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水部落人口众多,村妇丁壮,黄童白叟,算下来约有一万余人,房屋院落也达数千间,颇具规模,在附近几个部落当中数一数二。
这些院子大多是茅草小院。
成捆成捆的茅雁黄堆垒在一块,粗犷而又肆意地圈地而围,再稍加改扮,便成了一处院落。
倘若从天上往下俯瞰,这些哪里是什么院子,分明是一座座田跺草堆。
因为太拥挤的缘故,彼此间难免纠葛在一块儿,如同盘错在一起的枝桠,反给凋敝破败的冥水部,增添几分粗糙美感。
只是这美感的颜色显得略微单一。
枯黄的墙,枯黄的房,以及瘦的枯黄的人影。
枯黄,似乎成了冥水部的唯一色调。
石滇他家在部落偏西位置,离奚沐家并不算近。当年若非两人同在一所堂倌内识字,恐怕很难结识。沿着部落的几条盘桓石道,往石滇家的方向走时,路遇几个与奚沐年岁相当的少年。
他们正围簇在一条破败巷口的一角,粗暴地薅着一户人家茅草墙上的茅草,神情略显兴奋,不远处还有一堆堆黑色灰烬,微弱火星若隐若现,几缕轻烟袅袅升腾。
这些少年,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
奚沐倒觉无感,反是石滇,模样显得有些紧张,原本走在奚沐外侧的他,慌忙与奚沐调了身位,挪到了内侧,那双肉乎乎的小手也局促不安地紧握着。
奚沐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几名少年,若有所思。
不知不觉间,他们行至石滇家。
几面茅草堆砌的围墙又低又矮,还没有奚沐的肩膀头高,西侧那面草墙像是被拔过毛一般,更显低矮,几捆茅草横倒在一旁,周遭散落着几株干瘪的孤茅。
三间茅草屋犹如三个饿鬼,无精打采地立在院子之中,闭合着的木门状似它们饥饿的大口,萎靡地向路过行人哀求食物。
蓬门荜户,寒酸之极,一副凄惨光景,这就是石滇的家。
石滇率先走进院子,把正屋屋门打开,奚沐信步跟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陋,除了两张床,两个柜子,一张仙人桌,两条木椅外,并无太多杂物。
“沐哥,猜猜我爹带回的宝贝藏在哪里!”石滇神秘兮兮地说。
奚沐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目之所及,皆是平凡无常的普通物件儿。这番窘迫模样,就连无意间闯入的窃贼都欲哭无泪。甚至可能怜悯之心大起,临走前帮忙擦擦桌子,擦擦椅子,敬献绵薄之力。
“猜不到吧。”石滇嘿嘿一笑,对奚沐露出的疑惑之色相当满意。接着他便向床铺走去,掀开被褥,露出几根细窄的漆黑床板。他又用力将木板掀起。
“你在干什么?”石滇一连串的动作勾起了奚沐的好奇。
“你过来看看。”石滇满脸堆笑,使劲冲奚沐招手。
奚沐走过去,只见空心木床之中,藏匿了一个盛满水的浅黄色石缸。石缸不大,上宽下窄,一条青色小鱼畅游其间,另有几株茅雁黄漂浮在缸面上。
“这是什么鱼?我怎么没见过。”奚沐不由问道。
“你没见过,但你肯定听说过。”
“是吗?”奚沐极力思索,仍是一头雾水。
“给你个提示,部落的禁鱼。”石滇压着嗓子,小声说道。
“毒鲶。”奚沐猛地抬头,青鱼的名字脱口而出,他震惊地望着石滇,呼吸不觉间急促了几分。
部落当中禁物很多,可禁鱼只有一条,那便是毒鲶。毒鲶体型不大,最多能长至一尺长,全身呈青色状,生长在深海当中。从体型上来看,石缸里这条游动的鱼儿应该尚属幼年期。
“对。怎么样,厉害吧。”石滇得意地扬起下巴,满脸傲骄。
“你爹疯了啊,禁鱼都敢往家里带!”
