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沧澜今夜很不舒服,明明已经到了寅时,但他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况且绯月又不在身旁,他只得自己寻了件厚实些的披风系上,起身往后园走去。
这处宅院是他四年前买下的,为的是留个念想,尤其这后园,更是明令禁止所有人靠近。园中的一砖一瓦,皆是他亲自过目才许用上的,就连摆放的位置也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不差分毫。
那些经由他悉心照料的花长势喜人,争奇斗艳,开满了整个后园,香气缭绕,宛若仙境。
“这只小兔子送你!抱着它,你就不冷了!”
恍惚中,有一只小手把一团白球塞到自己怀中,温热的小东西靠在他的胸口,让他忍不住又用力地蜷缩了一下身体。
冷,真冷……仿佛五脏六腑都是寒冰浇铸的,由内向外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冷气,他害怕冻死了这小东西,却又想再向它借一点点热……
“你叫……”他一张嘴,撕扯得整个脸颊都冰冷发疼,一股更为阴寒的气息浸透四肢百骸,让他的耳朵也随之嗡嗡作响,剧痛无比。
“眠儿。”
他听到那个清脆的声音说。昏昏沉沉中,他感觉又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袭来,不是在怀中,而是——塞上了他的嘴。
唐白打死都没有想到小王爷现在能躺在自己身边,而且还是以这样一个姿势,他已经睡意全无,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以为云岚是在开玩笑。
“喂,他会不会突然醒来,看到我们啊?”他话虽这么问,但还是毫无敬畏之心地用手戳了戳穆沧澜的脸。
冰冰凉凉,倒不像个活人。
云岚头都没抬,继续看着手中的图:“这药是从沈千金手里顺出来的,应该不会要人命。”
唐白碰了个软钉子,但还是不死心,天知道这船要在洒金河上飘多久,除了云岚,他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拿来解闷:“那我们去哪里?醉春楼?元谷?还是……”
“你要是再多嘴多舌,我保证先送你回家。”云岚故意把“回家”两个字咬得很重,威胁的意味溢于言表。
嘁!真是小气!唐白撇撇嘴不再言语,侧起身听着船底流水潺潺,两岸的乱石杂草影影绰绰,与头顶墨青色的夜空连成一片,天地间似乎只剩了他们这一只小船,颇有些跳出尘世,任己逍遥的意味。
要是这样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啊!
他自小桀骜不驯,唐府上下没有一个喜欢他的,同龄人更是明里暗里都讥笑他:
“没娘的野孩子!也配待在我们唐家?”
“哼,十足的草包一个,辱没我们四大家族的名声!”
“一个外室生的小子,凭什么吃穿用度都比我们金贵!”
说来说去,不就是见不得他好么?既然他们觉得他不配,他就偏要把别人羡慕的、拿不到的,放在他们眼前揉碎碾烂!
你们不是四大家族,要皮要脸?那我就要整日泡在那花柳之地,给这些京城教坊、南风小馆出谋划策,教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凡是你们看不起的下流之地,你们不喜的纨绔恶习,我都要插一脚,我样样都要去,样样都要学!我要让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唐府的唐白,是个百年难遇的奇葩!
府内那些多嘴多舌敢议论他的,遇见了就打过去,他们不服气也不要紧,天塌下来自有祖父和父亲顶着。至于那些在背后使腌臜招数的,他在外头什么样的没见识过?他们那真是雕虫小技!
生在如此勾心斗角的大家族,受了那么多冷嘲热讽,他最多也是不服,才想着要羞辱他们,却很少有恨——除了那件至今让他无法释怀的事。
若不是那件事,他现在也不会是一个逃犯的身份,也不会……遇到云岚。
那时她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天寒地冻,身着鹅黄色锦缎小袄的身子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仰头看着足足高了自己大半的唐白,用稚嫩的声音对他一字一句道:“我说,我是来请你,做掌柜的。”
“请我?”唐白嗤笑一声,从身上的钱袋子里摸出三枚铜钱递到她手中:“出了这园子,东边有个茶水摊,你拿着这钱买几个包子,算是哥哥送你的。”
然后,再也不拿正眼瞧她,继续盯着眼前的那局残棋。
“不用看了,”云岚也不恼他,继续道:“你只想着如何防备,虚布了这么多空子给对方,殊不知‘百密必有一疏’,对方装作是入了套,待你反攻之时,当初的空子成了你的绊脚石,忙来忙去倒是在给别人做嫁衣。”
她说的不留情面,句句戳中他的弱点,但是如此年幼却能根据一盘残局看出其中缘由,却是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他这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孩童,见她乌漆般的眸子正望着他,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噙着一抹笑,白嫩的小手从他身边的红漆彩绘棋笥里拣出了一枚象牙白棋,轻轻放在棋盘之上:“与其这样不痛快,还不如彻底斩断了,跳出这自己布下的局,方才能看清满盘的棋。”
“小姑娘,你……”
“云城云岚,来求公子做个掌柜。”
腊梅树下,娇小的人儿周身都浸在一片冷香之中,清冽的嗓音宛若初春的山泉,叮叮咚咚流进了他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