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逢年过节,又有逢年过节的成都。二奶奶因为思乡病的原因,愈把成都美化起来。于是,两年之间,成都的幻影,在邓幺姑的脑中,竟与她所学的针线工夫一样,一天一天的进步,一天一天的扩大,一天一天的真确。从二奶奶口中,零零碎碎将整个成都接受过来,虽未见过成都一面,但一说起来,似乎比常去成都的大哥哥还熟悉些。她知道成都有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城墙有好高,有好厚;城门洞中间,来往的人如何拥挤。她知道由北门至南门有九里三分之长;西门这面别有一个满城,里面住的全是满吧儿,与我们汉人很不对的。她知道北门方面有个很大的庙宇,叫文殊院;吃饭的和尚日常是三四百人,煮饭的锅,大得可以煮一只牛,锅巴有两个铜钱厚。她知道有很多的大会馆,每个会馆里,单是戏台,就有六七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江南馆顶阔绰了,一年要唱五六百本整本大戏,一天总是两三个戏台的唱。她知道许多热闹大街的名字:东大街,总府街,湖广馆;湖广馆是顶好买菜的地方,凡是新出的菜蔬野味,这里全有;并且有一个卓家大酱园,是做过宰相的卓秉恬家开的,豆腐乳要算第一。她知道点心做得顶好的是淡香斋,桃圆粉香肥皂做得顶好的是桂林轩,卖肉包子的是都益处,过了中午就买不着了,卖水饺子的是亢饺子,此外还有便宜坊,三钱银子可以配一个消夜攒盒,一两二钱银子可以吃一只烧填鸭,就中顶著名的,是青石桥的温鸭子。她知道制台、将军、藩台、臬台、出来多大威风,全街没一点人声,只要听见导锣一响,铺子里铺子外,凡坐着的人,都该站起来,头上包有白帕子,戴有草帽子的,都该立刻揭下;成都华阳称为两首县,出来就不同了,拱竿四轿拱得有房檐高,八九个轿夫抬起飞跑,有句俗话说:“要吃饭,抬两县,要睡觉,抬司道。”她知道大户人家是多么讲究,房子是如何的高大,家具是如何的齐整,差不多家家都有一个花园。她更知道当太太的、奶奶的、少奶奶的、小姐的、姑娘的、姨太太的、是多么舒服安适,日常睡得晏晏的起来,梳头打扮,空闲哩,做做针线,打打牌,到各会馆女看台去看看戏,吃得好,穿得好,又有老婆子丫头等服侍;灶房里有伙房有厨子,打扫跑街的有跟班有打杂,自己从没有动手做过饭扫过地;一句话说完,大户人家,不但太太小姐们,不做这些粗事,就是上等丫头,又何尝摸过锅铲,提过扫把?那个的手,不是又白又嫩,长长的指甲,不是凤仙花染红的?
邓幺姑之认识成都,以及成都妇女的生活,是这样的;固无怪其对于成都,简直认为是她将来归宿的地方。
有时,因为阴雨或是什么事,不能到韩家大院去,便在堂屋织布机旁边,或在灶房烧火板凳上,同她母亲讲成都。她母亲虽是生在成都,嫁在成都,但她所讲的,几乎与韩二奶奶所讲的是两样。成都并不像天堂似的好,也不像万花筒那样五色缤纷,没钱人家苦得比在乡坝里还厉害:“乡坝里说苦,并不算得。只要你勤快,到处都可找得着吃,找得着烧。任凭你穿得再褴褛,再坏,到人家家里,总不会受人家的嘴脸。还有哩,乡坝里的人,也不像成都那样动辄笑人,鄙薄人,一句话说得不好,人家就看不起你。我是在成都过伤了心的。记得你前头爹爹,以前还不是做小生意的,我还不是当过掌柜娘来?强强勉勉过了一年多不操心的日子,生你头半年,你前头爹爹运气不好,一场大病,把啥子本钱都害光了。想着那时,我怀身大肚的走不动,你前头爹爹扶着病,一步一拖的去找亲戚,找朋友,想借几个钱来吃饭医病。你看,这就是成都人的好处,谁睬他?后来,连啥子都当尽卖光,只光光的剩一张床。你前头爹爹好容易找到赵公馆去当个小管事,一个月有八钱银子,那时已生了你了。……”
五
旧时创痕,最好是不要去剥它,要是剥着,依然会流血的。所以邓大娘谈到旧时,虽然事隔十余年,犹然记得很清楚:是如何生下幺姑之时,连什么都没有吃的,得亏隔壁张姆姆盛了一大碗新鲜饭来,才把腔子填了填。是如何丈夫旧病复发死了,给赵老爷赵太太磕了多少头,告了多少哀,才得棺殓安埋。是如何告贷无门,处处受别人的嘴脸,房主催着搬家,连磕头都不答应,弄到在人贩子处找雇主,都说带着一个小娃娃不方便,有劝她把娃娃卖了的,有劝她丢了的,她舍不得,后来,实在没法,才听凭张姆姆说媒,改嫁给邓家。算来,从改嫁以后,才未焦心穿吃了。
邓大娘每每长篇大论的总要讲到两眼红红的,不住的醒鼻涕。有时还要等到邓大爷劝得不耐烦,生了气,两口子吵一架,才完事。
但是邓幺姑总疑心她母亲说的话,不见得比韩二奶奶说的更为可信。间或问到韩二奶奶:“成都省的穷人,怕也很苦的罢?”而回答的却是:“连讨口子都是快活的!你想,七个钱两个锅魁,一个钱一大片卤牛肉,一天那里讨不上二十个钱,就可以吃荤了!四城门卖的十二象,五个钱吃两大碗,乡坝里能够吗?”
