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沐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却一点也不讶异,他知道他的言论镇住了巫师,要一个虔诚的巫师短时间接受绝非易事。
当然,至于是否真的虔诚就另当别论了,跛脚巫师触犯了部落禁忌,这算虔诚吗?大巫当年污蔑他父亲,谎称与海神通灵,这算虔诚吗?
而今他的谋划也不过是将尘封的旧事重演一遍罢了。好在,他很幸运,既有禁书在身,也有谋反之心。什么海神,什么部落禁令,通通见鬼去吧。
“如果我不答应呢?”巫师低着头犹豫道。
他的内心似乎正做着一番痛苦的挣扎,语气中有着一股不确定的意味。
奚沐负手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巫师做出决定。与此同时,精短骨刀悄然从衣袖滑入掌中。一旦被巫师明确拒绝,他将果断出手,不会拖泥带水。这件事牵连甚大,只有把不认同这场交易的巫师灭口他才彻底安心。从制定计划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允许失败。
因为失败意味着再无复仇的机会!
巫师没有嗅到弥漫在空气中的危险气息,依旧不急不躁地低头凝思,奚沐的眼神愈发冰冷,这短短一瞬像是过了一两个时辰之久。
“这么做,不太好吧...”巫师终于给出了一个态度。
奚沐脸色好似变幻莫测的天候,霎时由阴转晴,紧攥着的骨刀也缓缓松开,暗暗藏了回去,他从巫师的言语间听出了一丝松动。
于是他趁热打铁,温声劝道:“我之前已经说过,这就要考验大人行事的魄力与果断了。大人您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大巫一职的空缺,势必让虎视眈眈的众巫师产生间隙,甚至分裂也不无可能。你们的分裂,对部落那些忠诚信徒来讲,是一场灾祸,包括我在内。所以为了部落着想,大人有什么理由不出头呢?难道大人害怕当上大巫之后,虔诚的灵魂从此迷失。”
“当然不会!”巫师未加思索,脱口而出道。
奚沐嘴角上扬,恰到好处地说:“既然虔诚,相信大巫一职落在大人身上,定会是部落之福。”
“倘若..倘若..你是我的话,你会这样选么?”
“我当然会,义不容辞!”
巫师惊讶地看了一眼一幅大义凛然模样的奚沐,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败,胆量竟然不如一个少年。
心不狠站不稳!
巫师咬了咬牙,厉声说道:“好!干就干!谁会成为我的牺牲品?”
“这个我还没有想好,到时候我会通知大人。”
巫师口中说的牺牲品就是在祭祀大会上要遭殃的人,如果不出意外,会在他们身上搜出禁书,就像当年奚沐他爹一样。
这个计划奚沐早已密谋周详,人选也早就谋定,但他现在不能说出来,这是他的底牌,也是他的筹码。
他若现在就傻傻地说出来,巫师在祭祀大会上把他出卖了,他岂不像技穷的黔驴,只能白白丧命?奚沐早就把巫师所有的后路推演了一遍,他很有可能卸磨杀驴,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说出谁是牺牲品。
现在要做的就是,吊足巫师的胃口,让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其他歪点子。
“那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很简单,我想尝一口仙酿,这是我自小的一个心愿,也顺便借用仙酿的仙力为我自己转运。前阵子我被厄运缠身,大人想必也有所耳闻。”
听到这个请求,巫师愣了愣,随即断然拒绝道:“不可能。这个我帮不了你,仙酿只有乡父大人可以享用,连我都无此仙缘。”
“真可惜。”奚沐无奈叹了口气。
见奚沐如此干脆,也不据理力争,巫师又愣了愣:“完了?没有其他主意了?”
