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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天坠星石

黎明时分,铃儿被人推醒。她睁开眼睛,发现唤醒她的是那名云台骑兵的百夫长萧童。

“跟我来。”萧童小声地说了句。铃儿从地上站起,身边柳杰等人立即跟着站起。

“我只找她一个。”萧童说。

“没事。”铃儿冲柳杰笑笑,跟着萧童穿过两道哨卡,来到营地旁的溪边。

“它们是你养的豹子吧?”百夫长手指溪流下游方向问。铃儿望去,远处的溪岸上有一堆乱石,晨光中依稀可见两头月影豹趴在乱石顶端打盹,偶尔摇晃下尾巴。

“原来你知道。”铃儿瞪着他说。

“它们跟了我们两天了,从草原谷一路追踪到这里。”萧童回答,“今天我们将离开白溪谷进入云台,兵士们担心它们跟到境内惊扰百姓。你说,我该拿它们怎么办?”

“放我们离开,各走各道,它们就不会再追你们了。”铃儿答道。

萧童愣了一愣,轻笑着说:“你们经历了什么让你们如此不相信他人?我说了不是抓你们,只是带你们去见个人而已。也罢,既然你总是把我当坏人,那我就命令手下杀了两头豹子,以绝后患。”

“你敢。”铃儿压低声音警告,伸手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

“他们告诉我你带着两头幼豹,可这哪里是幼豹?”萧童摇摇头,从背后拿出铃儿的匕首递给她,“在找这个?”

铃儿接过匕首,斜睨着萧童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你信任我,答应去见我的朋友。”萧童说,“托我寻找你的人会帮助你,他们要求我待你如贵宾,希望我把你们一个不差地带去见他们。所谓‘一个不差’,我想大概也包括那两头豹子。所以,如果你有把握让它们听话,并且保证不试图逃跑,我允许你带它们回来与我们同行。”

“看来你这人还不错。”铃儿将匕首系回腰间,“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得把武器还给我们。”说完她沿着溪流朝下游方向走去。没等她靠近,泪滴和满月已然察觉,从乱石顶端一跃而下,冲她飞奔而来。两头豹子将铃儿扑倒在地,铃儿与它们嬉闹了一会儿,带着它们慢慢走回。来到近前,豹子们放缓脚步,不再靠上,而是朝萧童发出威胁的呜咽。

“没事,没事。”铃儿连忙抚摸它们毛茸茸的脖颈说,泪滴和满月这才安静下来。萧童放开紧握剑柄的手,才一会儿工夫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走回自己的队伍中,低声吩咐了几句,有兵士取出收缴的武器一一发还给柳杰,梁丘红和顺子。

“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武器还给我们了?”柳杰大步来到铃儿身边轻声问。梁丘红飞一般掠过他和铃儿,搂住两头豹子,用脸亲昵地蹭它们的皮毛。泪滴似乎并不喜欢,马上挣脱,满月则一头钻进她怀里尽情撒娇。

“也许他真的想帮我们。”铃儿回答。

柳杰奇怪地看着她说:“他让你找回豹子你就信他了?”

“我是信自己。”铃儿有点恼火,“我看得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真的?”柳杰咧咧嘴角,“你说金老爷不像坏人,结果被他偷走了石头。要不是你非要跟他比试,他哪来机会?”

“你这表情算怎么回事?是在笑话我吗?丢了石头是我活该,如果找不回来,你就省事了,不用再陪着我。让开!”铃儿重重推了柳杰一下,从他身边走过。柳杰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戚定钧抱着无名走到柳杰身边,将男孩交给他说:“你啊,一点不懂女孩子心思。她后悔着哪,只是嘴上不肯承认。”

“后悔有个屁用!”柳杰罕见地语带脏字。

“有个屁用!”他怀中的无名说,这句话学得字正腔圆,分毫不差。戚定钧一愣,哈哈大笑。

“还有你,”柳杰将无名举到眼前,看着男孩恶狠狠地说:“离开千岩谷地就把你送掉。”

