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幽灵船在某片海域停下,巨大的惯性使它又飞出一段距离。
奚沐从船舱里走出来,透过深重的暮气朝西边眺望,隐约看见一座村庄遮蔽在杳杳夜色里。
“这时候去打扰,是不是有些冒失呢?...管不了那么多了,渴的要命,还不知下个村子离这有多远呢..”奚沐挑眉轻语道,下意识摸了摸一天滴水未进的肚子,空空如也。
主意打定,他匆匆带上两个装水用的蛇皮袋,朝着山村方向游去。
黑魆魆的海岸影绰不明,几棵枝条扶疏的歪脖子树病怏怏立着,树杪间有几只黑色暗影闪动,不知何种小兽,发出的嗥嘶尖细逆耳。
奚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正当他要多瞧几眼时,转目恰好看见一位身穿白衣,头发披散的女子站在树下。紧接着就听到一阵低声啜泣的声音,仿佛从地沟子里传来,闷闷的,在空旷的夜里飘散。
奚沐虽惊不慌,这一带并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女子身后不远处便是村庄,想来应是村庄村民。
“大半夜在此独自垂泪,看来又是一个伤心人。”
奚沐想了想,不打算改变方向,笔直朝着女子游去。
他如同一条灵活摆动的鲑鱼,在海里优游自若,很快来到岸边,脚掌凫水的声响惊动了女子。她惊慌失措地盯着奚沐,泪眼婆娑,面带凄苦。
她凝望奚沐的同时,奚沐也在观望着她,这是一位中年女子,仪容素净,额角饱满,眉目清明,脸上虽有几分凄苦,却也难掩满面的慈和,只是眼里有一种深深的哀伤。
“这位阿嫂,不要惊怕,我是一名过路的船客,那边是我的船。”奚沐挥舞着手朝身后指去。
女子惊疑不定,看见远处确实停泊一艘大船,神色才缓和少许,又见奚沐年纪轻轻,相貌清秀,不似恶人模样,心中更是大安。
奚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忙赶着说:“嫂嫂,可否打口水喝?我一天没有喝水了,口渴得厉害。”
为了避免她起疑,奚沐举起手里的蛇皮袋,砰砰拍打了几下。说来奇怪,他这两日行了不下千余海里,硬是没碰见一座村子,昨夜他将最后两口水喝尽,到现在还滴水未尝呢。
眼下薄暮沉沉,天色已晚,进村指不定遭人一番诘问。既然恰巧碰见了女子,她又长得慈眉善目,奚沐当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也不管是否有些冒失,立时恳求女子讨碗水喝。
女子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对他的恳求不置可否,奚沐苦笑一声,又轻唤道:“阿嫂?”
“哦...哦...好...跟我来吧。”女子抹了抹眼泪,敛容整衣,善意一笑,笑得有点勉强,但让奚沐好感倍增。她在伤心之余,还能对他这个不速之客保持良好礼节,实属难得。乡土村民的淳朴与善良,着实可敬。
两人一路西行,女子在前边引路,奚沐在后边随行。途中他打听出这个村庄名为暮村,约有一千多户人家,算是个不小的村庄。
行不多远,一片翠竹林中出现一座雅致小院,矮墙黄泥筑就,墙头稻茎掩护,院中有两间房舍,檐甍覆茅,清雅绝尘。这座小院孤悬在村庄外围,离村庄尚有一段距离。
走近后,奚沐暗暗感叹,好一处所在。只见门前栽着两棵半丈藤柳,葱茏繁茂,垂枝坠地,两边墙下围着两溜黄篱,里面鲜花灼灼,百芳斗艳,或白胜雪,或红似火,喷火蒸霞一般,氤氲香气,一阵阵从花丛中透来。
“好个妙处,能看出小院主人也有一番精心设计,真是心思玲珑,格局不俗,令人倾慕。”
女子一路的心情十分沉重,使得两人间的气氛略显孤闷,奚沐想安慰几句又恐唐突,只得闷着头一路跟着。而今见了这满园鲜花,心情豁然开朗,当下忍不住发出几句赞叹。
女子听后,脸上闪过一抹痛苦,哑着嗓子道:“这是我家,那些花草都是我女儿栽的。”
“您生了一个灵秀的女儿,别有心裁,窍心独运。”
奚沐只顾低头赏花,没有发现此间微妙,又不由称赞了几句。谁知女子不听还好,越听脸色越白,到最后灰蒙蒙的天色也难遮满面惨白。
她浑身哆嗦着扬起手,痛苦地捂住嘴巴,眼泪如珍珠断般,簌簌落下,然后一声呜咽,扭头离去,推门进入院子,空留奚沐一人愣在原地。
莫说奚沐不傻,就算一个傻子,此刻也能瞧出女子的伤心自然与她女儿有关。他看着那扇仍在空气中吱吱摇动的木门,心中纷乱如麻,不经心间触动了女子,他感到万分抱歉,愣怔了一会,满脸尴尬地走进院子。
凄恻动人的哭声从房间里一声声传出,听得奚沐脸上火辣辣的,阵阵发烫,他手足无措地立在院中,不知如何是好。
院子里干净整洁,纤尘不染,角落有一口水井,旁边倒着几块纵横拱立的青石板,取水用的木架完好的架于上面。
可他此时哪还有打水的心情,只想着女子早点出来,赶快诚心认个错。
过了良久,哭声渐渐止住,女子轻轻推门而出,眼角夹着闪闪泪花,怀里抱着一身粗布衣衫。
见她出来,奚沐脸上露出深深的喜色,之前想好的歉意言辞脱口而出:“阿嫂,十..”
