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光湮尽,香庐一片狼藉,相拼的觉树和迤孑二人早因为冲击力,向着相反的方向被撞开,这会儿,两人负伤归来,几乎已力竭。
觉树说:“觉悟,你没事吧?”他一边捂着胸口,一边走向躲在墙角的觉悟。
觉悟惊喜地忙走向他,着急地说:“没事,你怎么样?”
觉树忍痛故作一笑,摇了一下头,看着四周躺在地上,伤亡成片的侍卫,说:“看见别人打架,自己就快躲起来!现在,知道我说的对了吧!”说罢,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觉悟忙向他又靠近了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说:“别说了,我知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佛珠,替觉树疗伤。
从觉树和迤孑准备开打的时候,觉树就万般叮嘱,让觉悟躲着,不是他来叫,无论怎样都不能出来,于是觉悟便一直躲在另一侧的墙角,静观之前发生的一切,为事态的进展提心吊胆,可如何也没有违了觉树的话。
另一边,“阁老!”迤孑唳到,看见张居正在残场中不省人事,他顾不上自己的伤,急忙走向背靠墙,席地坐的张居正,得知他已经离开人世,迤孑伤心欲绝,他看了一眼张居正苍老的面孔,在几根银丝的遮挡下,如此安详,不禁啜泣了起来,他一直视为信仰的榜样,就这样与世长辞,他不甘,他自责,他追悔莫及!
事因张居正而起,也将因他而毕!至此,迤孑退隐于不知地,不悲不喜,只做一个和天地共存的修士。
闻张居正已死,万民同悲,举国素哀!可一场是非纷争,正在其间隐隐起眉……
“这样也罢!”冯保缓了一口气,说到。
卓谆说:“现在,皇宫里乱成了一片。”
冯保说:“哦?”他疑惑的样子有些牵强,又说:“怎么?”
卓谆说:“张阁老已死,刚被皇上赐了‘文忠’的谥号,朝堂就闹了起来,几个大臣纷纷提出,他不应得此谥号。那日香庐的动静震惊了整个京城,随后张阁老强卖女子的事情便暴露,再闻张阁老逝世,更有人公然在朝堂上弹劾张阁老,滥用职权,结党营私!”
可龙椅之下的文臣武将也并不全都跟着起哄,那些原来和张居正站同一边的人臣大都选择沉默不语,如此强悍的壁垒都坍塌了,现在能不能保全自己都是一大问题,若存活便是万幸,哪还有余力替他说话,为一个亡灵正气!
冯保扬嘴一笑,说:“他活着,没人敢说,这人一死,犹如没了堤坝,大洪还不冲出来吗!”
卓谆说:“那些弹劾张阁老的大人们,一直有把柄在张阁老的手中,才不敢言不敢语,现在想着能再挖一挖内阁首辅这一金矿,便都开始叫喊,起反!”
冯保看了看卓谆,有些紧张的面容努力放松了一下,说:“如此,皇上的态度怎样?”
卓谆说:“皇上敬重张阁老,将那些话置若未闻,一句两句也就罢了,可接连好几天上朝都听到类似的言语,皇上应该是受不了,便怒言妄语祸众,早早退朝,因此误了其他政事,弄得满朝文武,人心动荡,这样下去,朝廷恐怕会僵持不住!”
冯保说:“皇上虽年轻,可气不至于如此之盛,这事,怎会让皇上误了其他政事?”
卓谆说:“大人们声称,若不妥当处理此事,难平他们反对之心,一时得不到皇上收回谥号的答复,他们就不停弹劾,皇上没了张阁老,和朝堂上那些大臣对抗,显得吃力不可为。”
冯保说:“确实都是些老臣了,可不是还有太后吗,宫中李太后又如何?”
卓谆说:“张阁老出事后,李太后就没有陪同皇上上过朝,宫中也不见她行走的身影。”
冯保疑惑起来,说:“怎么会这样?陈太后静居后宫,本无权管理朝政,再想帮皇上,也确实无能为力,可朝廷混乱之事,李太后怎会置之不理?”
