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州，过完年的喜庆还未完全退去，又来上元的欢乐。
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夜百立于山顶，吟一道：“如今庄园内诸事已定，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夜百道：“先生与我说来。”
吟一道：“庄园看似稳固，实惟汉之世家门阀之举也，虽有利于当下，却遗祸千秋，公子还需谨记，无论日后如何，墨者为里，庄园一应庄主为表，各司其职，不得逾越，而士卒钱财必须由巨子掌管。”
方长听罢，也道：“我也觉得吟一先生说的在理，巨子当多加考虑。”
自那日归来，方长与一众墨者商议，决定尊夜百为巨子，如今整个庄园皆以夜百为首。
夜百点头，又见吟一话未尽，问道：“先生还有何赐教？”
吟一道：“公子未居庙堂，又欲某事，自然少不了兵甲之士。”
“私藏兵甲乃是重罪，这。。。”
“出大明，化作匪徒，实乃练兵，朵甘都司，亦力把里，瓦剌，鞑靼皆是凶险之所，亦是练兵的好地方。”
“何人可去？”
“吟一不才，曾学有练兵之法，我与公子之妹足矣。”
“不行！合儿年幼，那凶险之地怎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去得的！”夜百一听让要让夜合同去，顿时不乐意了。
一旁的夜合道：“我知兄长爱护，但这也是我自己与吟一先生说来的，还望兄长同意！”
夜百见夜合恳求，心里一软，虽然极不愿意，但对于这个妹妹，打小他就从没拒绝成功过。
许久，他才道：“这事日后再议。”
说完伸手止住想说话的夜合，道：“今日乃是上元佳节，有什么事，过了今天再说。”
众人只好不再多言，吟一和方长将庄园里的事一一说来，几人才散了。
夜合随着夜百去书房，兄妹二人坐定，不待夜合开口，夜百就道：“不用说了，为兄知你聪慧胜我十倍，善于辩驳，我是说不过你，但你若要前往塞北，为兄断不得同意！”
夜合等夜百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吟一先生让我同去，而非让方先生或是夜彰、夜戆与之一道，自有他的考量。”
伸手止住要说话的夜百，又道：“我知道吟一先生的想法，所以同意与之同去，或许兄长与一众墨者所想甚好，君子赤诚待人，人以赤诚还之。但吟一先生始终不是墨者，答应相助兄长也绝非为了大业，所以若是他与方先生或是其他人来做这事，终会留下话柄，而我不同，我与兄长一母同胞，在吟一先生看来，我定是不会貮于兄长，故有此为。”
“那也不行！我与吟一先生说清楚，自然无妨。”夜百虽然拒绝，但语气弱了不少。
夜合笑道：“这庄园里的许多事吟一先生虽然做了，但却是兄长敲定的，庄园里如此，更何况在外？吟一先生谨慎，不做逾越之事，而塞外与蜀中相距何止千里，信息不通，自然要有一个替兄长定夺的人，这人不仅要服众，且不会加害兄长。我自然是首选。”
“那也不行！”
“兄长，欲成大事，这些末枝小节，还需放下，我明日便与吟一先生说来，开春便去塞北。”夜合拍了拍夜百的肩退出书房，留夜百一人在此沉思。
“前前后后才一个多月，变化真大～”
“姜大家说的是，庄子里的一应事务都准备好了，只待开春。”
“嗯～带我去见你们的庄主吧～”
“巨子在山上，这会儿得了信儿，也该下来了，姜大家这边请！”
姜二钱随着那名墨者进了庄园，远处一片片池塘，一垄垄兽舍，一块块药田，倒是让姜二钱另眼相看了。
“一个傻子带着一群疯子，倒真能折腾！”
姜二钱脑袋里这么想，可没有表现出来，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看着前来迎接的夜百等人，大大方方的一礼，夜百回礼。
姜二钱上下扫了扫夜百，见他依旧粗布衣服，脸上晒黑了不少，整个人沉稳了些，倒有些农家汉的样子。
“二钱别傻站着了，屋里说话，走走，大家一起进去！”
夜百说完便引着众人上了山。
“二钱，你来我这里是？”夜百见姜二钱不说话，随口一问。