“把你送掉。”男孩同样用恶狠狠的语气重复。戚定钧笑得直打跌,指着无名对柳杰说:“他懂你的意思,他在反击。”柳杰忍不住也乐了,捏了下无名的脸笑骂:“臭小子。”

由于两头豹子的加入,萧童调整了队伍。一队人被安排在前面开道,一队人殿后,将铃儿五人夹在中间,并且在左右各安排了两名斥候。前后队与铃儿他们保持足够距离,因为云台久经训练的战马无论如何不肯靠近两头月影豹。泪滴和满月不再乱跑,乖乖地跟在铃儿和梁丘红身边,看得骑兵们咋舌不已。中午时分,队伍穿过白溪谷西边的峡道,离开了千岩谷地,进入云台境内。

眼前是广袤的平原,间或夹杂一些孤丘,地形与高丘封地颇为相似。只是这里的山丘直上直下,没有坡度,高度也与高丘境内的山峰相去甚远。与其说山丘,不如说是一块块积木般的巨大方正岩石,几近垂直的崖壁寸草不生,有如刀削斧刻,而山丘顶部绿意盎然,树木繁盛,令人过目难忘。骑兵前队加快了速度,回到邦国的土地让他们松弛下来,胜雪的白甲在日照下闪耀,纯白斗篷随着微风轻扬。

“他们的盔甲真漂亮,简直像戏服。”铃儿骑在马背上感叹。

“那叫‘碳雪甲’,可不仅仅是漂亮这么简单。”戚定钧说道。画师的骑术大有进步,在奔行中显得游刃有余,而不是东倒西歪。

“怎么个不简单?”

戚定钧笑嘻嘻不答,存心卖个关子。

“无名。”铃儿拍拍身前男孩的脑袋,“吐他口水。”无名扭过头,朝戚定钧吐了口唾沫,正正沾在画师胸前。戚定钧咒骂一声,连忙用袖子擦拭,其余人尽皆大笑。

“碳雪甲的甲片两面上釉,一黑一白。”柳杰插口说,“夏季白釉朝外,可以最大限度反射阳光,以免盔甲过热。而冬季则黑釉朝外,吸收日光,保持身体温暖。每逢换季时,有专门的铸甲师将每一套碳雪甲拆开重新装配,补齐釉色,换上应季的颜色。不仅人的盔甲如此,马儿的盔甲亦然。”

“这需要大量的人力和财力。”戚定钧补充,“每块甲片都上釉,本身耗资巨大,还要半年拆换一次,费时费工。云台可有着上万铁骑呢,不愧是最富有的邦国,碳雪铁骑也是邦国骑兵中战力最为强大的军队。”铃儿吐了吐舌头。百泽的“四武”骑行军在她眼中已经够威风的了,然而与云台铁骑相比,显然逊色不少。

到得傍晚,前方出现一片密集的民居,背靠石碑状的山丘,那是一座镇子。前队突然离开宽阔的车马道,沿着小路爬上一个斜坡,坡顶有一座小小的石头庙宇。听见蹄声,庙中走出一男一女,在门口相侯。骑兵们在庙宇前停下,萧童从马上跳下,与那双男女低头交谈了几句,然后朝铃儿招手。骑兵们让开道路,铃儿等人骑着马上前,泪滴和满月经过的时候,云台的白甲战马惊恐地嘶鸣,纷纷后退。

“这就是我要你见的朋友。”萧童翻身上马对铃儿说,“我就送你们到这了。”说完他挥挥手,骑兵们掉转马头,顺着来路驰下斜坡,朝着小镇而去。

“你是崔铃儿?”率先走上前发问的男人三十来岁年纪,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穿着身普通的湖绿色直缀,腰间缠着一条五彩斑斓的皮鞭,相当醒目。

“你是谁?干嘛想见我?”铃儿下马,拉着无名的小手劈头就问。

“我叫吕叶。”男人自报姓名,然后指着身后的女人说道,“她叫芍药,是我夫人。喂,过来打个招呼。”

听见这一声“喂”,站在庙门口的女人几步跨到吕叶身边,一把揪住他耳朵问:“你叫我什么?”