卓谆作了一揖,说:“这……卓谆不知。”
冯保说:“咱家进宫一趟。”
话刚说完,冯保便起身走出了房门,步履略显仓促。
乾清宫内……
“皇上,司礼监掌印冯保,冯公公到!”陈格作揖说。
朱翊钧仿佛在灰暗中看见了曙光,忙说:“冯大伴……?快请!”
冯保走近,作揖说:“参见皇上。”语气显得很冷静。
朱翊钧赶忙走近他,说:“快请起!”看着冯保,他松了一口气,说:“朕的头都快被烧焦了,公公若再不来,朕就要亲自去请了。”
冯保笑了一声,说:“和张阁老学了那么多年,怎么这点长进都没有?”
朱翊钧说:“朕不知道他们原来都是些修炼了上千年的老狐狸,各个厉害,实在难以对付!”
冯保说:“皇上不必为难,目前,只有当着大臣们的面,收回谥号,才能暂且平复朝乱。”
朱翊钧讶异地说:“什么?这不行,天下谁人不知,他堪当此号,朕岂有收回的道理。”
冯保说:“那些弹劾的话,就算皇上没有全听,可也知道八九。”
朱翊钧说:“朕知道,他们都是觊觎首辅之职,才胡编乱造!”
冯保说:“皇上应该理性处理此事,张阁老生前确实做了些错事,大臣们也不全是任意妄言,封谥号的事,是小,皇上应该明白这点。”
朱翊钧说:“怎么连冯公公也这样说?”
冯保说:“咱家不是干涉朝政,只是给皇上一个建议,望解皇上燃眉之急。”
朱翊钧说:“难道,朕身为皇上,就不能自作主张一次吗?”他显得有些激动。
冯保说:“此事不与皇上想来这么简单,可也并非那么复杂,且听咱家一劝,收回谥号,此事便息,咱家知道皇上尊重张阁老,可是皇上面对的不只他一人,那么多大臣,都是国之栋梁,皇上不能无视啊!”
听了冯保的话,朱翊钧深虑于心,只默默吞吐了一口气,便没有再言语。冯保见他还是犹豫,迷糊的模样,又说:“咱家的话就说到这,剩下的,还得皇上自己做决定。皇上想好,老奴告退!”
朱翊钧抬眼看了一下正作揖的冯保,只说:“退下吧!”语气微弱,见他对自己的坚持有所动摇的样子,冯保只是暗自一笑,便离开了。
冯保此次的劝言奏了效,第二日,朱翊钧便在朝堂上当众撤回了谥号,朝上的动乱这才算是平复下来。
在张居正的黑漆木棺前,觉悟诵了两日的经,虽然觉树不支持他这么做,可是觉悟还是秉着一颗普度的心,尽了自己的责。两日后,棺材便被遣回了荆州老家江陵,一路上,见灵柩路过者,大多百姓皆自愿低头默哀,叹惜!
为此,朱翊钧还闷在宫中苦恼了好久,是万般惜此忠臣吗?还是为自己身为皇帝,实权却没有紧握?这种情况的话,一半一半吧!
见朱翊钧不来见自己,再闻他已数日没有步出乾清宫,郑妍诗有些担心,于是去找他……
“郑淑嫔到!”朱翊钧为此一惊,有些意外,有些高兴。
朱翊钧的背后不少女人,在他苦闷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来给他端杯水,说一声“别烦恼”,不过面对关乎朝政的事,也可能是不敢,但就连自己的亲娘都躲在慈宁宫中,不言不语,不见任何人,包括朱翊钧,那就有些蹊跷。此时,郑妍诗还能来看自己,就可见她的一颗心赤诚,虽然朱翊钧早知道这一点,但是郑妍诗能再次大着胆来乾清宫,就表明“夫妻”两字实实在在地于自己身上印证了,不愧尘世走一遭!
