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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梅瑞狄斯强打着精神撑过了父亲去世之后的几个星期。除此之外她还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让自己每天都忙得像在新兵训练营里似的。

悲伤变成了她沉默的伙伴。她时刻都能感觉到它如影随形地跟在自己身边。她渴望去拥抱这个伙伴,但她明白,只要她转向它,哪怕就一次,就会在无尽的黑暗中彻底迷失。

所以她不敢回头,不敢停下来。

这种情形下圣诞节和新年自然是过得一塌糊涂,尽管她坚持所有的节日传统都不能变,但结果还是一样。用心做的火鸡大餐和精致的配菜只会让餐桌旁那个空座位更加显眼。

杰夫不理解她。他一直说如果她能放开哭出来就没事了,说得好像流几滴泪就能好了似的。真是荒唐。

哭对她来说不会有任何帮助。她在睡梦中哭过无数回了,好几次她在夜里醒来时都发现自己脸上挂满了泪水,可哭过之后她没有觉得情况有丝毫好转,反而更难受了。所以她知道,这种表达悲伤的方式一点用也没有。只有拼命地压抑住才能帮她撑过这段难熬的时间。

于是她打起精神让生活继续,带着灿烂的笑容出现在公司,用一种近乎绝望的激情去解决一件又一件的日常事务。就这样一直熬到女儿返校。她们离开后她才意识到,其实假装出来的平静生活于她的悲伤也毫无帮助,她只觉得筋疲力尽。父亲的葬礼过后她就没有一个夜晚睡好过,和杰夫交流也出现了问题,她发现两人现在基本上无话可说。

她试过向他解释自己的感受,说她觉得冷,冷到快失去知觉,但他不肯理解她。他认定她需要的是“释放出来”。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话又说回来,很大程度上这是她的问题,她并没有尽力去跟他沟通。有时候他们可以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只是在迎面碰上的时候点个头。她确实应该再努力一点才行。

她将刷洗干净的咖啡杯放到滤水架上,接着就上楼去杰夫专门用来写作的办公室。在门口先轻轻敲了两下门,然后推门进去。

杰夫坐在办公桌前,这桌子从买来到现在至少有十个年头了,他们管它叫杰夫的“写作空间”,这还是一次两人在桌子上做爱时想到的名字。

将来有一天你会出名,成为下一个雷蒙德·钱德勒。

想起这件事她脸上露出了微笑,可也不由得伤心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像走上了分岔路,不再有共同的梦想了。

“你的书进展如何了?”她倚在门框上问。

“哇。你可有好几个星期没关心过我的书了。”

“真的吗?”

“真的。”

听到这话梅瑞狄斯皱了皱眉。其实她一直很喜欢丈夫写的文章。两人刚结婚那阵,杰夫还只是个苦苦打拼的小记者,他的每一篇文章梅瑞狄斯都一字不落地读过。几年后他第一次大胆尝试创作小说,她就成了他的第一个读者,总是给出最用心中肯的评价。起码他是这么说的。尽管那本书没有出版社问津,但她毫不怀疑他有一天会成功,她自始至终都相信他。当他终于开始第二本书的写作时,她是真心实意地替他高兴。这她有没有告诉过他呢?“对不起,杰夫,”她说,“我最近的状态糟透了。可以把写好的给我看看吗?”

“当然没问题。”

看到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杰夫开心起来,梅瑞狄斯心里充满了内疚。她很想走过去亲吻他。原本一个吻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而平常,可现在她却莫名地退缩了,她迈不动脚步向他走去,好像吻他一下成了件很冒险的事。她默默在心里把“读杰夫的书”加进自己的待办事项中。

他靠在椅背上,对她笑了笑,但能看出笑得有些牵强,毕竟他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她能看出这个笑容下面暗藏的脆弱。“去吃晚饭吧,吃完再一起看个电影,你真的需要休息下了。”他说。

“明天再说吧。今晚我得把母亲的账单结了。”

“你早晚会把自己累垮的,就像两头烧的蜡烛。”

梅瑞狄斯很反感他说这种可笑的话。现在有哪件事是她可以放手不管的?工作吗?家务活吗?还是可以不用再操心母亲的事了?“只是这几周事情比较多。你就放我一马吧。”

“是你在逼你自己。”

她不懂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但此刻她不想去解谜。“我得走了。晚上见。”她俯身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走出了他的办公室。下楼后她先把狗关到后院一块专门用围栏隔出来的小活动场里,之后就驱车朝父母的房子驶去。

现在应该说是她母亲的房子了。

当这所房子出现在眼前时她的心抽痛了一下。她把车靠边停好。

进屋后她随手把门带上,呼唤母亲。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她并不觉得奇怪。

看到母亲在正餐厅里她有些意外,最近这间屋子很少用了。母亲坐在餐桌旁,嘀嘀咕咕地跟自己说话,她说的是俄语。桌上摆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全都是这些年父亲送给她的珠宝首饰,还有一个装饰华丽的首饰盒,这是很多年前她的女儿们送她的圣诞礼物。

梅瑞狄斯看到连日来的悲伤在母亲漂亮的脸上留下的痕迹:她的双颊深陷,颧骨明显凸出来;皮肤也一天比一天苍白,到现在看上去已经和她的头发颜色差不多。只有她的眼睛还和一个月前一样,相比白纸一样的肤色,她蓝色的眼睛依旧美得动人心魄。

“嗨,妈妈,”梅瑞狄斯一边跟母亲打了个招呼,一边走到她身边,“你在干什么?”

