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六年末,距离除夕仅剩半个月。
皇帝速诏法华寺高僧入宫,上一次这么大动干戈还是十年前,荣昭柔嘉公主出生那一年。
十年的时光荏苒,命运似乎总是在交替着重合。
刚刚辞官的老臣们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们有的服侍帝王半辈子,却似乎从未看透过皇帝。
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开心了,便能将人捧上天去,就如同荣昭柔嘉公主,不开心了,就是枕边人莫名其妙的死在大火中他的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真是帝王无情,帝王无情呐。
他们是如何的感叹,皇宫里的人都是不知了。
狭长的通道。
两面朱墙角下堆着些积雪,红白交映漂亮的让人恍惚,一顶蓝顶小轿就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匆匆抬进皇宫。
路过的一队队宫人悄悄抬起头看一眼,又飞快的垂下去。
有些疑惑是谁敢坐着轿子大摇大摆的走宫道上,但这疑惑也是一瞬罢了。
在宫里待久了,仿佛连好奇都不敢有了。
看着蓝顶小轿径直走向重华宫,心中了悟,原来是法华寺的高僧。
轿子缓缓停在中右门。
再往后就是宫妃住的地方,这么一顶轿子自然不可能抬进去。随行的小太监望了一眼还远着的重华宫。
石板路上在洒扫宫人轮班的这一点时间里便积上了一层薄雪。
宫里的人大都信佛。
想到里头那位又是一灯大师的关门弟子,要人家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一路走过去,小太监一时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他还在斟酌着开口,轿帘一边搭上一双干净好看的手。
随着那手的动作,小太监再次看到那张清俊出尘的面孔,仍是忍不住感叹。
不愧是佛家里的人,真是跟一尊玉人似的。
那人年纪尚青,身姿笔挺,眼眸低垂遮住了一双极黑的瞳仁,好看的睫毛出人意料的纤长浓密,只一身平常的僧袍,并不叫人觉得他在锦服如云的皇宫显得寒酸,反叫他穿出了世外高人的感觉。
双手合十,捏着一串佛珠,低眉顺眼的样子也只让人觉得他是虔诚的佛家弟子。
明明不喜说话,神色间的温柔悲悯,却是让人想像他靠近多一些,似乎这样就能获得慰藉。
小太监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不敬的想法:
若是菩萨佛祖转世为人,也合该是这个样子了。
他暗暗摇头抛去乱七八糟的想法。恭敬的与僧人说明情况,僧人耐心的听着,唇角却慢慢抿了起来。
不是因为这位施主要他步行,只是这人委实唠叨了些。
平日里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今日,他急着寻小丫头,便开口道:“无妨的,我们快些走吧。”
小太监也察觉到自己话有些多,抱以歉意的一笑,低头带着僧人走了。
僧人失了往日的淡然沉稳,朱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手中不断捻动着佛珠暗暗显露出他的焦躁和不安。
苏公公早得了消息候在重华宫门口,看着缓缓走来的僧人有些诧异。
他知道来的是一灯大师的弟子,却没料到是这么一位年轻的僧人。
不过一瞬他已收拾好神态,没有流露出丝毫因为僧人年轻就轻视的神色。
他在宫里混迹了这么些年,眼睛最是毒辣,这人虽然年轻,骨子里透出的仙风道骨却让人另眼相看。
“咱家苏景泰特奉圣上之命等候大师,大师舟车劳顿本该让大师休息一番的,然公主哪却容不得等,只希望大师体谅圣上的一番爱女之心。”
僧人双手合十,抬起眼帘淡声道:“施主谬赞,贫僧法号慧虚,当不得大师之称,先去看过公主吧。”
两人便进了重华宫的侧殿,正是闵忆歌的住处。
两个太医候在外室,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临到要过年了,他们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遇上这样的差事。
