

不能告诉他,在亚当已尽其所能保护她和宝宝的情况下,她却在房子里乱窜,做出愚蠢的威胁,只靠一个花瓶来保护自己和未出生的孩子免受持刀闯入者的侵害。

她居然让坏蛋进来了!

她把卫生间的窗户打开了,这样奇普斯想要出去的话就不会打扰到她,而亚当曾经告诉过她一定要把门窗关好的。

但太热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大脑总是嗡嗡作响。窗子那么小,那么高!没人能进来的。

但是有人进来了。空气清新剂被撞倒了,如果她抬头向右看,还可以看到窗台白色瓷砖上的脚印。在黑暗中,凯瑟琳花了好几个小时将一些细节拼凑到了一起,她猜测窃贼就是从那里进来,直接走到楼下,找到那些明显值钱的东西,又打开了后门,确保自己不会被困在房里。

然后他回到楼上……

当她站在楼梯上,挥舞花瓶,吼出空洞的威胁时,他肯定就在她身后。

凯瑟琳颤抖着。

她那不是勇敢,而是鲁莽。现在她能想明白了。

一定是怀孕怀傻了!别人讲过,怀孕可能会导致做出不合理的决定、不合逻辑的选择,而凯瑟琳一直认为那是歧视女性的废话。

而现在她发现自己就像是恐怖电影中那些充当花瓶的金发女郎一样愚蠢,蠢到连先把灯打开都不会。

她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而且更糟糕的是让自己的孩子处于危险之中。

她怎么能告诉亚当呢?

她不能告诉他,也不会告诉他。他会生气的——合情合理。

她的心平气和期将会结束,亚当一直悉心照顾她,一旦离开了亚当,就满是忧虑、内疚,更加恐慌……

她心里越来越慌。

9—9—

她再一次停止了拨号。还是再考虑一下。

警察能做什么呢?窃贼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没有破坏任何东西。她甚至都没见过他。如果打电话给警察,就必须重温整个事件——把她的愚蠢告诉全世界——而这于事无补。警察很少能抓到窃贼,每个人都知道,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警方未破的案子。有一个盗贼逍遥法外如此之长,人们甚至给他起了一个绰号:金发姑娘[3],因为他老是摸进别人房间,躺在别人床上吃东西。如果警察连这个人都没抓住,凯瑟琳不相信警察会加班加点去抓那个碰翻了空气清新剂的蟊贼。

打电话给警察只会让她感到尴尬。

尴尬不堪,大惊小怪。

这是她母亲喜欢用的一个词: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胡言乱语。

凯瑟琳把手机扔到一边,抱住肚子:“我们不大惊小怪,不是吗,克伦普林?”

她为运气不好而叹了口气。她本来不应该在家里的!她和亚当本来要去西德茅斯度周末,庆祝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但房屋租期快到了,而他们一直在为宝宝努力攒钱,所以当出现了加班的机会时,他们选择取消了度假。

即便如此,本该在海景房的大床上醒来,一边俯瞰美景,一边享用美味早餐,现在却被人闯进房间,还受到威胁,这是比伤害更大的侮辱。

她看向窗外,好像窗外的景色能够奇迹般地让她振作起来,但她只看到巷子尽头另一侧肯特先生的房子,旭日初升,给屋顶镀上了一层粉色。

虽然不是大海,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她感觉好多了。昨夜很糟糕,但是夜晚已经结束,黎明给她的恐惧涂上了一种新的、不那么可怕的颜色。

“我本可以杀了你。”

是的,她想,但你没有,不是吗?

这是令人欣慰的事实。闯入者没有杀她。

即使她在楼梯上蹒跚,因为身形肥胖而努力保持平衡,手里拿着一个花瓶摇摇晃晃;即使是轻轻一推就会让她跌倒在走廊上……他还是没有杀害她,而是在从进来的地方逃走之前,一直避开她。

事实上,她把他吓出去了!