此鱼之所以被禁,乃因体内有个鱼囊,里面的囊汁蕴含剧毒,喝上一滴便足以要人性命。当年奚沐的爷爷也曾托潭江寻找,可此鱼委实少见,如何苦找也苦找不得。不过,就算找到,怕是也难有机会下毒,乡父每次吃饭,都有仆人专门试菜,想要毒杀乡父难度堪比登天。
“不许你说我爹坏话。”石滇一脸不满,皱着眉头抗议道。奈何那张脸大若圆盘,皱眉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实在费力,看上去倒更显可爱。
“好。不说...不说...为什么要把毒鲶往家里带啊,万一被人发现的话,可是一桩泼天大祸!”
“你不是也在偷看那些邪书吗?”
奚沐顿时语结,这件事是他不小心透露给石滇的。
自那以后,奚沐便更加谨慎,生怕某天让部落有心之人听到,祸及他爷爷。
“我爹想在他船上混个小头目,听说这种鱼能带来好运,就偷带了一条回来。他可是找了好久呢。”
“是不是听跑商的人说的?那些人个个不安好心。”
奚沐口中所说的跑商的人,指的是附近几个部落来冥水部做交易的一批人。为了平衡各个部落间的日常开销,每个部落都养了一批跑商人,冥水部也不例外。他们往返于各个部落间,带着货品以物换物,裒多益寡,互相补缺,是个难得的肥缺。
奚沐叹了口气,虽说部落迷信害人不浅,可跑商中那些嘴碎的人更是可恨。
他们出了各自的部落,便像鸟儿入林,鱼儿入水般,无拘无束,言语间也再无半点顾及,到其他部落胡说八道。反正别的部落也无权管辖他们,只要不特别出格,就不会出现问题。
奚沐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听说青色毒鲶能给人带来好运。若真能带来运气,这般毒物带来的也只会是家散人亡的厄运,万不会是青云直上的好运。
他笃定这说法是从跑商人口中传出来的。这些年,他们可没少害人。就拿去年来说,不知哪个部落的跑商人非说龙船杨的树筋可以治病,不少渔民闻风而动,吃过之后个个浑身麻痹,卧床半月,害的他们叫苦不迭。
“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以后烂在肚子里,记住了吗?”奚沐沉声说道。
“嗯。我知道了。况且...也没人听我说,我在部落里只有你一个朋友。”说这番话时,石滇的声音变得暗哑,眼睛里的光采也变得暗淡。
“我也是。”奚沐摸了摸石滇的脑袋。
“嘿嘿,那就好。”石滇咧嘴一笑,这憨厚少年的喜与忧总在一瞬之间,“这条鱼不如叫小鱼儿吧,你看怎么样?”
奚沐脸上浮现一抹复杂之色,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一桩不堪往事,不过复杂神色只是转瞬闪过,旋即恢复正常,道:“也好”。
“好了!宝贝给你看了,现在我浑身轻松,不如让我陪你去散食堂吧。提前说好哦,不许分我口粮,不然我会生气的。”
“你爹今早出门前,没给你安排一些杂事吗?”奚沐未置可否,含笑反问道。
“这两天我忙着采茅面、做窝头呢,可把我累坏了。”
“做完了吗?”奚沐脸上笑意更浓。
“还没呢,还得两天。”石滇又皱起他那可爱的眉头。
“那就接着做吧。现在散食堂那里肯定人满为患,说不定要排多久呢,我自己去就好。”奚沐宠溺地看着石滇,温声说道。
“那好吧。”石滇苦恼地点了点头。
要是往常,奚沐定会欣然同意石滇与他一同前往散食堂,今日这番推脱绝不正常,奈何石滇头脑简单,并未听出有何不妥。
从石滇家里出来之后,奚沐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脸色变得越来越冷。
他未朝着他家的方向去,也未朝着散食堂的方向去,而是顺着来时的方向折身而返。
他要去处理一件小事,一件他不希望石滇知情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