他的话突然止住,因为他看到女子冲他和颜一笑,笑容苍白凄艳,梨花带雨,然后以不容抗拒的坚决摇了摇头,表达的意思不言自明:事情已经过去,休要再提。
她款步轻移,走至奚沐面前,将怀里的衣裳塞给他,故作轻松道:“小兄弟,把这两件衣裳带上,备着换洗。这是我大儿子的,有些简朴,你莫要嫌弃。”
“阿嫂哪里的话。刚刚...我有些失语,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奚沐知道女子为他着想,不愿让他心中存愧,于是将话题绕开,可越是如此,奚沐越不是滋味。
女子听罢,叹了一口气:“你也是无心,怪不得你。井在那里,你自个去打吧,我去做点饭菜,吃完饭再走。”
这两句话听得奚沐心头一热,如沐暖阳,好久没有被人这般关照了,人人只道他是个白发怪物,避之尚来不及,鲜少会这般热情。
女子虽然好客,他却没脸久留,若是递个杆子就麻溜地往上爬,未免太不识趣了。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谦声回绝道:“这哪里行,万万不可。小子来时仓促,唐突造访已深感愧疚,方才又瞎眼不识高低,那还有脸在留下去。”
“尽管我叫你一声小兄弟,但你的年纪比我儿子还小,小小年纪就出来闯荡,真是难为你了。我那可怜儿子也在外流落多年,看见你总让我不由得想起他来,一顿粗茶淡饭而已,用不着客气,更不要因为方才的事愧疚,我都没放在心上,你又何必计较?只要不嫌弃我这村野农妇厨艺不佳,吃了倒你胃口便好。”
听到这里,奚沐也不好在说什么,觍着脸留了下来,只是心中愧意积存更深。他杀人如麻不假,年纪轻轻已是满手人命,可对心地善良的淳朴人,他打心底里尊敬。或许是他童年亲情的缺失而导致的性格缺陷,奚沐对于所有关心他的人,总是不禁生出拳拳报答之心。
严格说起来,这一路上数次杀人,很多也都是为对他有过小恩惠的人出的手。
她家发生了何事?自己是否帮得上忙?
女子去灶房烧饭时,打好水的奚沐闲来无事,便在考虑这两个问题,同时他还考虑着一会该如何启齿,才能避免女子再度伤心。
正思量着,饭菜已经做好,奚沐撑着膝盖站起,径直迎向两手端了两盘菜的女子。饭菜甚是简单,一盘干煸菜花,一盘小炒木耳,另有一碟蚕豆,一碗素汤,饭菜不值几钱,然而情意浓浓。
饭间只有奚沐一人动筷,女子陪着落座却无食欲,她神色哀哭,眼神涣散,出神地盯着某处虚无。
奚沐见状,忍不住问道:“阿嫂因何事伤心?”
女子迷茫的面孔猛地一紧,眼泪似乎又要涌上来,她慌乱地揩了揩眼角:“别问了,吃饭吧。”
奚沐面色一横,决心追问到底,开导道:“虽有些唐突,但通过与阿嫂短暂接触,我已不拿自己当做外人。阿嫂不是对我也是一见如故么?既然如此,告诉我又有何妨,就算我帮不上忙,良言安慰您几句也未为不可。把事情都憋在心里,总是要憋出病来。”
女子苦涩一笑:“这件事谁也安慰不了我...”
说完,晶莹的眼泪在女子眼中无声地汹涌,奚沐亦受到感触,一时失语。
他杀人易如饮水,按理说内心应如磐石般坚硬,可并不代表他就能对人世间的悲苦超然淡定,相反地,他杀人越多,对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便更为看重,对小人物的悲苦与无力也更能体会,因为他见过太多太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也见过太多太多稔恶藏奸,食人而肥。
当丑恶在他眼中已成为常态,罕有的良善才更为可贵。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待女子平定情绪,奚沐又问道,这件事他铁了心要追问到底,“阿嫂别怪我偏执,这件事我问定了。不仅要问,我还要管。”
女子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怔怔道:“你...小兄弟,你...”
“阿嫂,不可因我年方犹浅,就轻贱了我。看见我这一头雪般白发了么?不妨告诉你,我还是有些手段的。”
奚沐因为这一头白发,苦恼了许久,几乎走到哪里都不可避免地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那些人常常用复杂的眼神盯着他看,仿佛在看一头怪物。不过凡事皆有利弊,这一头白发也给他带了不少好处,当别人以他的面容以及年纪说他是个不谙世事的黄毛小子时,他只要一脸痴情地抚摸满头霜发,像抚摸天底下最润嫩的柔荑般,彻底地沉醉其中,在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出现在人群间,众人的眼神就会自然而然地从他略显稚嫩的脸上挪开,转移到这犹如瀑布般飘柔的雪发上来,同时心中都不禁一凛,暗暗对他高看几分。
每在这时,他就会当着众人的面,雪发轻轻一甩,将雪发尽情地暴露在阳光之下,闪烁其灿灿的光芒,寒光直逼众人内心。这一来一去,总能唬住一群人,气势一时无两。
当然,这些装蒜的事奚沐只是偶尔为之,并不是惯犯,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宁愿自己低调一些。
女子经奚沐这么一提,也向他的一头泄雪般白发看去,先前她魂不守舍,不曾细看,如今仔细一望,那白发真是了得,如雪如瀑,白洁无暇,不见一丝杂色,往之赫然惊心。
这一头纯色哪像是凡人拥有?唯有那天上之仙官,陆上之地老,人间之修士才配得上。凡人白头她见得多了,皆是白色与灰色间杂,发色死气沉沉,枯败不堪,而奚沐的不同,灵气十足,飘逸不凡,表面流溢着熠熠色泽。
女子被唬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道:“小兄弟,救救我那苦命的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