姜二钱听这话，佯怒道：“夜百，你这是富贵了就不认老朋友了？”
夜百忙变了脸，嬉笑道：“哟，瞧你说的，怎么会，怎么会，以后还得仰仗你老呢～”
姜二钱懒得和他聊闲，直接道：“年前你同我说的，收集情报的事，只是我在长江上生意少，你自己得栽培几个能做的生意的人！”
说完瞅了瞅夜彰，指着夜彰道：“这位兄弟就不错。”
夜百道：“我也有此意，庄子里的一应事务皆以准备妥当，唯有商贾之事没有精通的人，我想让夜彰跟你一段时间，长长见识，吟一先生说商人活络，商队也是辗转各地，消息灵通，若要关注这天下事的动向，商人必然少不了！”
夜彰起身抱拳，姜二钱点头应到，又问：“兄弟可识得字？”
夜彰听到姜二钱问到这，颇为自豪，这段日子里他没日没夜的勤学苦读，在一起读书的人里，是最先能识文断字的一个。
想到这个就不自觉的挺了挺胸，道：“识得些。”
姜二钱挥手示意其坐下，又问夜百：“除此还有其他要我帮忙的吗？这年节过完，海禁松当，我怕是有些日子要在海上。”
夜百看了一眼吟一，见他微微点头，于是开口道：“二钱，你在西北可有熟人？”
“哦，怎么？”姜二钱眉头一皱，喝茶的手一顿，先是看了看夜百，又不经意的瞟了瞟吟一。
夜百讪讪道：“我想做马匹生意。”
姜二钱听到这，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于是道：“有，但不多，你大概需要做我做些什么？”
夜百拿起一幅图，递给姜二钱，姜二钱打开图纸仔细看了一边，又在心里默默盘算，才开口道：“姜连！”
门外进来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单膝跪下，抱拳道：“主人有何吩咐？”
“去吧陆伯叫来。”
姜连领命，快步而出，不多时有侍卫通报，陆伯来了，姜二钱把图纸给陆伯，道：“看看，需要多少银子。”
陆伯接过图纸，拿出算盘，不多时就盘算好了，道：“掌柜的，这办下来，少则四万两，多则八万两。”
夜百听完与吟一对视一眼，加上甲胄兵器马匹，没有十万两看来拿不下来，但现在夜百手里只剩五万两，除却庄园里的用度，最多只能拿出四万两来。于是一群墨者与陆伯又删删改改，才勉强定下来，作一坞堡，分多次建成。
待宾主尽欢，众人散去，姜二钱与吟一去往一旁的楼阁。
吟一正了正身子，道：“姜大家别来无恙。”
姜二钱道：“无恙。”
“汉王最近来可好？”吟一又问。
姜二钱冷笑道：“既已就藩，何谈好坏？”
“如若公子所说，在西北建马场，亦可为汉王所用！”吟一看向姜二钱。
姜二钱道：“山东海外岛屿遍布，离安乐不远，为何要舍近求远？”
“太子仁慈，念及手足之情，但是皇帝可不仁慈，这海岛上的马场能为汉王所用？西北虽有卫所，奈何土地贫瘠，少有人烟，诸部杂居，历来不入朝廷的眼，西北虽远，可胜在安全，汉王现在应当隐忍。”吟一又道。
姜二钱冷声道：“先生这般算计亲王，如若我告知，先生岂能活？”
吟一笑道：“天子北征不臣，汉王在金陵的所作所为，有不少。。。嗯？姜大家，你说是吧？”
见姜二钱面色平淡，吟一又道：“姜大家，吟一昔日为大家所谋之事，今皆已成矣，姜大家何须顾虑！”
姜二钱看向吟一，眼底闪过一丝杀机，道：“先生究竟是谁的人？”
吟一笑道：“自然是公子的人。”
又叹气：“天下方安，汉王必须起事，若无兵灾之乱，天下安定，公子所谋之事想成，何止百年？公子仁德，不忍百姓流离失所，此事必不能为其所知，汉王起事，是取死之道，但于你于公子，有益而无害。”
姜二钱沉默良久，道：“我如何能信先生？”
吟一放下茶杯，立起身子道：“自然无法让姜大家信我。”
姜二钱还等着吟一的下文，却见吟一悠哉悠哉的喝茶，只好道：“先生要知道，我不可能拿我身家性命来做赌。”
“断然不会让姜大家赴险，当年我让姜大家所做之事，姜大家可否完成？”
“自然！既然要金蝉脱壳，瞒天过海，戏当然要作足。”
吟一抬眼看她，“既然已有后路，何来的顾虑？”
她看了一眼吟一，道：“只是不信你的人品罢了，这世上还有你卖不得的人？”
吟一不多言，这事就这样算是定下来了，他还要去和夜合商量西北事宜，有了汉王这个冤大头，银钱之事自然不用担忧。