“我们还有这些首饰。蝴蝶的那个一定就在这里面。”

“怎么想起戴首饰了,有什么事吗?”

母亲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在她们目光正对上的那一刻,梅瑞狄斯看到母亲幽蓝色的眼睛里带着困惑的神色。“可以卖掉这些首饰。”母亲说。

“妈,我们用不着卖你的首饰。”

“很快他们就不发钱了,你等着瞧吧。”

梅瑞狄斯凑上前,弯腰轻轻拨弄桌上的首饰。这些小玩意值不了几个钱,父亲从来不会挑选特别昂贵的礼物送人,比起价格他更看中的是心意。“妈,那些账单你不用操心了,我会帮你付的。”

“你?”

梅瑞狄斯点点头,伸手去搀扶母亲,她顺从地站了起来,这倒让她有些意外。她牵着母亲上楼,母亲也没有抗拒,默默地跟着她走。

“蝴蝶好好的吧?”

梅瑞狄斯又点点头,叫她放心。“全部东西都好好的,妈妈。”她扶着母亲躺到床上。

“那就好了。”母亲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梅瑞狄斯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床边看着母亲入睡。过了很久她终于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确认她没有发烧),她温柔地拨开落在母亲眼睑上的发丝。

确定母亲已经熟睡后,她轻轻走下楼,拨通了办公室的电话。

铃响过一声黛西就立刻接起电话,“你好,这里是梅瑞狄斯·惠特森·库珀的办公室。”

“你好,黛西,是我。”梅瑞狄斯皱着眉对电话说,“今天我就在贝耶诺奇庄园办公了。我母亲今天的举动怪怪的。”

“人伤心难过的时候难免会这样。”

“你说得对。”梅瑞狄斯想到自己近来总是满脸泪水在夜里醒来。而且昨天她还因为太过劳累,误把橙汁当豆奶加进咖啡里,喝了半杯才反应过来。“确实会这样。”她说。

如果梅瑞狄斯真的是一支两头烧的蜡烛,那么到了一月底的时候,她已经烧得只剩火苗了。她知道杰夫现在对她越来越不耐烦,有时甚至是怒气相向。他不止一次提出要她去雇个人来帮忙照顾她母亲,或者让他帮忙也行,最叫她为难的是他已经把话说得再直接不过,希望她好歹能抽点时间给他,在意下他们两人的关系。可她有那么多事要操心,哪里还有时间来顾及他们的事?她试过给母亲找一个管家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但结果完全是灾难。那个可怜的女人在贝耶诺奇干了一个星期就不声不响辞了工作,事后问起,她一个劲抱怨受不了母亲无时无刻不盯着她,不让她碰家里的任何东西。

那么问题来了,妮娜一拍屁股跑得无影无踪,母亲也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冷漠,梅瑞狄斯没有办法,只得把所有的担子揽到自己身上。她答应过父亲会照顾好母亲,绝对不可以让他失望。所以她咬牙继续,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做事。只要还在继续忙碌,她就能和她的悲伤好好相处。

固定的生活模式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早上早早起床,出去晨跑四英里,给丈夫和母亲做好早餐后去公司上班。八点整准时坐到办公桌前干活。到了正午时她会回庄园一趟看看母亲,付付账单,或者打扫卫生。之后再回公司工作到下午六点。在下班回去的路上买好菜和日用品,然后绕去母亲家照顾她,一直到晚上七八点左右。如果母亲那天的表现不是特别怪的话,她可以在八点半时回到自己家吃晚餐,晚饭无外乎就是和杰夫随便找点东西胡乱对付下。晚上一到九点她一定会靠在沙发上睡着,然后凌晨三点时再醒来。这种连轴转的生活唯一的好处就是她可以早点给另一个时区的麦蒂打电话。有时候两个女儿的声音就是她熬过漫长一天的动力。

现在离正午还差一点,但她已经筋疲力尽,于是她按下了公司的内线,“黛西,我要回家吃午餐了。一个小时后再回来。麻烦你把库房报告交给赫克特,还有提醒埃德把关于种植葡萄的资料给我。”

挂上电话办公室的门打开了,黛西走进来,顺手把门关上。“我很担心你。”黛西一脸关切。

梅瑞狄斯心里有些感动,“谢谢你,黛西。不过我没事。”

“你干活太拼了。你这样他不会开心的。”

“这我知道,黛西。谢谢。”

目送黛西离开后,她迅速收拾钱包和钥匙准备出门。

外面又开始落雪了。她看到停车场和路上积满了脏兮兮的雪泥。

她慢慢地把车开到母亲家,在门口停好车后便进了屋。她在玄关脱下外套挂起来,喊了一声,“妈妈,我来了。”

没有人回答。

她打开冰箱翻找了一阵,拿出头天晚上从冷冻仓拿出来解冻的煎饺,还有一份装在特百惠保鲜盒里的扁豆汤。趁着煎饺在微波炉里加热的时间,她打算到楼上去找母亲,一瞥眼却看到冬季花园里有个暗暗的人影。

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穿上外套顶着大雪向花园走去。“妈!”她听到自己怒不可遏地吼了出来,“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了。快跟我进屋去。我做煎饺和汤给你吃。”

“从城外弄来的?”