也许他只是想吓回来……

凯瑟琳眨了眨眼睛。

感觉似乎有点儿道理。窃贼被她的咆哮挫败,然后摆出一副恶意姿势作为回应,留下刀子和威胁,让她明白他会找上她,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

这是合乎逻辑的。

可能吧……

凯瑟琳打算就这样去开始思考这件事,她也决定这样去想。虚张声势,徒劳无功。如果没发生什么事,那么就不需要让人知道,也不用改变什么。

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对宝宝来说,这是最好的。

心平气和。

所以凯瑟琳·怀尔没有打电话给丈夫告诉他有人入室盗窃,也没有报警。

她用纸巾包住闪着冷光的刀子,小心翼翼地拿起,伸直手臂握住它,好像刀子会从她手中飞走一样。

她把刀子放到装胸衣的抽屉最里面,把生日贺卡在厨房的水槽里烧掉了。

5

1998年9月

艾琳失踪前的最后一次求助。

杰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轻轻的嘀嘀声、缠绕的电话线上挂着的橙色电话,一下子将他带回极度恶心恐惧的那一刻。

别碰它!……

标题下是一篇奇特的报道,不长,句子长长短短,就像一首诗,但杰克不需要读内容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的母亲曾去呼救,拿起过那部橙色的求救电话。她一直在那里,在他们到之前待了有多久?

几年?

还是片刻?

杰克的心因懊悔而抽搐。要是早点儿去找她,要是走得更快些,要是没有玩那愚蠢的“我是小间谍”游戏,要是没有带上梅丽,或者没在苹果树下歇那一会儿,他们就会赶上她,而她也不会不见了。

他得负责!他本可以救她的!

要是……

他深深地,颤抖着吸了口气。

你好?

这个词从面前的报纸上飘浮起来,杰克可以听到母亲说话,听得很清楚,仿佛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一样。

你好?

有什么紧急情况吗?

哦,你好,我的车出故障了。

请问您的姓名,女士?

艾琳·布赖特。

好的,布赖特女士,你的车现在哪里?

停在路肩上。

驶离了车道吗?

是的。

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和孩子们。

他们还在车上吗?

是的。

你能让他们从车上下来,带他们离开车道,走到防撞栏另一侧去吗?我会等你的。

呃,不行,我没法去。他们现在没和我在一起。车还停在路边。带他们一起在路上走太危险了。梅丽还是个婴儿,你明白吗?我也不知道离电话有多远,但是他们是安全的。

杰克惊得喘不过气来。

车上安全?她怎么能这么说?她怎么能说他们安全?他们不安全!她不知道他们有多不安全!她不知道乔伊的人字拖让她有多难受,梅丽哭得有多大声,或者他的手臂因为要抱着梅丽几乎都要断了。还有那只狐狸和那些乌鸦,那辆几乎撞到他们的汽车!

她也不知道没有人停下来。没有人过问。

杰克愤怒得就像有人在他肚子里划燃了一根火柴一样。她不在乎他们!她怎么能这样?她离开了他们!乔伊被遗弃了。他们都被遗弃了!

头皮发炸,杰克几乎忍不住了,但他还是屏住气又快速读下去……

好的,布赖特女士,汽车在你的北边还是南边?

嗯,我看看(笑声)。我们准备去埃克塞特——

(汽车靠边停下的声音)

哦,有人停下来帮忙来了……你好……

(声音听不清楚。艾琳·布赖特,不知身份的男子)

布赖特女士?

(无人应答)

在吗,布赖特女士?

(无人应答)

(无人应答)

(汽车驶离的声音)

杰克茫然地盯着最后一行。

汽车驶离的声音

他不希望报道就这样结束。他甚至翻到报纸背面,愚蠢地希望后面还有内容,但当然,没有。

汽车驶离的声音。

妈妈在车里面吗?

他不知道。

显然没有人知道。

但人人都知道,上陌生人的车就是找死……

前门有人敲门。他把报纸推回那堆报纸中间,溜回沙发。

走廊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是那位“叫我拉尔夫”的警长,和他一起的是个看上去很开心的年轻女警,她对杰克笑了笑,问是否可以坐在他旁边。

杰克不想让她坐在旁边,但她还是坐下了,而“叫我拉尔夫”跟着父亲走进厨房,胳膊下乱糟糟夹着一堆文件。文件夹、表格、照片,还有个塑料证据袋。

杰克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和愤怒,喉咙里就像有一大团东西紧紧地压住一样,在里面不停地扭动着。他的脸颊涨得通红,耳朵嗡嗡作响。

他从一个可怕的梦中醒来,但女警帕姆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他知道不挣扎几番她是不会放手的。

“放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放手。”

“杰克……”她温和地说道。

两人都缩开了手。

在厨房门后面,父亲像一只待宰的狗一样发出临死般的哀号。

杰克明白了……他知道了!他恨他们所有人让他猜出他不想知道的事情。

“放开我!”杰克喊着,扭动着,猛地抽出胳膊,脱离了帕姆的控制。他跑出房间,噔噔噔冲上了楼。

乔伊正在她的卧室里和玩偶娃娃一起玩纸牌游戏。她抬头看了看,问道:“你喊什么?”