甩着袖子，哼着小曲，晃晃悠悠的往山下去，半道不想遇到了兔兔，她带着夜戆又在搞危险动作——掏蜂窝。
吟一揪住兔兔的后衣领，一把提起，道：“你个小兔子，又在搞什么玩意儿？这会儿来捅蜂窝？蛰到了怎么办？”
兔兔在空中挣了挣道：“这蜂子冬天就没了，春天有从蜂窝里生出来，这开春咬到庄子里的小孩就不好了！我和大壮哥捅了好几个了！放心吧没事的！”
吟一狐疑的放下兔兔，看着夜戆，道：“真的？”
夜戆不会撒谎，只要说出来的，多半是他真实的想法，他皱褶眉头，组织语言，半晌才说：”没有！”
吟一点点头，道：“那你们弄，我看着！”
兔兔点点头，跨坐在夜戆背上，夜戆抓着她的两只腿，她手握着竹竿，瞅准了蜂窝，使劲儿敲上那蜂窝的葫芦把。
“啪嗒”蜂窝落地，碎成了好几块，吟一走近了，捡了一片蜂巢，上面似玛瑙一般的花纹，倒是有些好看，他用脚踢了踢那蜂窝，立马破了个洞。
“这么脆？”吟一问道。
兔兔说：“确实不结实，看看有没有蜜！”
吟一用脚拨开蜂窝，脸上一僵，转而就黑了，里面居然是个蜂子抱成的球。
冬天蜂子们在越冬，气温低，它们也没什么活力，现在让人破了窝，扰了梦，刚好日头大，很快这群蜂子就反应过来了！
兔兔一看飞起的蜂子，小脸一白，大叫一声：“葫芦蜂！”
夜戆一听葫芦蜂，气势瞬间萎了三分，兔兔拉住吟一道：“快跑！！”
吟一看着那团蜂子，直打哆嗦，虽不怕死，但这玩意儿给蛰了，那是真的生不如死，他故作镇定道：“我。我。我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说，说，看到说，蜂子蜂子喜欢咬跑的人！”
兔兔不多说，打了个眼色，夜戆捞过吟一，随手夹在胛肢窝，一路狂奔，那蜂子铺天盖地，“嗡嗡嗡”而来，吓得三人屁滚尿流，哇哇大叫
不巧，又在半山腰遇到夜百，夜百还没打招呼，就被夜戆反手一提，扛上肩膀，抱着夜戆脖子的兔兔看到夜百，张嘴道：“巨纸吼啊！”
“怎么呐——”夜百有点摸不着头脑。
“哭漏轰！！”
“哦——”
虽然不知道“哭漏薨”是什么，但能把这三个胆大包天的都吓成这样，定然不同寻常。
这会儿在不远处带着一群孩子练武的看山、归秋，听到吟一三人的鬼叫，也跑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归秋问道。
兔兔叫道：“快跑，葫芦蜂！”
“这会儿哪里来的。。。！！”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不远处飞来乌压压一片。
“看山快跑！”
还没等看山反应过来，就只觉脸上一疼，像被人用鞋板抽了似的，看山大叫一声挥剑砍来，却是又挨了一下，这会看山也顾不得风度，丢了剑就跑，一群人跑进屋里，抵上门，才松了口气。
夜合见这群人狼狈不堪，惊道：“这是怎么了？”
兔兔道：“先生捅了葫芦窝！”
这下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吟一，吟一看向夜戆，夜戆嘿嘿一笑表示什么都不知道。
“先别说了，看山被蛰了，快看看有没有事！”夜百忙拉过看山，仔细检查起来，看山原本让女生都汗颜的脸这会儿一边大一边小，连带着眼睛都肿了起来，被蛰的手也肿的像个粑。
“我去叫大夫！”夜百听着外面没了动静，拉开门，这又吓得众人脖子一缩。
好在蜂子已经没了，夜百就往庄子里叫大夫，兔兔又道：“我有土办法！”
说着跑出去用小木棍不知挑了一坨什么，兔兔进来道：“这个最有效！”
那玩意看着不大，却奇臭无比，看山捂着鼻子，蜷着身子，表示拒绝。
“这是什么？怎么这么臭！”归秋退了几步，捂着鼻子。
“溏鸡屎！”兔兔昂着头，颇为得意。
看山刚想拒绝，不料头晕眼花直犯迷糊，最后双眼一翻，晕倒在地。
众人忙把看山抬上床，放平，正好这会儿夜百带着大夫来了。
那大夫麻利的拿出小刀，用火烧了，挑出蜂子的毒刺，又在两个伤口上抹了点石灰，用火罐吸住。
写了方子，让夜戆去拿药，大夫冲夜百等人作了个揖，众人皆抱拳还礼，大夫道：“葫芦蜂毒性刚猛，因人而异，像这位姑娘昏迷不醒的少见，这药让人灌下去，夜里亦还需有人时时在侧，以防万一，我就不走了，在侧院煎药，情况有异，速来唤我。”