梅瑞狄斯摇摇头,但其实她完全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走吧。”她扶着母亲站起来,她看到她又光着脚,已经被冻得发紫了。拉着母亲走进厨房后她找了一条大毯子裹在她身上,然后扶她在餐桌边坐下。“你没事吧?”

“你要担心的不是我,奥尔嘉,”母亲说,“去看看我们的狮子。”

“是我,梅瑞狄斯。”

“梅瑞狄斯。”母亲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好像在努力搞明白这是谁的名字。

母亲看上去还是没想明白,反而更困惑了。梅瑞狄斯皱起眉头。一般人就算再难过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肯定出什么问题了。“好吧,妈妈。我想咱们有必要去找伯恩斯医生看看了。”

“我们可以拿什么去换钱?”

梅瑞狄斯再次叹气,她从微波炉里拿出金黄色的羊肉馅煎饺,找了一只没那么烫的盘子盛好,端到母亲面前。“小心点,饺子很烫。我去给医生打个电话,然后拿你的衣服来。在这等我,好吗?”

交代完她便走上楼拿衣服,在母亲的卧室里她给黛西挂了个电话,请她帮忙跟伯恩斯医生约个急诊。她带着衣服回到楼下,母亲还坐在那,她走过去扶她起来。

“都吃完了?”看到盘子里一个煎饺也不剩,梅瑞狄斯惊讶地说。“太好了,”她给母亲套上一件毛衣,帮她穿上袜子和雪地靴,“你自己把外套穿上。我去预热一下汽车。”

等她回到屋里的时候,母亲已经站在玄关等了,她看到她外套的扣子全扣错了。

“来,我帮你扣。”梅瑞狄斯解开扣错的纽扣,再重新帮她扣上。扣到最下面那颗的时候她发现外套是热的。

她把手伸进母亲的口袋里,从里面掏出了还热乎的煎饺,母亲把它们包在纸巾里,纸巾已经被油渍浸透。搞什么鬼?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是留给阿妮娅的。”母亲说。

“我知道,这些都是给你的。”梅瑞狄斯说,眉头皱得更紧了。“就放在这等你回来再吃好吗?”她将饺子放进玄关茶几上的瓷碗里,“妈妈,我们走吧。”

她牵母亲出门,扶她坐上她的多功能车。

“你一定很累了,妈妈。靠到椅背上睡一会吧。”她一边跟母亲说话一边发动汽车。一路开到镇上的卡什米尔医院后,她将车停在砖砌办公楼前的一个角落里。

乔治娅·爱德华兹坐在接待台的后面,她还是那么漂亮,和在卡什米尔高中啦啦队的时候一样活力十足。“你好啊,梅。”她笑着跟梅瑞狄斯打招呼。

“你好,乔治娅。黛西帮我妈妈预约过了吗?”

“你还不了解吉姆吗?你们惠特森家的事他一定会尽全力的。带她去一诊室稍等下吧。”

快走到诊室门口的时候母亲好像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太荒唐了。”说着猛地甩开了梅瑞狄斯的手。

“不管你乐不乐意,今天我们一定要看医生。”梅瑞狄斯对她说。

母亲不理会她,挺直身子扬起下巴,快速地走进第一间诊室。在诊室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梅瑞狄斯跟着她走进去,关上门。

她俩等了一会后,詹姆斯·伯恩斯医生面带微笑地走了进来。他秃顶的脑袋活像台球桌上的白球,看到他灰色眼睛里同情的神色,梅瑞狄斯想起了父亲。父亲和他一起打高尔夫好多年了,吉姆的父亲也是她父亲生前最要好的朋友。吉姆紧紧地拥抱了梅瑞狄斯一下,这个拥抱包含了两人为着同一个原因的哀痛之情,也包含了那句心照不宣的话,我也很想他。

“那么,”寒暄了一阵后,吉姆转向母亲,“你感觉怎么样,阿妮娅?”

“我好得很,詹姆斯。多谢关心。你也知道,梅瑞狄斯太神经质了。”

“不介意的话我替你做个检查吧?”他温和地问。

“当然可以。”母亲回答,“只是完全没必要。”

吉姆先做了个一般的流感检查。完了以后他在她的就诊表上做了些记录,“今天是什么日子,阿妮娅?”

“2001年1月31日,”她清楚地回答,眼神坚定没有犹豫,“今天星期三。新总统上任了,名叫乔治·布什,他是老乔治的儿子。奥林匹亚市是华盛顿州的首府。”

吉姆顿了一下,“阿妮娅,你感觉怎么样?说真话。”

“我的心脏在跳,我还有呼吸。晚上睡觉,天亮醒来。”

“也许你应该去找其他人帮忙。”他温柔地说。

“找谁?”