杰克说不出话。他不能说。他就那样站着。

“你想玩吗?”她问道。

杰克不想玩,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说母亲已经死了。

杰克慢慢地坐在已经有点儿磨破的蓝色地毯上,看着乔伊将牌重新混在一起,这样他们就可以从头开始了。

6

三年后

凯瑟琳整天都在努力让自己忙起来。

她续签了汽车保险,将半桶衣物放进了洗衣机,把烘干温度降低到30℃,这样就不会因为太耗电而觉得过意不去了。她还准备好了一个菜单。珍妮特和罗德星期五将过来,但她并不打算不惜工本大办一场。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可以往来但不必投入过多。她曾在房地产中介公司与珍妮特做过同事,但罗德只是妇唱夫随,将来某个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可能会更密切一些。凯瑟琳之前只见过罗德一次,他在办公室里打杂,好像珍妮特也不确定他具体做什么。

凯瑟琳觉得可以准备意大利调味饭。这个饭很容易做,但不知何故,吃过的人总是赞不绝口。所以她需要买合适的米、玉米沙拉、羊奶酪、胡桃南瓜和石榴籽。星期五早上去买这些,才能保证新鲜。或许还可以先试一试,免得又出现亚当总称为“猪肉大溃败”的那次晚餐灾难。那天的晚餐要用的是手撕猪肉。她弄错了,弄得猪肉像鞋带一样,还好亚当开了个玩笑,给她解了围,才没人逼着自己把面前盘子里的东西吃光。

亚当从不介意她不善厨艺。他会耸耸肩,吃完所有的饭菜然后说:“下次你会做好的。”圣诞节时,他给她买了一本烹饪书,在做手撕猪肉那页夹了一张情趣内衣连锁店安萨默斯的礼券。

在那之后,她就越做越好了。

在那之后,他们一切都越来越好了……

凯瑟琳拍拍肚子,微笑着,看了看时钟。快到午餐时间了。

现在是十点半。

那给妈妈打个电话吧。

“哦,你好呀!”海伦·皮特说,“我是中什么大奖了吗?”

这是她通常的问候方式——旨在激起女儿的内疚感。但是,不同于通常的恼怒,凯瑟琳从母亲的声音中察觉到一种多愁善感的小小兴奋。

她觉得是迟来的震惊。有点儿傻,真的。

“我知道,”她说。“有一段时间了。”

“几个月了!”

是已经好几个月了。但她母亲是个让人不想同她打交道的女人,没什么耐心,常常自我陶醉,总是喜欢评判他人。她瞧不上亚当,因为他们结婚时他还欠着债,也是从那时起,逼着他白天黑夜地工作,没有任何懈怠。

有一次她告诉凯瑟琳自己要离婚,因为丈夫在看书时要动嘴唇。

“我都要疯了!”她夸张地挥舞着手臂,荡起一股股臂浪,“不可挽回的崩溃!”

无论理由是真是假,崩溃已经无法挽回,所以她丈夫自己搬到了一个安全的距离——实际上是加拿大——以期能够找到一点儿平和与安静,恢复自信。所以,凯瑟琳是在单亲的环境下长大的,而且常常在想这样是不是会更好。

不知不觉间,她摸着隆起的肚子,让宝宝放心,他有一对非常爱他的爸爸妈妈。

“你好吗,妈妈?”

“我的手胖了。”她母亲抱怨道。她患有关节炎,这意味着有时会遭遇戴不上钻石戒指的痛苦。她经常向医生抱怨,自己为那些戒指付了很多钱,她觉得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压根就不想让她戴上它们——那就是个劫富济贫的巨无霸,见不得她过得好。

凯瑟琳对肥胖的手指啧啧了几声以表同情,然后换了个话题。

“去帕尔马的度假怎么样?”