吕叶吃痛,捂着耳朵怒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外人面前以我为尊。快放手!”

“以你为尊是不假,可是谁准许你那么叫我的?”芍药放开手,吕叶的耳朵被揪得通红,拼命揉搓。

“崔姑娘,找你好久了,我们俩是地火神教的人。”芍药转向铃儿说,语音爽脆。她身材高挑匀称,比吕叶还高着半头,五官颇为精致,穿着红色绣花尖领布衫和筒裤,脚上是双红布鞋,果然人如其名,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芍药花。

地火神教这四个字铃儿记得戚定钧在草原谷曾经提起过一次,当时画师说金老爷是地火神教,却被金不换否认,除此之外她一无所知。“地火神教是干嘛的?为什么找我?”她问。

“说来话长,庙里没人,进去慢慢说。”芍药朝身后指了指。

“不行,我们得先找到金老爷,他偷了我的石头。你们知道他在哪吗?”

“原来他偷走的是……那块石头?”芍药与吕叶对望了一眼,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她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摇晃着说:“怪不得金不换派谭五传书给我们,请我们喝酒。”

“在哪?什么时候?”柳杰立即问。

“就在前面的石碑镇,时间嘛正是今晚。”芍药露齿一笑,“他算准你们差不多该到了,并且肯定会碰上我们俩。走,咱们去瞧瞧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它们不能跟去。”吕叶看着数步之外趴在地上的泪滴和满月说,“你们留个人在这陪着豹子,庙里可以休息,我们也准备了些吃的。天色晚了,没有人会来这。”铃儿等人商议了一下,顺子和梁丘红两人带着无名留下,陪着泪滴和满月,其他人则跟着吕叶芍药夫妇骑马进入石碑镇。

作为一个边陲小镇,石碑镇算得上颇具规模。当年柳长兴随父亲柳豪出使云台,也曾在这里落脚。正是那一次出使让他遇见了阮小翠,由此定下亲事。众人沿着青石板铺就的主街很快来到目的地,一座名叫“醉卧坊”的酒铺。此时华灯初上,酒铺的大门却虚掩着,两名酒保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阻拦着试图进入的散客。“抱歉,客官,铺子今天被人包了,请明天赏光,赠上好的‘百里香’两碗。”

“嘿,小二,是金老爷包了这里?”吕叶问。

“不错,你们是他的客人?”酒保回答。

“正是。”

“里面请。”一名酒保推开门带他们进入,另一人则留下照料他们的马匹。四方形的店铺中空空落落,大部分桌椅被推到墙角,只在正中留下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金不换,颜复生,谭五三人坐在桌旁,酒保正在殷勤地上菜和倒酒。令人意外的是,颜复生今天没有亲自下厨,而向来不上桌的谭五此刻正襟危坐。铃儿越过头里的吕叶和芍药,快步冲到金不换身旁,拔出匕首顶在他的喉头说:“把石头还给我。”

“你连它的来历都不清楚,这么紧张干嘛?”金不换面不改色地回答,而他的两名跟班对眼前这一切视而不见,一个闷头喝酒,一个轻摇折扇。

“我管它什么来历,石头是我的,还给我。”铃儿怒道。

“坐下,让我看看你的沙漏,我就把石头还你。”胖子的语声中带上了某种威严,用一种自打铃儿遇见他后从未听过的口气说。

“先把石头交出来,其他的事好商量。”柳杰走到铃儿身边抓住她的手腕,慢慢移开匕首。

谭五放下酒杯,抬起头吩咐陪侍的酒保:“退下,不喊你们不许出来。”酒保唯唯诺诺离去,谭五朝众人招手说:“各位坐吧,都是熟人,坐下慢慢说。”

等众人落座后,金不换将桌子正中的一个菜盘移去,手心朝下一抹,带有两个尖瓣的五芒石赫然出现在桌上。铃儿当即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石头凭空消失,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金不换笑眯眯伸手再度一抹,石头又出现在桌上。铃儿再去抢,石头变戏法般又不见了。这下可把铃儿惹恼了,她猛然站起隔着桌子抡起拳头砸向那张肥胖的笑脸,结果眼前一花,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坐回到椅子上,似乎根本没有动过。芍药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向铃儿按住她肩膀不让她动,然后对金不换说:“金老爷,她是沙漏使者,何必如此?”