“我。我。。我不是姑娘！”看山突然挣扎着，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又昏了过去。
大夫离开，兔兔低着头，懊恼道：“都怪我，去掏马蜂窝。”
夜百安慰了一会儿，兔兔才止住哭腔，众人皆忧虑的看着看山。
众人守了一宿，直到第二天天明，看山才退了烧，消了肿，这才让众人松了口气。
观风亭，夜合、吟一、看山、夜戆、兔兔五人围着茶桌喝茶，看山才好，脸上的肿也消了个七七八八。
兔兔捧着茶杯，正了身子，一脸正经，对看山道：“看山，前些日子，对不住了！”
一旁的夜戆与吟一也举起杯来，看山道：“无妨无妨！”
然后四人一碰杯，把茶水一饮而尽，又叽叽喳喳的八卦起来：
“你们知道吗，王婶的鸡棚里，有只老母鸡，连着下了一个月的双黄蛋！”
“哦哦哦！先生这个我知道！我偷偷去看了！”
“嘿嘿～”
“夜戆你傻笑什么？”
“好吃！”
“夜戆你去偷吃了？王婶没骂你？”
“没。”
“我去的时候，王婶给了我一个！”
“我也是！”
“兄长说，王婶看人下菜的，夜戆帮她搭过鸡窝，兔兔带人给她修过门，王婶看看山长的不好。。。。”
“合着就我没有？”吟一不乐意了，凭什么！
夜合看着吟一，有些支支吾吾的，其余三人都看向她。
“王婶说先生看鸡时，就跟毛狗一样。”夜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吟一忿忿不平的说：“哼，说我是狐狸？回头就去给她拜年，偷她家鸡去！”
看山打趣道：“先生莫又叫巡视们逮到了，扣了花钱不说，还叫王婶堵在门上骂！”
也不管吟一的臭脸，接着道：“上次归秋跟我讲，先生偷王婶的鸡，正好被她和巡视抓到了，还没扣花钱，就被王婶骂的落荒而逃，闭门不敢出！”
“哈哈哈哈～”
众人一齐快活的笑了起来，王婶素来会养鸡，于是整个庄园的鸡棚都是她照管着，平日里就怕别人去偷鸡子，吟一偷了好几次都没成。
王婶是个狠辣的婆娘，谁若是惹了她，骂三天不带重样的。
吟一挠着头，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这不嘴馋吗，手里花钱不够。”
花钱是庄子里的一种特殊纸笺，庄子里各家各户各有所司，像王婆这样会养鸡专门养鸡，会种地的专门种地，会会喂猪养牛放羊的专门喂猪养牛放羊，不管庄子里产出什么，这些东西只能卖给庄子，然后换成一种印有数字的特殊纸，纸里有特殊纹路和金箔碎，所以被他们叫做花钱。
如果有人家要离开庄子，花钱也能换成宝钞或是银子，在庄子里吃饭买酒什么的也只许用花钱。
不过庄里人倒是挺乐意用花钱的，安全又轻便。
吟一把兜掏了个底朝天，就剩下两张，一个印着数字“记壹佰文整”，一个印着“记二十文整”。
“唉，又只有这么点了。”
兔兔拿过去看了看，道：“先生每天吃了饭不干活，能有这么多，我都怀疑先生偷鸡得手了！”
吟一连连摆手，
王婶骂人的本事，他是领教过，可不敢随便说偷了鸡，到时候王婶堵上门，他哪里跑得脱。
夜合点点头，拿出一小摞花钱，道：“定是先生偷懒了！”
兔兔拿出差不多的来，道：“定是先生偷懒了！”
夜戆也是这般：“先生偷懒！”
看山直接说：“每天先生晒太阳时，都拉着别人扳话儿。每次裴曲和傅遥讲完课，三人都要讲上一段，嘻嘻哈哈的好不快活，先生还日哄她们的酒喝。还有归秋和夜彰，两人只要一来，先生就不挪窝了！”
兔兔弱弱了的回了句：“嗯！”
因为为她和夜戆也喜欢听吟一讲故事，什么大猴子追太阳；皇帝抬鼎，眼珠子瞪出来了；什么大禹镇压无支祁，还说无支祁像夜戆一般，善使铁棍，力大无比。
夜合从一摞花钱里抽出一张百文的，递给吟一，道：“先生平日谋划，甚是幸苦！”
兔兔也拿出一张白文的，道：“先生讲故事，甚是幸苦！”
看山夜戆也各抽了一张，递给吟一，吟一看着递来的花钱，先是望了望几人，然后笑着收了，嚷嚷道：“走走，我请你们去胖子爹爹家，吃饭去！”
众人一听有吃的，欢喜的喊着哨子，浩浩荡荡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