“去找能疏导你的医生谈谈,毕竟你刚失去了亲人。”

“死亡不是可以拿出来到处说的事。你们美国人总觉得说说话就能改变一件事。这是不可能的。”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也许需要疏导的是我女儿。”

“那好吧,”说着他又在就诊卡上做了个记录,“要不你到诊室外面稍等下吧?我和她谈谈。”

母亲迅速地走出诊室。

“她真的很不对劲,”母亲出门后梅瑞狄斯立刻对吉姆说道,“她最近总是迷迷糊糊的。觉也睡得很少。今天她把午餐藏进口袋里,说到自己的时候用了第三人称。她一直在担心狮子什么的,还管我叫奥尔嘉。我觉得她是把童话里的事跟现实搞混了。昨天晚上我听到她一个人在讲故事……那样子就好像我爸爸在一旁听似的。你也知道,一到冬天她的情绪就会很低落,但这次的情况不太一样。一定有哪不对劲。她会不会是得阿尔茨海默症了?”

“在我看来她的神志没有问题,梅瑞狄斯。”

“可是……”

“她只是还没从伤心中走出来。给她点时间。”

“可是……”

“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常规的解决办法。毕竟你父母结婚五十多年了,现在突然只剩她一个人,她难免会接受不了。可以的话你就耐心地听她说说话,多跟她聊聊。不要让她觉得太孤独了。”

“吉姆,相信我,不管我在不在她都是孤独的。”

“那你们就在一起孤独。”

“是啊,”梅瑞狄斯说,“你说得对。多谢你今天抽时间见我们。我得送她回去了,我还要赶回去上班。两点一刻有个会要开。”

“也许你应该试试放轻松点。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开点安眠药。”

假如每次有人给她提这种建议时她都能得到十块钱——尤其是她的丈夫杰夫——那她现在已经攒够去墨西哥海滩旅游的钱了。“我知道了,吉姆,”她说,“我会放松下来好好享受生活的。”

这天的气温极高,酷热的折磨远比妮娜一个月前离开华盛顿州时厉害。在她四周不知挤了多少饥渴交迫的难民。放眼望去,每一个又脏又破的帐篷前都有一群难民在等候救助,他们蜷缩着身体,看上去情况很不妙;很多人被送进来的时候满身是血,有中枪的人,也有被强暴的妇孺。这些面对绝望的难民表现出了惊人的忍耐力。毒辣的太阳和厚重的尘土让他们的处境更为艰难;他们往往要走上数英里路才能找到一小桶水,或者是排队等候好几个小时才能从红十字会领到一点救济口粮。可依然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孩童在灰土地上玩耍,欢乐的笑声不时能盖过现场的哀号声。

妮娜此刻也和身边的难民一样,又饿又累,身上脏兮兮的。到今天为止她已经在这个帐篷住了两个星期了。之前在塞拉利昂时,她每天都在东躲西藏,一不小心就有中枪和被暴徒强奸的危险。

她蹲在肮脏干燥的红土地上。成群的蚊蝇,杂乱的人声和远处机器的声音在帐篷里汇集成单调的嗡嗡声,吵得叫人难以忍受。从左边看过去,一个军用帐篷上插着一支印着医疗标志的旗子,旗子已经破烂不堪,风一吹就猎猎作响。成百上千的伤员耐心地排队等待救助。

在她面前有一个瘦小干瘪的黑人老头,他伸开四肢仰面躺在妻子的怀里,身子一半在帐篷里,一半露在外面。他刚失去了一条腿,伤口流血不止,盖在他身上的毯子被染成红色。他来了好几个小时了,他的妻子就这样一直守着他,支撑着他,她的身体看上去又瘦又弱,这样一连数小时维持同一个姿势她一定早就吃不消了。她一滴一滴地把宝贵的水滴进丈夫嘴里。

妮娜扣上镜头盖站起来。她朝帐篷外看去,觉得自己仿佛被耗尽了一般,这种筋疲力尽的感觉以前还从来没有过。干这一行这么久,她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悲剧就快让她承受不住。不是说这里比她以前经历过的情况糟糕。不是这个原因。情况本身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她。无论她走到哪,失去父亲的伤痛始终跟随着她,这份负担已经扰乱了她的理智,让她无法将自己从别人的悲剧中抽离出来。

一般人会以为她的工作就是出现在事件的现场,举起相机一通乱拍,似乎任谁都可以做到。其实不然,她的照片就是她个人的延伸,是她思想和感受的寄托。她在拍照时保持绝对的专注,捕捉悲剧中人的苦痛与挣扎,并将它们细致地呈现在胶片上。她必须百分之百地投入到那个场景中,让自己融入那一刻,但同时也要足够清醒,分清楚她所拍摄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事。

她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卫星电话。她朝着东边走去,一直走到不敢再往前的时候,她支起了设备,搜索卫星信号,给丹尼打了个电话。

听到他声音传来的那一刻,她觉得堵在胸口的一团气散开了。“丹尼。”她必须扯着嗓子吼才能盖过嘈杂的静电音。

“妮娜亲爱的,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你在哪?”