“我还没见到她的沙漏,谁知道是不是呢?”金不换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同时手掌摊开,用他粗短的手指拈起掌中的五芒石,慢悠悠放在桌上。芍药死死按住铃儿,在她耳边轻声说:“金老爷号称‘不动佛’,他擅长一种方术,叫作‘不动如山’。被施术的人觉得自己行动如常,实际上动作变得极其缓慢。所以,你无法从他眼前抢走任何东西。崔铃儿,让石头放在那,我也想仔细瞧瞧。”

“铃儿,听听他们要说什么。”柳杰忽然握住铃儿的手说。他的手坚定而有力,铃儿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挣扎。桌边所有人的视线落在雪白的石头上。

“金爷。”吕叶此时才有机会向金不换打招呼。

“多少年没见了,你们这小两口?”胖子慢条斯理地问。他今天穿着金线滚边的宝蓝丝袍,一本正经坐着,对于满桌酒菜意外地看都没看一眼。

“上一回碰面是七年前的南北论道,那时候我们夫妻还不是执行者。”吕叶回答。

“嗯,自那以后你们‘绿叶红花’名声逐渐响亮,听说北方据点的祭司们很看重你们两口子。”

芍药将视线从五芒石上收回,接过金不换的话头。“金爷,您知道地火教上下都收到了命令,您这么横着插一手却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金不换说,“天坠星石,生命沙漏,我们听闻已久,但是没人真正见到过,这块石头真的就是吗?谁敢打保票?”

“看它的形状您还认为不是吗?‘石分五瓣,天坠之星’,您应该比我们清楚得多吧?”芍药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桌上石头的尖瓣说。

“话是这么说,可是如果有好事之徒造假,我们也无从分辨啊。”

“金爷说得对。”吕叶开口说道,“不过即使石头可以造假,而生命沙漏绝对不能。”他转头对铃儿说,“崔铃儿,让我们看看你的沙漏吧。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地火教将尽一切能力帮助你。”

“想看可以,先让我拿回石头。”铃儿气呼呼地说。她话音刚落,桌上的石头不见了,铃儿觉得手中硬硬的,低头一瞧,石头好端端攥在她手心,而金不换则笑吟吟看着她,埋在肥厚眼睑中的瞳孔跳动着光芒。这个胖子的手法太古怪了,活像个变戏法的,铃儿心道。不过这戏法变得颇为有趣,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崔铃儿转怒为喜,将石头放在手中爱惜地摩挲,之前她一直不太拿它当回事,直到失去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这块石头已经不知不觉成为她的一部分。铃儿解开胸前的丝囊,将石头小心地收好,然后将右前臂伸向旁边的柳杰。柳杰会意,替她一层层揭开手臂上的缠布,露出了纹身和沙漏。除了铃儿,柳杰,戚定钧三人端坐不动,其他人全部站了起来,伸头过来仔细地观察沙漏。里面的黑色在极为缓慢但是显而易见地流淌。酒铺里静得出奇,仿佛能听见沙漏里那些黑色流向下端的声音,铃儿甚至产生某种错觉,自己手臂的肌肤被他们热切的凝视灼痛。好一会儿,围观的人才默默坐下,他们神情古怪,看上去紧张焦躁,却又难掩兴奋之情,就连向来镇定如恒的颜复生眼中也闪现炽热的光彩。

“金老爷,给我们讲讲石头的事。”戚定钧突然开口说道,他的话让在座这些失魂落魄的人平静下来。

“好吧,是该谈谈这块石头了。不过在这之前,崔铃儿,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石头残片的。”金不换说。