少年人大抵都相信好的,而不相信不好的,所以邓幺姑对于成都的想象,始终被韩二奶奶支配着在。总想将来得到成都去住,并在大户人家去住,尝尝韩二奶奶所描画的滋味,也算不枉生一世。
要不是韩二奶奶在邓幺姑的十八岁上死了,她或许有到成都去住的机会。因为韩二奶奶有一次请她做一只挑花裹肚,说是送给她娘家三兄弟的。据她说来,她三兄弟已下过场,虽没有考上秀才,但是书却读通了。人也文秀雅致,模样比她长得好,十指纤纤,比女子的手还嫩。今年二十一岁,大家正在给他说亲哩。不知韩二奶奶是否有意,说到她三兄弟的婚事时,忽拿眼睛上上下下把邓幺姑仔细审视了一番。她也莫名其妙的,忽觉心头微微有点跳,脸上便发起烧来。
隔了两个月,韩二奶奶已经病倒了,不过还撑得起来,只是咳。邓幺姑去看她时,她一把抓住她的手,低低说道:“幺姑,我们再不能同堆做活路,……摆龙门阵了!……我本想把你说跟我三兄弟的,……他们已看过你的活路,……就只嫌门户不对。……听说陆亲翁要讨一个姨娘,……他虽是五十几岁的人,……两个儿子都捐了官,……家务却好,……又是住开的。……我已带口信去了,……但我恐怕等不得回信,……幺姑,你自家的事,……你自家拿主意罢!……”
她很着急,很想问个明白,但是房里那么多人,怎好出口?打算下一次再来问,老无机会,也老不好意思,而韩二奶奶也不待说清楚就奄然而逝。于是,一块沉重的石头便搁在邓幺姑的心上。
韩二奶奶之死,本是太寻常一件事,不过邓幺姑却甚为伤心,逢七必去哭一次,足足哭了七次。大家只晓得韩二奶奶平日待邓幺姑好,必是她感激情深;又谁晓得邓幺姑之哭,乃大半是自哭身世。因她深知,假使她能平步登天的一下置身到成都的大户人家,这必须借重韩二奶奶的大力,如今哩,万事全空了!
其实,她应该怨恨韩二奶奶才对的。如其不遇见韩二奶奶,她心上何至于有成都这个幻影,又何至于知道成都大户人家的妇女生活之可欣羡,又何至于使她有生活的比较,更何至于使她渐渐看不起当前的环境,而心心念念想跳到较好的环境中去,既无机会实现,而又不甘恬淡,便渐渐生出了种种不安来?
自从韩二奶奶死后,她的确变了一个样子。平常做惯的事,忽然不喜欢做了。半个月才洗一回脚,丈许长的裹脚布丢了一地,能够两三天的让它塞在那里,也不去洗;一件汗衣,有本事半个月不换。并且懒得不得开交,几乎连针掉在地上,也不想去拈起来。早晨可以睡到太阳晒着屁股还不想起床,起来了,也是大半天的不梳头,不洗脸;夜里又不肯早点睡,不是在月光地上,就是守着瓦灯盏,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脾气也变得很坏,比如你看见她端着一碗干饭,吃得哽哽咽咽的,你劝她泡点米汤,她有本事立刻把碗重重的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或是鼓着眼说道:“你管我的!”平日对大哥很好,给大哥做袜子补袜底,不等妈妈开口;如今大哥的袜子破到底子不能洗了,还照旧的扔在竹篮里。并且对大哥说话,也总是秋风黑脸的,两个月内,只有一次,她大哥从成都给她买了一条印花洋葛巾来,她算喜欢了两顿饭工夫。
她这种变态,引起第一个不安的,是邓大爷。有一天,她不在跟前,他遂一面卷叶子烟,一面向邓大娘说道:“妈妈,你可觉得幺姑近来很有点不对不?……我看这女娃子怕是有了心了?”
邓大娘好像吃了惊似的,瞪着他道:“你说她懂了人事,在闹嫁吗?”
“怕不是吗?……算来再隔三个月就满十九岁了。……不是已成了人吗?”