他的话让她心里一紧,“我在几内亚。你呢?”

“赞比亚。”

“我累了。”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吃了一惊。记忆中她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起码在工作的时候从没有过。

“星期三我会去尼姆巴岛。”

蔚蓝大海,白色沙滩,冰块,缠绵的性爱。这些画面在脑海里掠过。“我也去。”她果断地说。

收了线,她收拾好电话,把设备包挎到肩上折头往帐篷走。一列红十字会的货车队抵达营地,引得人群骚动起来,食品分配可以继续了。两个妇女迎面向她走来,她们手里抱着刚领到的物资。妮娜侧身让她们先走。

在她住的帐篷前,她看到那个缠着绷带满身是血的男人已经死了。他的妻子还坐在他的身后抱着他,轻轻摇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哼着歌。

妮娜停下来,举起相机拍了张照,可这次镜头也无法保护她了,当她把相机从眼前挪开时,她发现自己在哭。

多功能车里开着空调,妮娜坐在舒适的后座上,看着车窗外桑给巴尔岛迷人的风景。弯曲狭窄的主街道上挤满了人:有穿着传统穆斯林长袍的女人,有穿蓝白校服的学童,还有三五成群的男人。小贩在路边卖力地兜售各式各样的物品,从水果蔬菜、网球鞋到穿过一两次的二手T恤什么都有。路后面的丛林里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大部分都背着或抱着婴儿——在采摘丁香。这些香料摘下来后就堆放在路的两边,在烈日暴晒下干瘪脱水,成了一堆堆肉桂色的色块。

出租车缓缓开出主街道,拐上通往海边的土路时,妮娜紧张地抓紧车门把手。这条路和整座岛屿一样,是纯珊瑚石的,路面没有铺垫任何材料,轮胎碾在上面随时有爆胎的可能,他们只得放慢速度缓缓向前开;沿途的景色变得荒凉起来,偶尔能路过一个村庄;牲口关在临时搭成的畜棚里,穿着鲜艳颜色的裙子、蒙着面纱的妇女在捡拾木棍,孩童聚在水井边打水。这些村民居住的房子又小又简陋,基本就是用木棍、泥土和大块的珊瑚这类随处可见的材料搭建起来的,看上去采光也不太好。所到之处看到的一切都蒙着一层红色的尘土。

路尽头的海滩又是一派繁忙的景象。几艘小木船停泊在浅水区,随着波浪摇摆,男人在一旁的沙滩上把渔网铺开来晒。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在海边游荡,眼睛专门瞄着过往的游客,盼着他们提出合照的要求,好赚取几美元的报酬。

她踏上了一艘线条优美的白色汽船。那一刻她才发现之前自己的神经绷得有多紧。连日来一直梗在她喉咙的那个结总算是松开了。海面很平静,海风吹在脸上,拂过她蓬乱打结的头发。她呼吸着咸湿空气,心想自己这一生实在是很幸运,尽管心里还带着悲伤,但起码她可以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她的未来只需要一通电话和一张机票就可以改变。

尼姆巴岛是桑给巴尔群岛的小环礁,是个景色怡人的度假地。岛上的经理佐尔坦早已拿着白葡萄酒和凉爽的湿毛巾在岸边等候。看到妮娜的船靠岸,他黝黑帅气的脸上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妮娜跳下船,踩进温暖的海水里,她小心地把装相机的包举过头顶。“谢谢你,佐尔坦。我也很高兴能来这,”她接过佐尔坦递过来的酒杯,“丹尼来了吗?”

“他住七号房。”

踏上沙滩她才把相机包放下挎在肩上,再背起背包。脚下的沙子是白色的,这是珊瑚原本的颜色,碧蓝色的海水让她想到了母亲,她的眼睛也是这种迷人的颜色。

岛上的客房是茅草屋顶、侧开式的私人小别墅,一共有九栋,每一栋都掩藏在岛上茂密的植被中。住在小屋里的客人平时看不到其他人,只有到了饭点,在专门的用餐棚屋里才会见到别的客人和岛上的员工。或者是在黄昏的时候,客人们坐在小屋前喝鸡尾酒时能互相打个照面。

妮娜是先看到几张沙滩休闲椅上隐蔽的七号标志才确定没走错方向。她沿着沙子路往前去寻找丹尼的小屋。半路碰到两头小羚羊,体型和兔子差不多大,头上尖尖的犄角像碎冰锥一样。它们从她眼前跳过,很快就没了踪影。

丹尼坐在竹椅子上,赤着的脚搁在一张咖啡桌上,妮娜看到他时他正捧着一本书在看,时不时端起啤酒来抿一口,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走过来。她靠在木栏杆上说:“那杯啤酒虽然算不上这屋里最好看的东西,不过也差不多了。”