“还好吧,”她妈妈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天会那么热。”

凯瑟琳当作没听见这种不满。

“你没去哪儿吗?”海伦含糊地问。

“我们本来这周末要去西德茅斯过周年纪念日,但在最后还是取消了。孩子出生后再去。”

“为什么要取消?”

“亚当要去北边工作。”

“嗯,”海伦不快地说,“希望他去北边只是工作。”

凯瑟琳不吭声。

最后,她妈妈问道:“你还好吗?”迟到的问候总比没有问候好。

“很好。”凯瑟琳干巴巴地说。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她知道是什么时候。凯瑟琳明明在她冰箱上的日历上标记了的!

“现在是八个星期。”

“你经常尿尿?”

“经常。”

“真可怕,不是吗?”

凯瑟琳耸了耸肩:“又不会一直这样。”

她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母亲入室盗窃那件事。毕竟,她是女人——一位母亲,虽然是一个不怎么称职的母亲,还可以缓解一些找不到话说的自责感。至少母亲永远不会告诉亚当。

“我要去买点儿东西,”海伦突然说道,“要给你带份鱼派吗?”

“不,谢谢,妈妈,我怀孕的时候不吃鱼。”

海伦哼了一声:“你还是那么讲时髦!”

“这不是时髦。我希望宝宝健康,就是这样。”

“鱼派很健康!没有脂肪,都是鱼肉,还有可爱的酥皮。”

她母亲认为酥皮也是一种食物。

“谢谢,但鱼肉含有汞。”

“真是的!”海伦哼了一声,“你以为以前没人生过小孩!”

“你瞧,妈妈,每个人都不一样。你怀孕的时候我从来没说过你抽烟,不是吗?”

“你为什么要说?”海伦轻快地说道,“你非常健康。”

“我生下来才六磅。”

“那时候是正常的。”

“因为每个人都抽烟!”

“我的上帝,凯瑟琳,不要大惊小怪!人们几千年都是这样生小孩的,也没有谁会对什么鱼肉和香烟大惊小怪的。”

“哦,天哪!”凯瑟琳挂了,怒不可遏。然而,那阵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又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个电话让她摆脱了有人闯入家中这件事的阴影。即使她告诉母亲,也不应该指望她会有任何同情。毕竟,人们几千年都是这样被杀的,也没谁会对那些刀子和死亡威胁大惊小怪……

第二天,当亚当回到家时,凯瑟琳也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出于同样的原因。

大惊小怪。

7

杰克找到了母亲。

他在路肩上,她也在那里,穿着白色的夏季孕妇装,在防撞栏的另一侧与他保持同步,在热浪中踩过长长的枯黄色草。

“到这边来!”杰克说。

“我过不去,”她说,“我太胖了。”

于是他停下来去帮她,但她没让牵她的手,只让他扔一条红白条纹的带子,就像理发店招牌那样子的带子过去。他一直扔,而她一直没有接到。他得跨过去帮她。他爬上防撞栏,钢制栏杆炙烤着他的双手和裸露的大腿,咝咝作响。

但他还是没来得及。

一直都没来得及。

就当他跨过那炙热的锋利的金属栏杆时,母亲滑倒了,膝盖磕在地上,顺着坡下滑了一小段距离。

“妈妈!”

她对着他笑出了声,装出一副这很有趣的样子,但这并不好笑。

然后她又滑了一段,抓住两把草阻止自己继续下滑。

草断了。她一直抓一直抓,草一直断一直断,她顺着坡往下滑,手中拽着枯黄的草茎,直到消失在远处的灌木丛中……

杰克心脏咚咚跳得厉害,醒了过来。

这不是真的!他不在那里!他在这里,安全地躺在床上,脸颊下的枕头闻得到童年的味道,有跳绳和烟花,以及特百惠盒子里装的马麦酱三明治。

如果扭过头,会看到昨晚脱下的内裤挂在室内赛车玩具赛道的急转弯上——蒙扎赛道。法拉利对兰博基尼。他总是选法拉利;乔伊总是用兰博基尼。如果乔伊没注意,他就会偷偷整理法拉利上的刷子,这样车子就能更好地与赛道接触。

他总是赢,胜利的滋味闻起来就像燃烧的线缆那样令人着迷。

呼吸平静后,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

很快,妈妈会叫他去吃早餐,他会假装没听见。

假装还在睡觉。

他闭上了眼睛。上学前再睡几分钟……

杰克?杰——克!