公主若是真的重病不治,那是他们医术不精,因此获罪他们也就认了。
可偏偏公主根本就没病,至多就是气血两虚的症状。
一个没病的人就是华佗在世也医不了。
两人见了慧虚都是一副看救世主的样子,古人都信神神鬼鬼的,他们倒真希望这位出自国寺的高僧能够救回公主。
而且他们知道,法华寺的一灯方丈不光佛法高深而且医术也很了得。
慧虚自然不会管他们是怎么想的,只用眼神看向苏公公询问是否可以进入内室。
虽然两人一个是佛家弟子,另一个是十岁的小姑娘,但他也知道世人讲究男女大防,贸然进入女子闺房有损女子清誉。
苏公公见他考虑周到,又知礼法,不由暗暗点头。
“慧虚师父请吧,公主在里面呢。”
楚辞已经无数次轻轻叹息了。
床上的少女仿佛一株干枯的花,颓败一片。
幕帘微动,她抬头,自屏风一侧转出两人。
苏公公带着一个僧袍和尚走进来,她瞄了一眼,脸上飞红一片。
无怪乎,她年纪尚小,自来宫里少见外男,尤其是这般……这般俊美的男子。
她不由暗暗腹诽,这样的相貌若不是个和尚,不知该让天下多少女子遗落了一颗芳心。
慧虚却并未注意到她,只一眼看向床上的人儿,好看的眉宇紧紧皱起。
少女看上去大不妙,短短几日她已叫病气折磨的瘦骨嶙峋,唇瓣是让人心惊的白,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黛青色血管。
气若游丝的躺在病榻上,呼吸微不可闻,若不是她颤抖的睫羽,慧虚几乎以为面前的是一具尸体了。
“请女施主去寻了小僧所带随身箱子来。”
平日里如玉似的人声音骤然沉了下来,让苏公公不由侧目。
道行尚浅的楚辞颤着声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脸上在没有刚才的少女绯红,惨白着一张小脸快步出去了。
苏公公上前一步道:“此番公主被仙人看中要飞升九天之外,天家爱女心切,还请慧虚师父上达仙人备述圣心。”
说完又悄悄的掩着唇凑到慧虚耳边:“还请小师傅尽力救回公主,用些什么都尽管使人告知,咱家必然准备妥当,
对外只说公主是叫神灵看中勾了魂去,啊?”
慧虚颇有些复杂的看了眼苏景泰,半晌才双手合十,低低地叹了声,阿弥陀佛。
等了苏公公被皇上传走,闵忆歌身边的两个宫女守在殿外。
慧虚为她把了脉,眉头微松。
女孩脉象虚弱,但也仅仅是虚弱而已,这几日各地太医拼了命的为她补身子皇宫里什么没有?
一点气血两空的症状也好了。
也不是中毒,慧虚握着闵忆歌的手指,上面是他刚刚用银针挑出来的血珠。
这情况已经超过他得所学之识。
他还在苦恼,床上的女孩却骤然发作,娇小消瘦的身子蜷成一团,小脸痛苦的绞在一起,脸色发青,喘息剧烈到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骤然停止。
来不及多想,慧虚下意识将女孩揽在怀里,完全是一副极力保护的样子。
或许是佛祖保佑,又或者是慧虚的到来。
闵忆歌在这一天晚上深夜醒来,眼睛睁的圆圆的,仰面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头顶藕色的芙蓉帐,眼眶酸涩的要流出泪来。
屋子里点着凝息安神的檀香,温润庄严的诵经声,永远不会熄灭的蜡烛。
睁眼之前她甚至恍惚的以为自己回到前四年的日子。
那段虽然失去了母亲、荣光、富贵,却自由,快乐,被一群灵魂宛如美玉一般的人精心呵护着的日子。
诵经人似是有感一般睁开眼,欣喜地奔过来摸了摸她的头,松了一口气。
脸色忽然转而带了些愠怒,狠狠点了点她的额头:“愚笨。”
这才来皇宫几日就将自己弄的奄奄一息,可不是愚蠢至极?
闵忆歌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扑进慧虚怀里,将一张小脸埋在他干净的僧侣上不管不顾的要哭个死活。
她委屈呢。
慧虚已经许多年没与人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四年前那时的小丫头还是小小一团。
可如今小姑娘已然长大,他是不是该教一教她,世人男女大防的道理?
年轻的僧人眸子里暗流交错,偶尔闪现出无措和迷茫,手却已经下意识轻轻拍在闵忆歌的背上。
自己带大的孩子,感情总是不一样的,慧虚如是想着。
随即扳着女孩的肩膀将她从怀里捞出来,有些担心这个蠢才把自己活活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