丹尼放下书站了起来。他穿一条洗旧的卡其布短裤,黑头发显得略长,看起来有必要好好修剪下了,下巴上也一层密密的胡茬,尽管有些邋遢,但他的模样还是那么英俊。他一把拽过妮娜,把她抱在怀里,吻住她就不放。妮娜轻轻推开了他。“我身上脏死了。”她笑着说。

“我最爱你这个样子。”他说着抬起她的手,亲吻她满是泥土的手掌。

“我要洗个澡。”她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衬衫的纽扣。丹尼拉起她的手,领着她穿过卧室,沿着一条木板铺的小路走到别墅的浴室和室外淋浴间所在的地方。妮娜站在花洒下面,当热水冲在身上时,她迅速地解下胸罩,脱掉短裤和内裤,再把湿透的衣服踢到一边。丹尼在一旁帮她擦洗身体,动作极具挑逗意味。于是在他的爱抚下,她伸出手钩住他。他抱起她,带她走进卧室,她光滑的身体上还残留有沐浴露的泡沫。

他们躺在挂着帷幔的大床上,身体仍纠缠在一起,一番激情过后,两人渐渐平静下来。她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哇,我都忘了我们有多擅长做这事。”

“我们擅长的事多了去了。”

“我知道,但这件事我们格外擅长。”

丹尼停顿了一下,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她此刻最不想听的。“我听说你父亲去世了,西尔维告诉我的。”

“我该怎么办?打电话给你大哭一场吗?还是告诉你他要死了?我说得出吗?”

他翻过身,将她拉近自己,他们的脸贴在一起。他的手顺着她的背往下抚摸,最后停在她的臀上。“你忘了吗,我来自都柏林?我懂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妮娜。那感觉就像在你身体里放了一块硫酸电池,拼命烧你。我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人会想逃避。孤身跑来非洲的人不光是你,你知道吗?”

“你想要我怎样,丹尼?我能说什么?”

“跟我说说你父亲的事。”

她看着他,觉得自己被逼到了一个角落里。她也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很想给他想要的,只是她不能。失去父亲的悲伤像一根绷紧的弦,如果她任由自己沉溺进这些情绪里,她就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对我来说……就像我的阳光。”

“我对你的爱也是如此。”他轻轻在她耳边说。

妮娜很希望听到这话后能感觉好一些,可事实上并没有。她明白什么叫不平等的爱,也知道在一段关系中付出比较多的那一方有多受挫。她确定曾在父亲注视母亲的眼神中看到过这样破碎的失落。而这样低到尘埃里的痛苦只要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如果丹尼也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一定会觉得很心碎。他会的。她很爱父亲,但某种程度上她还是像母亲多一点,他早晚会发现这一点。

“我们可不可以不说……”

“暂时不说。”他说道。但她知道这事不会就此打住。

她也许会失去丹尼,这个想法让她感到莫名的焦躁。每当她觉得极度不安时都只想做一件事:她的手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慢慢地往下,摸到他肚脐下面那条小径,再继续往下。在抚摸他的时候,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对她的反应有多激烈,她知道他还是属于她的。

暂时还是。

青灰色的天空布满乌云。一只落单的海鸥在头顶盘旋,努力与狂风对抗,发出凄厉的叫声。她是一个绑着长马尾的瘦弱女孩,膝盖上有擦破的伤口。她在他身后拼命追赶。一只风筝落在她面前的沙地上,风筝线缠结在一起;还没等她碰到就被一阵风吹走了。

“爸爸,”她尖声叫喊,“我在你后面……”可他早已走远,她知道他听不到她的叫喊。

梅瑞狄斯在一阵惊悸中醒来。她茫然地坐起来,四下环顾了一圈,意识到他已经不在了。又是一个梦。

她一整夜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这下醒来更觉得身体酸痛疲乏得厉害。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小心不吵醒杰夫。她走到窗边,外面漆黑一片。离天亮还有一阵子。她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最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她的灵魂在一片片地剥落,如同一个在精神上患了麻风病的人,渐渐露出了丑陋的形态。

“回到床上来,梅。”

“对不起,我没想吵醒你。”她没有回头。

“要不你今天就多睡会吧。”

真是好主意,让自己埋进他的怀抱,裹着毯子沉沉地睡去,就这样缺席一天,让生活自己继续吧。“我也想。”她说道,其实心里已经在盘算今天早上要做的事。既然已经起了,她可以去研究下公司这个季度的税务报表。约好了下周跟会计师碰面,她得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杰夫也爬下床,走到她的身后。漆黑的窗玻璃上映出了他们两个人的脸。

“梅,你要操心那么多事,还要照顾所有的人。可谁来照顾你呢?”

她转过身,靠到他怀里,“我有你啊。”

“我?”他苦涩地说道,“我不过是你任务清单里的某件待办事项吧。”

要是换个时间,比如去年,她一定会反驳他的话,告诉他这么说不公平,可是现在她只觉得心力交瘁,没有心情去理会他的埋怨和责备。

“别这样,杰夫,我现在不想跟你吵。”这是她唯一能想到可以说的话。

“我知道你难过……”

“我当然难过,我父亲死了。”

“不单是因为这件事。你不停地逼自己做事,”他平静地说,“其实你还在拼命地想引起她的注意,就像……”

“那你要我怎么办?不管她吗?还是干脆辞了工作算了?”