当然有,可若早早说出来,岂不显得很刻意?奚沐心中冷笑道。
“这个就要仰仗巫师大人的玲珑心思了,小子愚钝,想不出其他办法。”
巫师顿时皱起了眉头。坦白讲,他也不想白白错过这个机会,内心对大巫渴望的执念一旦被释放,就如泼出去的水般难以收回。
“换个请求吧。”巫师不耐烦地说。
奚沐坚定地摇了摇头。
巫师的脸色顷刻垮了下来,开始盘算这件事的可行性。
他毫不怀疑奚沐的动机,长久濡染部落迷信的冥水部人做梦都想喝一口仙酿,他亦是如此,所以奚沐提出的要求合乎情理。如果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奚沐只提了一个唾手可得的要求,那才叫不正常呢。
至于这小子是不是抱有其他目的,被部落固有的传统观念禁锢着的巫师并不这样认为。他实在想不出奚沐能做些什么、敢做些什么。
就算想出脑溢血,也还是‘单纯’地认为只是为了一口仙酿而已。
时间在黑夜里一点点流逝,房间内两人各有心思,始终拿不出一个主意。
奚沐见火候差不多了,忽然开口:“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可行。”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部落有人携带禁书参加祭祀大会,既违反部落禁忌,也是对海神的不敬。届时乡父大人必然担忧此次意外是否冲撞海神,甚至担忧仙酿会不会因此出现问题,为保无虞,乡父需要你代为品尝。到那时,我换身巫师袍服随你左右,您假称我为临部前来观礼的巫师,且曾喝过仙酿,让我上前品尝就行了。有人甘愿冒着风险替乡父试尝,我想乡父不会不答应。”
“妙,妙啊。”巫师大喜,“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当年我爹鬼迷心窍,曾带禁书参加大会,因此遭逢不幸。我爷爷怕我重蹈覆辙,时常跟我讲起他的故事,那时乡父就曾让大巫代他品尝仙酿。”
奚沐说这段话时,目光多了一抹凄楚,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旋即恢复正常。
“我听说过那件事,那时我正在守礼,未能一见。”巫师别有深意地说,“真可惜。”
想要成为巫师先要熬过三年苦修五年守礼,这八年间每日一食,且不得出门,清苦不已,正是这个原因,巫师人数才寥寥无几。
“你是可惜未能见到那场祸事,还是可惜他英年早逝?”
巫师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奚沐冷冷地望着巫师,薄如刀锋的嘴唇轻轻向上掠起:“看来大人此刻的心情很好嘛!下面,我们来谈谈你欠我的第二个人情。”
“什么?”巫师眉毛一挑,仿佛觉得听错了一般,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谈谈你欠我的第二个人情。”
巫师满脸不可思议:“什么第二个人情?你小子不要得寸进尺!”
“我替你保守秘密,这是一个人情。助你坐上大巫之位,这又是一个人情。所以你还要帮我做一件事,替我去向乡父求情,豁免我的罪行。如若不然,就算喝到仙酿又能怎样呢?还不是东躲西藏,过着逃亡生活。你该不会傻到以为,我费尽千辛万苦,只是为了仙酿吧。”
“我还真是小瞧你了,先前说的天花乱坠,差点把我绕晕。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巫师疾言厉色道,以为自己看穿了奚沐的心思,
奚沐不为所动,眼睛也不眨一下,可内心却难得生起一丝涟漪,巫师终于上套了。
他的计划并不复杂:在不被其他人怀疑的情况下,接近仙酿。
这其中只有巫师难以搞定,如果他千方百计只为一口仙酿,定然不妥。现在巫师不起疑虑,不代表之后静下来细想这件事时不起疑虑。因此奚沐需要一个看上去更加合理的理由来掩盖他背后真正的意图。
所以他抛出了第二个要求,让巫师信以为真,由此彻底卸下巫师心底的防备。
说到底,他终归是一个人,势单力薄,而他要为敌的是强大到令他绝望的整个冥水部。唯有他的计划严丝合缝,环环相扣,才能在这条渐行渐远的死路上寻得一线生机。
这些天他一直在跟踪部落的巫师,只有抓住他们的把柄,才有谈判的底气,不然谁会理他一个穷酸小子。只以大巫之位引诱他们,风险过高,想要稳妥还是得找出他们致命的弱点。
幸得上天垂怜,他在跛脚巫师身上发现了突破口,也才有了今夜这场夜谈。
现在看来,事情正顺利地朝着他预想中的情势发展。
见奚沐不说话,巫师更加觉得他的猜想没错。
“被我言中了吧?哼!懒得与你计较!我只问你,无罪之后,你打算怎样生活?”
“当然在部落里逍遥自在地生活。”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巫师拖着长调,缓缓说道,“我不答应。”
奚沐心中一沉,千防万防,还能没能防住意外的发生。
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巫师会在这个要求上拒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