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滇一直守在一旁,密切注意奚沐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出什么问题。方才奚沐的狰狞面容,着实吓他一跳,现今又突发狂笑,令他蓦然一呆,不觉咽了咽干涩的嘴巴。
“沐哥,你好可怕。”石滇心有余悸道。
奚沐定了定心神,洒然一笑:“是吗?或许太高兴了吧。”
“有什么高兴的?”石滇胖胖的圆脸顿时皱成一团,实在想不明白,这石坛里装的究竟是什么,难道比仙酿还宝贵不成?
奚沐嘴角含笑,伸出一根修长手指,指着那第四个石坛,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
“仙酿。”
“啊!”石滇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仙酿是海神大人以无上法力幻化而成的,那是天大的恩赐,这些破罐坛子里怎么可能是!”
“你闻过仙酿吗?”奚沐反问道。
石滇老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奚沐暗叹一声,没有闻过也很正常,像他们这种人根本无缘接近仙酿。
“那些都是糊弄人的。什么仙酿,就是几种普通之物混杂在一起,储存一些时日,发生了某种玄妙的变化。像这种东西,只要掌握方法,想弄多少就有多少。”
石滇霎时涨红了脸皮,一时张口结舌:“沐哥,你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吗?要是被其他人听去,咱俩非被定个死罪不可。仙酿可不是咱们这等身份乱加妄议的!”
“你也不傻嘛!”奚沐调侃道,旋即恢复严肃,郑重地说:“我闻过仙酿。所以我敢肯定,这一坛就是所谓的仙酿。悄悄告诉你,有一年我还带了禁书去参加祭祀大会呢,结果平安无事,根本就没有海神。”
“我...我不信。”石滇小声驳斥道,肉乎乎的胖脸憋得通红。聆听部落教诲多年,海神之说早已深植入心,这个答案他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
“你个傻小子,被部落迷信害的不轻。”奚沐颇感无奈,本想与石滇共同见证这个难忘时刻,可这小子死活不信,令他很是头痛。
他也没再解释,话锋一转,道:“敢喝吗?”
“只要你不再说它是仙酿,我就敢喝。”石滇贼溜溜的眼珠在眼眶内骨碌碌直转,对坛中散着幽香的液体颇为意动。
“行,不说了。走了那么久,也都渴了。”
六个石坛当中,只有第四坛化为了仙酿,另外五坛闻起来气味不对,想来配比出了差错。奚沐不敢莽撞,将它们重新封口,弃之一旁。
石滇则蹲在仙酿旁闻来闻去,对坛中液体满是好奇,浑然忘了方才的畏惧。见他这番模样,奚沐不禁莞尔。
“总不能在这里喝吧,先把它搬上去。”
冰洁犹如冬晨白霜的液体在石坛里恬淡平静,不时飘溢的香味令人着迷,这是
奚沐第一次如此接近仙酿。曾经遥不可及的圣品如今近在眼前,一时间令他有些恍惚。
仙酿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他的呼吸再度变得急促,双眼放着精光,掩不住的喜色从他脸上流溢出来。他迫不及待地将石坛拉到身前,双手捧起,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
仙酿入口,顺喉而下,片刻后飘飘然的美妙感在体内漫开,直抵脑门。
奚沐觉得整个人像飞起了一般,如堕云海,如坠澜空,这方天地霎那间阒然无声,他彻底沉沦在妙不可言的感受当中。
这种奇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仿佛之前的漫漫十五年白活一般,不抵这短短几瞬快活,宛如一波波潮水的奇妙感,不断涌上心间,奚沐表情木然,状态憨傻,如木偶般僵住了。
一时之间,他竟然痴了。
石滇看得满心奇痒,迅速地从奚沐手里夺过石坛,咕嘟咕嘟也灌了几大口。亢奋感倏忽而至,他嘴皮哆嗦,白眼翻飞,保持着一个极为古怪的动作不再动弹。
海岸边,一副怪异画面悄然形成。
海浪拍岸,声彻四方,岸上的两人却丝毫不觉,他们面向而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不一会儿,两人如冻僵的尸体般直直向后栽去。
奚沐倒地前,脑海里始终回荡着一句话——这会不会就是醉呢?
之后再无意识,沉沉昏睡过去。
*******************************
咕噜、咕噜——
肚子传来的饥雷声将奚沐唤醒,他费力睁开眼睛,摇了摇昏沉的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下来。
“肚子都叫了,这睡了多久?”刚一开口,奚沐就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嗓子仿佛撕裂了一般,干涩沙哑。他慌忙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两手撑地艰难站起。还未站稳,天旋地转的眩晕猛然袭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他心中一懔,这要是糊里糊涂的晕死过去,岂不成了冤死鬼,这次真的有些冒失。
石滇仍在地上躺着,下巴处残留着一串光莹水渍,口里不断呓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奚沐轻轻推了推石滇:“小滇,快醒醒。”
“嗯?”石滇悠悠醒来,睡眼惺忪,问道:“该吃饭了吗?”