“雇个人来帮忙。不管你做多少她都不在乎。我知道这么说很伤人,宝贝,但是她从来没有在意过你。”

“我做不到。她也不会同意我撒手不管。而且我答应了爸爸的。”

“要是她彻底伤了你的心怎么办?你爸爸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你这么付出,可她拿正眼看过你吗?”

她何尝不知道他说得都没错。这时候她真希望他们没有在一起这么久,因为对彼此知根知底,有些事他看得太清楚。那年圣诞戏剧的事他也在场,类似很多事他都亲身经历过,所以他了解她的心,知道这些事让她有多煎熬痛苦。“跟她没有关系,真的。是我的问题。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真的没办法……不管她。”

“你爸爸担心的就是这个,记得吗?他很怕没了他我们这个家成了一盘散沙,现在看来他的担心完全有道理。这个家越来越没有家的样子。你也走在崩溃边缘,还不肯让任何人帮你。”

“伯恩斯医生说了,妈妈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等她没事了,我保证雇个人来帮她打扫房子,账单也交给别人去打理,好吗?”

“你保证?”

她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争论就算到此为止。但只是暂时的。“我稍后回来吃早餐,好吗?我会弄煎蛋和水果。今天就我们两个人。”

她绕开他朝浴室走去。关门的时候他说了句什么。她好像听到了“担心”什么的,她不想去深究,轻轻关上了浴室的门。

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换上晨跑的衣服。离开卧室来到楼下,她先把咖啡煮上,然后带着两只狗走进二月初清晨寒冷的户外。此时天还没有亮。

今天早上她跑得比平常卖力,希望运动能帮自己理清头脑。身体上的酸痛要比心痛容易应付得多。两只狗跟在她身边,一路打闹嬉戏,欢快地叫着,它们偶尔会跑开,钻进路边积雪较深的地方打个滚,随后又快跑几步跟上她的脚步。待她跑到高尔夫球场准备折头的时候,天才开始渐渐亮起来,曙光将山谷镀上了一层金色。已经快两个星期没有下过雪了,积雪最外面的一层硬壳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拐进贝耶诺奇庄园后,她在母亲家门口先喂两只狗吃了饭。这个习惯是最近一段时间养成的,梅瑞狄斯调整过每天的安排,尽量让自己一次能多做几件事。进屋后她脱下跑鞋,到厨房里把萨摩瓦尔茶壶打开烧着,然后上楼去叫母亲起床。直到站在母亲卧室门口时她都还在喘着粗气,脸上的两团红晕也没有褪去。

打开门,她看到床上没有人。

“见鬼。”她暗骂一声。

走进冬季花园,梅瑞狄斯在母亲身旁坐下。母亲穿着薄薄的蕾丝睡裙,一条蓝色的马海毛毯子裹在她肩上。这条睡裙是去年圣诞节父亲送她的礼物。梅瑞狄斯看到她的下嘴唇出血了,应该是她自己咬的。她脚上只穿了一双长袜,已经被雪水打湿,沾上了棕色的泥土。

梅瑞狄斯鼓起勇气伸出手,轻轻放在母亲的手上。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样。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配合和母亲难得亲密的接触。

“回去吧,妈妈,你得吃点东西。”最终她开口说道。

“我昨天吃过了。”

“我知道。跟我回去吧。”她拉着母亲的手扶她站起来。在冷冰冰的金属长椅上坐的时间太久,母亲的身体有些僵硬,突然一动关节嘎吱作响。

站起身后母亲立刻甩开梅瑞狄斯的手,一个人朝前面走。

梅瑞狄斯也由着她,默默跟在她身后,沿着后院的石板路朝屋子走去。

母女俩一前一后走进厨房,梅瑞狄斯给杰夫打了个电话,通知他不能回去吃早餐了。“我妈又一个人跑到花园里傻坐着了,”她在电话里说,“我今天可能得留在这里办公了。”

“我一点也不惊讶。”

“拜托,杰夫。别这样……”

他已经挂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刺痛了她的心。

接着她又给吉莉安拨了个电话。简单地问候一下后她们就开始闲聊,这几乎已经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聊天的内容也不固定,从学校、洛杉矶,到天气变化,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最近一段时间和女儿通电话,梅瑞狄斯总会有种惊奇的感觉。听吉莉安在电话那头讲生物和化学,还有在医学院的事,明显能感觉到她真的成长了,并且坚定不移地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好像昨天她还是那个两颗门牙间有条缝、身材微胖的小女孩,而今天就突然变成了一个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自信的年轻少女。梅瑞狄斯不知道这一切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还记得这个大女儿从小就是个执着的孩子,她可以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守在苹果树旁,就为了等着看花芽开花。快了,妈妈,马上就要开花了。我应不应该叫外公来?

还有那次教吉莉安学开车,总共也就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放心吧,妈妈,我看过说明书的,你不用那么紧张,相信我。

“我爱你,吉莉安。”说完梅瑞狄斯就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这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打断了女儿的话。她好像正在讲跟酶有关的话题,或者是伊波拉病毒?梅瑞狄斯笑了起来,这下该被女儿抓住她走神了。“我太为你骄傲了。”她连忙补充了一句。

“听我说话叫你闷坏了吧?”