见走来的郑妍诗步履轻盈,面色释然,他会心一笑,郑妍诗作揖说:“参见皇上。”之后,缓缓走向朱翊钧。
从她跨进门的那一刻开始,朱翊钧的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一瞬,他坐在椅子上凝固了微显的笑容,郑妍诗走到他的身边,他稍微扭过身便一把抱住了她,靠在她的怀里,似哭似笑起来。
郑妍诗一脸看淡百态的模样,双手抱住他的头,顺了顺他的头发,说:“皇上为何事如此烦恼?”
朱翊钧缓了很久,才说:“没有,看见你,一切就都没那么重要了。”
郑妍诗说:“臣妾可以为皇上分忧,任何事。”
这话让朱翊钧站了起来,握着她的手,看着她那如平静水面的双眼,不禁再次上扬了嘴角,此刻内心应该是盛开了成千上万的芬芳,他把郑妍诗搂入自己的怀中,说:“大丈夫保家卫国,怎么能让自己的妻子受委屈?”
郑妍诗的双手从他的腰间滑落,放开了朱翊钧,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而微红的双眼,说:“你撤回了张阁老的谥号,心里还惦记。”
朱翊钧转身面向案桌,说:“应该这么做,至于那些小情绪,没事,过阵子就消了。”
郑妍诗说:“你就不该带兵去香庐。”
朱翊钧一回头瞪着她,便说:“就算你知道,他死了,我要承担的会很多,就算你再视自己于不顾,我也不后悔把你从香庐带回来。”
郑妍诗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终于忍不住笑了,笑得却是那么凄美,说:“我也从不后悔为了你,去付命。”
朱翊钧紧紧握住了她的两只胳膊,说:“不,不可以,你不能为了我付出那么多,当初是你告诉我灵泉的事,是你救了我,你就是我生命的再造之人,我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郑妍诗怔住了,她感到听不懂朱翊钧说的话,于是呆呆地说:“你说什么?”
朱翊钧放下了手,不知为什么闪烁着眼神,没有看她,说:“我告诉过你,我身染恶疾,却没告诉你,其实害的是心邪,降治的方法只有灵泉山上的冥界之兰,和你下山的路上,若不是你说了灵泉的神奇功效,就不会引我去寻冥界之兰,那此时的我,或许还在若镜寺,或许已经死了,便不会站在这里,在这皇宫……”
郑妍诗恍然大悟,恍出了泪光,她眨了一下眼睛,眨回泪水,故作微笑,说:“你说的‘生命’原来是这样,所以,你对我……只是报恩而已。”
朱翊钧一听她的这话,很意外地看着她,有些急了,说:“都现在了,你还觉得我们之间就只有恩情?是,我是很感激你愿意和我说那些,救了我的命,救了身为天子的一颗心。”
这时,朱翊钧的语气开始有些平缓了,他握住郑妍诗的手说:“但是你出现,让这当今万众瞩目的皇帝,让我找到了生而为人的另一面,在皇宫,在若镜寺,我每天都干着同样的事情,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别人的监视和控制之下,看着他们的冷面孔,听着他们片面的话,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木偶,胸中的一口气都快把自己憋疯了!你知不知道,只有你会用着不经意的语气骂我,发自内心的话抚慰我,给我真实笑和泪水,让我感觉自己可以抛去所有,真实,畅快地活着!”他又开始激动了起来,这样的激动却让他的面貌失去了伟岸之色,变得亲和,更加俊朗。
郑妍诗第一次知道,一向看起来强大,巍峨的男子,也有这样脆弱的一面。她看着他,感动到无言,她伸出双手抚摸着他的两块脸颊,瞧着是如此多娇,便扬嘴一笑,还笑掉了两滴泪水,她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双手向自己靠近,深情地闭上眼,吻了上去,眼泪随即被闭尽,悲伤的心事随即被吻干……
和郑妍诗的述说,让朱翊钧的心胸舒畅了很多,他和她的爱,显贵,但也和寻常百姓一样,尽在不言中,融入了彼此的生活,可普通,也便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