杰克慢慢睁开眼睛,对着浮纹天花板皱起了眉头,那些浮纹设计成繁复的扇子状。

没有意义。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假装妈妈在那里。

梦破了,但现实的噩梦还在继续。有时他很难一个个分清,因为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了,过去的噩梦和各种破碎的梦境一直萦绕着他。有时杰克的记忆是如此黑暗,以至于他无法从中走出来——他也不想。

他慢慢坐起来,揉了揉脸。薄薄的白色乳胶手套钩在他脸颊上柔软的金色皮刺上。

胡须。

他不想长出胡子,但期待着刮掉胡子的感觉。

他甩腿下床,身上还穿着衣服,也穿着鞋子。

他站了起来,过了三年,长高了一些,但是也没多大变化:他还是一个瘦小的孩子,一头金发乱糟糟的,屁股上没什么肉,没法让牛仔裤绷起来。没有胡楂儿的话,看上去可能也就12岁。有了胡楂儿,看起来就像一个长胡楂儿的12岁小孩。

只有眼睛变得沧桑。

沧桑很多。

杰克·布赖特的眼睛像经常抽烟的人那样细狭苍白,好像所有的颜色都已经随着眼泪流走了似的。双眼之间,有一道深深的抬头纹,这种皱纹一般属于一个50多岁、肩负重担的男人。

他一个接一个地打开衣柜抽屉,随机挑出衣服。背心、短裤、袜子、一件儿童T恤……他把它们装进背包里,关上了抽屉。

在凌乱的衣柜上方有一个相框。杰克拿起来。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动物园,对着太阳笑。冰激凌融化了,顺着胖乎乎的手指往下流,而一只听天由命的狐猴则悲伤地在身后的笼子里盯着他们。

杰克记得那样的日子。至少,他觉得还记得。有时候,他的记忆让他感觉这一切像是有人曾给他讲过的、发生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中另一个男孩身上的故事。

他把照片丢在地毯上,一脚踩上去。

一脚。

两脚。

然后他用脚跟使劲跺,直到再也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他一把将恐龙灯罩从连着的摇摇晃晃的电线上扯下来,捡起床头柜上的锤子,对着玩具一顿乱砸——他在房间里横冲直撞,砸掉木偶娃娃的头,砸烂粉红色的塑料地垫。

他又抓起一把餐刀猛砍在床垫上,砍烂、撕破床单被套,房间里到处都是羽毛、泡沫,一片雪白。

然后,他用连帽衫紧紧地遮住脸,慢慢地走下楼梯,锤子捏在手中。

客厅装修精美,呈乳白和淡蓝色调,电视机开了一整晚。

播放着《人人都爱雷蒙德》[4]。

杰克一锤子砸在电视机屏幕上,他砸得那般用力,以至于锤子卡住了,他不得不用把力把它从屏幕里雷蒙德的脸上拔出来。电视机在支架上剧烈摇晃,影像闪烁跳跃成霓虹彩虹,然后伴随着一阵电火花的咝咝声,屏幕黑了。

杰克在咖啡桌上跳上跳下,直到桌子从中间断开,东倒西歪裂成两半。他把一家人的照片从墙上扫下来,把各种传家宝、呆萌的陶器等装饰品打得粉碎。

他站了一会儿,胸口随着这股破坏的冲动而上下起伏,他又用刀刺穿沙发和椅子的垫子——将刀捅入织物再猛拉出来,泡沫和木棉从垫子里肆意膨胀出来,一塌糊涂、无法修补、无法复原。

他给雷蒙德这家人上了有关失去的一课。

他走到厨房,从冰箱敞开的门那里开始破坏,一摊水渍在地上蔓延,已经变了色。餐桌一头有些剩菜剩饭,意面配沙拉。锅放在炉盘上,没有洗。他把锅丢进洗衣机里,然后扔进去盘子、餐具和剩菜,开动了机器。

杰克捡起自己找到的东西,将摄像机、珠宝盒、PlayStation游戏机和游戏带全都放进背包里,还有锤子、一包意大利面,以及在一个碗里找到的六个亮晶晶的红苹果。

他走出后门,翻过花园围栏,迅速离开了这栋被他毁掉的房子。

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人关心他。

没有人想过问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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