“未必罢?我们十八九岁时,还什么都不懂哩。……说老实话,我二十一岁嫁跟你前头那个的时候,一直上了床,还是浑的,不懂得。”
“那咋[5]能比呢;光绪年间生的人?……”
两个人彼此瞪着,然后把他们女儿近月来的行动,细细一谈论,越觉得女儿确是有了心。邓大娘首先就伤心起来,抹着眼泪道:“我真没有想到,幺姑一转眼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十几年的苦心,我真枉费了!看来,女儿到底不及男娃子。你看,老大只管是你前头生的,到底能够送我们的终,到底是我的儿子!……”
六
邓幺姑的亲事既被父母留心之后,来做媒的自然不少。庄稼人户以及一般小粮户,能为邓大爷欣喜的,又未必是邓大娘合意的;邓大娘看得上的,邓大爷又不以为然。
邓大爷自以为是一家之主,嫁女大事,他认为不对的,便不可商量。邓大娘则以为女儿是我的,你虽是后老子,顶多只能让你作半个主,要把女儿嫁给什么人,其权到底在我的手上。两口子为女儿的事,吵过多少回,然而所争执的,无非是你作主我作主的问题,至于所说的人家,是不是女儿喜欢的,所配的人须不须女儿看一看,问问她中不中意?照规矩,这只有在嫁娶二婚嫂时,才可以这样办,黄花闺女,自古以来,便只有静听父母作主的了。设如你就干犯世俗约章,亲自去问女儿:某家某人你要见不见一面?还合不合意?你打不打算嫁跟他?或者是某家怎样?某人怎样?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就问到舌焦唇烂,未必能得到肯定的答复。或者竟给你一哭了事,弄得你简直摸不着火门。
乡间诚然不比城市拘泥,务农人家诚然不比仕宦人家讲礼,但是在说亲之际,要姑娘本身出来有所主张,这似乎也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没有的。所以,邓幺姑听见父母在给她代打主意,自己只管暗暗着急,要晓得所待嫁与的,到底是什么人;然而也只好暗暗着急,爹爹妈妈不来向自己说,自己也不好去明白的问。只是风闻得媒人所提说的,大抵都在乡间,而并非成都,这是令她既着急而又丧气的事。
直到她十九岁的春天,韩二奶奶的新坟上已长了青草。一晚,快要黄昏了,一阵阵乌鸦乱叫着直向许多丛树间飞去,田里的青蛙到处在喧闹,田间已不见一个人,她正站在拢门口,看邻近一般小孩子牵着水牛出沟里困水之际,忽见向韩家大院的小路上,走来两个女人;一个是老实而寡言的韩大奶奶,一个却认不得,穿得还整齐干净。两个人笔端走来,韩大奶奶把自己指了指,悄悄在那女人耳边,嘁喳了几句,那女人便毫不拘执的,来到跟前,淡淡打了个招呼,从头至脚,下死眼的把自家看一遍;又把一双手要去,握在掌里,捏了又看,看了又摸,并且牵着她走了两步,这才同她说了几句话,问了她年龄,又问她平日做些什么。态度口吻,很是亲切。韩大奶奶只静静的站在旁边。
末后,那女人才向韩大奶奶说道:“在我看,倒是没有谈驳;想来我们老太爷也一定喜欢。我们就进去同她爹妈讲罢,早点了,早点好!今天这几十里的路程,真把我赶够了!”
从这女人的言谈装束,以及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上看来,不必等她自表,已知她是从成都来的。从成都赶来的一个女人,把自己如此的看,如此的问;再加以说出那一番话;即令邓幺姑不是精灵人,也未尝猜想不到是为的什么事。因此当那女人与韩大奶奶进去之后,她便觉得心跳得很,身上也微微有点打抖。女人本就有喜欢探求秘密的天性,何况更是本身的事情,于是她就赶快从祠堂大院这畔绕过去,绕到灶房,已经听见堂屋里说话的声音。
是邓大爷有点生气的声音:“高大娘,承你的情来说这番话!不过,我们虽是耕田作地的庄稼老,却也是清白人家,也还有碗饭吃,还弄不到把女儿卖跟人家作小老婆哩?……”
跟着是邓大娘的声音:“岁数差得也太远啦!莫说作小老婆,卖断根,连父母都见不着面,就是明媒正娶,要讨我们幺姑去作后太太,我也嫌他老了。不说别的,单叫他同我们幺姑站在一块,就够难看了!”
那女人像又劝了几句,听不很清楚,只急得她绞着一双手,心想:“该可答应了罢!”
然而事实相反,妈妈更大声的喊了起来:“好道!两个儿子都做了官,老姨太太还有啥势力?只管说有钱,家当却在少爷少娘手上,老头子在哩,自然穿得好,吃得好,呼奴使婢,老头子死了呢?……”
爹爹又接过嘴去:“妈妈,同她说这些做啥?我们不是卖女儿的人!我们也不稀罕别人家做官发财,这是各人的命!我们女儿也配搭不上,我们也不敢高攀!我们乡下人的姑娘,还是对跟乡下人的好,只要不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