奚沐面皮一阵抽搐,脸上肌肉忍不住抽动:“看清楚,咱们是在哪里。”
石滇精神一振,回过神来:“沐哥,咱们怎么了?”
奚沐苦笑道:“我也不清楚。糊里糊涂就睡着了。”
“难道说...难道说坛子里装的真是仙酿吗?喝了之后竟然如此古怪。”
“你可以去问问乡父。”
石滇翻了一个白眼,接着道:“这些仙水你还会做吗?我想让我父亲也尝一尝。”
“以后再说吧,天也不早了,先回去。”
“哦。”
说罢,两人草草收拾了一番,匆匆离去。谁也没有注意,海面上飘荡的几艘破船悄然发出两道微弱红光,转瞬消失。
回去时他们抄了一条近道,沿着漫长的海岸线绕回部落。这条路并不好走,高低不平,礁石突立,可为了早点返回,也就无暇顾及太多了。
临近部落,天已昏黑,海边人影稀少。两人有说有笑,步履轻松。
突然,石滇用胳膊肘捅了捅奚沐,压低嗓音道:“沐哥,你看前面。”
奚沐顺着他的视线向前望去,看见海岸上有一个年迈老叟面朝大海,伫立不动,忘情地沉浸在柔美的海色之中。那老叟奚沐再熟悉不过,是李老头儿,前几日还与他同去了散食堂,只是当时排队的人很多,两人无奈空手而回。
“是李爷爷。走,问问他去散食堂领过食物没,没有的话,明日代他去领。”
“不是,不是。你在往前面看。”石滇焦急道。
奚沐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定睛再次朝前看去,朦胧夜色中,十几个影影绰绰的魁梧大汉阔步朝他们走来。待他看清,心中猛地一跳。
众人簇拥着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约三十多岁的年纪,相貌平平,只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严,令人兢惧。
此人是部落内人人畏惧的小乡父。
“快跪下。”奚沐慌忙拉着石滇行跪拜礼。虽说那些人离他们尚有些距离,可他却不敢大意。
跪下之后,他不由恐慌起来,李老头儿竟没有发现那些人,依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李老头儿要完了。”石滇面容一紧。
果然,话音刚落,那边便传来一句刺耳的骂声。
“呦呵,见了小乡父还不下跪,真是胆子够大的!”
李老头闻言浑身一个哆嗦,忙不迭转身,看到十几个粗壮大汉正凶神恶煞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被众人簇拥着的小乡父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色阴沉得仿若滴出水来。
他吓得肝胆俱裂,轰然跪倒在地,止不住地磕头,一边磕头一遍哀求道:“小乡父饶命啊!老儿有眼无珠,不知小乡父大人大驾经过。饶命啊,大人。”
“倒不会要你的贱命,不过部落也有部落的规矩。”小乡父身边一位随从寒声说道。
“我这一大把年纪,苟活不了几年,求求您就放过我吧。”李老头不断叩首求饶,状若疯癫,额头处很快殷红一片,鲜血直流。
“哼。”小乡父冷冷说道,“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一个贼眉鼠眼的随从笑嘻嘻附和道:“知道,知道。小乡父放心,送这老头去古墓群,好好逍遥逍遥。”
另一个枣脸粗眉的随从接过话去:“这老头的那双贱眼怕是不好使了,过去了也能开开眼。”
“嗯。”小乡父不屑地瞥一眼惊恐万状的李老头,扬长而去。
从头至尾,他只说了两句话,却充斥着无情与傲慢。
对他而言,地上跪着的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根任他摆布的茅雁黄。
人命如草芥——
李老头被几人蛮横架走,嘴里讨饶声仍然未绝。可没人理会一个低贱又穷弱的老头发出的凄厉绝望,除了身躯不停颤抖的奚沐。
这一幕他全然看在眼里,心中几乎沥出腥血。
虽然知道部落中的权贵个个无情,可没想到残忍到这种地步,连一个垂暮老叟都不愿网开一面。
尤其惩罚对象,是他亲近之人,体内的某根心弦仿佛被拨断一般,内心绞痛不已。
难道这些人没有半点人性么?
啪——
一滴泪珠从他眼眶中落下,滴在石地上,晕成一团。
小乡父等人从奚沐身边经过时,跪在地上的两个卑微身影没有引起他们的半点注意。跪着就对了,这是贱民在正常不过的姿态。至于其中一个瘦弱少年肩膀剧烈抖动,不停颤抖,应该是被吓得,这类状况他们早已司空见惯。
面对小乡父的赫赫威势,有几人能不发颤?
“这痴呆老头,去做苦役恐怕也是拖累。”
“一大把年纪了,安稳等死多好,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就是下贱。”
小乡父身边的随从七嘴八舌,极尽嘲讽,在晦暗夜色中渐渐远去。
这些刺耳的言语在奚沐听来不啻于尖刀利剑,字字诛心,眼泪扑簌扑簌夺目而出,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