“只是有点想睡觉。”

吉莉安大笑起来,“好吧,妈妈。我也得挂了。爱你。”

“我也爱你,小宝贝。”

挂上电话后梅瑞狄斯觉得舒服了一些,心情焕然一新。和女儿们通电话就是治疗忧郁最好的处方。当然,如果她们的话题绕到那件事时则例外……

接下来的时间,梅瑞狄斯没有去公司,就在母亲家的厨房里办公;除了缴税,看作物报告和检查仓库开支以外,她还要抽空哄母亲吃点东西,帮她付账单和洗她换下来的衣服。

一直到她把晚餐的盘子洗干净,收起剩菜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她走进客厅,看到母亲坐在父亲最喜欢的座椅上打毛线。整个房间只有椅子旁的一盏落地灯开着,昏暗的光线让她的脸有种不真实的温柔感觉。左边是母亲的“朝圣角”,圣坛上的蜡烛火光摇曳,随着烛芯噼啪一声响,一缕青烟袅袅上升。

母亲握着编织针,手指机械地动着,她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让她的表情透出一种怪异的悲伤。

“妈妈,该上床睡觉了。”梅瑞狄斯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耐烦或疲惫。她打开天花板的吊灯,明亮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房间里温暖亲密的气氛。

“我的作息时间我自己能安排。”母亲回她。

又开始了,每天劝母亲上楼睡觉就是一件没完没了的苦差事。这个过程中的每一件事母亲都要同她争执:刷牙,换睡衣,脱袜子,没有一件是顺利的。

到了九点钟,梅瑞狄斯终于把母亲安顿到床上。就像以前哄吉莉安和麦蒂睡觉那样,她替母亲掖好被子,跟她道晚安,“睡个好觉,能梦见爸爸就好了。”

“做这种梦会痛苦。”母亲平静地说。

梅瑞狄斯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那就梦见你的花园吧。说来番红花就快开了。”

“番红花能吃吗?”

最近一段时间总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分钟前母亲还一切都正常,转脸就变了一个人,眼里是一片迷茫和困惑的神色。好像那个正常的她突然离开了似的。

梅瑞狄斯之前还相信,母亲之所以会有这些奇怪的改变和突然间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都是因为她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那悲伤会有结束的一天。

可这样的情况每天都在继续,并没有好转的迹象。每次母亲搞不清楚状况,好像跟世界脱离的时候,梅瑞狄斯就会对伯恩斯医生之前的说法产生怀疑。她担心这并不是由悲伤引起的,而是她患了阿尔茨海默症。除此之外,很难找出别的理由来解释母亲为什么会突然对皮鞋和黄油着迷(梅瑞狄斯发现过母亲藏起来的黄油),她也不止一次听母亲提起童话故事里的狮子。

梅瑞狄斯再次伸出手,像对待受惊吓的小孩那样轻轻安抚失常的母亲,“别担心,妈妈。我们家里有很多吃的。”

“我就睡一分钟,然后我会去屋顶的。”

“不可以去屋顶。”梅瑞狄斯疲倦地说。

母亲叹口气,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就睡着了。

梅瑞狄斯把卧室里母亲丢得到处都是的毯子和其他东西捡起来收好。

下楼后她往洗衣机里扔了一堆脏衣服,这样她明天过来的时候直接晾起来就可以了。接着她打包了两个礼物包裹准备寄给吉莉安和麦蒂。等所有事都做好后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回到家,她看到杰夫在办公室里埋头写书。

“嗨。”她打了声招呼。

“嗨。”杰夫没有抬头。

“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

“我还没抽空读呢。”

“我知道。”说着扭过头看了她一眼。

杰夫满脸失望的表情在她的意料之内。那一刻她好像在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远远地注视着自己和杰夫,通过这个全新的视角,她觉得所有事情都变了,“我们之间出问题了,对吗,杰夫?”

他稍微松了口气,好像一直在等她这么问。“是的。”他回答。

“哦。”她看到自己的反应又让他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她知道他想好好聊聊她突然意识到的问题,想跟她谈谈一直困扰她的事。但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实说,现在她一点都不想纠结这些,母亲的精神出了问题,随时都有可能疯掉,而丈夫却觉得他们的关系出了问题。

她走出他的办公室,不想去面对他伤心失望的表情,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也无从去纠正。回到他们同住了多年的卧室,梅瑞狄斯脱去身上所有的衣服,只穿着内衣裤,然后换上一件旧T恤,爬上床准备睡觉。睡前她吃了两颗安眠药,但是根本没用。不知过了多久,到他上床睡觉的时候她还是清醒的,他也知道她没睡。

她翻个身紧贴着他的背,轻声说:“晚安。”

他俩心里都很清楚,一句“晚安”和什么都不算的亲昵举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真正需要好好谈谈的事就摆在那里,像一团越滚越大的暴风云一样,在远处蓄积着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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