“它来自极热之地。”铃儿回答,约略叙述了自己和柳长兴在极热之地的际遇。这番经历是她首次对人提起,柳杰曾经站在长者姚老的屋外听过大概,而戚定钧从未耳闻。复杂的神情再次在他们脸上表露无疑,这一次不是不安与兴奋,是深深的敬畏。金不换拿起桌上没有动过的筷子,闭上眼睛轻轻敲打额头。

“金老爷。”铃儿出声呼唤。

“知道,知道。”金不换睁开眼睛望着铃儿说,“首先,这块石头称作天坠星石,不要再叫它五芒石了。它是你的使命,你这个沙漏使者好坏总得叫对它的名字。”

“长者把它叫作五芒石。”柳杰替铃儿发问,“长者为什么说谎?”

“我都说了长者是骗鬼的啦,总之先听我说下去。我所说的并不完全是天坠星石的事,还有些久远的历史,因为两者密不可分。”金不换玩弄着手中的筷子说,“天坠星石是大邦国生命和力量的源泉。传说星石跨越天际而来,赋予了他们不曾有的智慧和力量。他们最早居住在正阳之水以南,不错,就是你找到星石碎片的地方。而当时正阳之水以北被大邦国视为蛮荒地,只有荒古种在此生存。你们知道什么叫荒古种吗?”金不换问。

“除人类之外具备智慧和语言的种族。比如部族,山精,林怪。”戚定钧回答。

“大抵是对的。”金不换点头,“不过把部族归类为荒古种是大邦国的傲慢所致。部族和大邦国同宗同源,都是人类。唯一的区别是以正阳之水为界,南方的人类得到了天坠星石,建立起强盛的国度,而北方的人类则延续了狩猎和依山定居的古老生活方式。大邦国的人民称自己为寿民,因为他们很长寿,他们有个明显特征,就是惊人的长发。”

“长者!”铃儿,柳杰,戚定钧一起惊呼。

“是的,长者。他们是大邦国的直系后代或者血缘最近的人。寿民从未跨过正阳之水,因为他们不屑与短寿的部族来往,另一个原因则是其他荒古种的存在。在寿民眼中,山精林怪是更为野蛮残忍的种族,甚至连野兽都不如。这段时期我们称之为荒古时期,至少延续了数个百年。”

“那我们呢?”戚定钧发问,“我们既不是寿民,也不是部族,我们又是谁?”

“问得好。”金不换眼露赞许,“寿民没有越过正阳之水,不代表大邦国没有人越过。寿民一直在追寻永生之道,可是他们的后代中总是会出现一些短寿者,一眼就能区分出来。为了将这些短寿者的血统剔除掉,寿民选择放逐他们,将他们驱赶到正阳之水以北,任其自生自灭。这些短寿者正是我们的祖先。”

“咳咳。”金不换咳嗽两声继续说,“扯得有点远了,我们言归正传。极热之地那个时候并不叫极热之地,寿民称之为星生原,他们修建了巍峨的城池,围绕城池开拓四通八达的道路,营造盛大的神庙,兴盛一时。可是好景不长,地火从大地深处涌出,吞没了一切,将星生原变成一片火海。大邦国在地火中失去了一半人口,剩下的另一半人不得已越过正阳之水,来到这里。于是一场征伐开始了,寿民带来了天坠星石,凭借星石的力量,他们打垮了所有的荒古种。部族被驱赶至沙泉以西的荒漠中,那里偏远得至今连地图上都找不到。而山精,林怪则被迫逃入黑暗的地底,像蚯蚓一样生活在地下暗河的淤泥里。寿民唯一没有赶尽杀绝的是短寿者,毕竟这些短寿者与他们一样都来自大邦国。寿民将之变为奴隶,为他们兴建新的国度。在大邦国到来之前,短寿者过得极其悲惨,不断躲避荒古种对他们无穷尽地猎杀,惶惶不可终日,人丁稀少。荒古种被赶走后,短寿者的人口激增,在他们的帮助下,城市一座座兴起,耕地大量开垦,道路不断拓宽,大邦国终于再度崛起,同时宣告荒古时期的终结。寿民从数量众多的短寿者中挑选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加以训练,组成军队,并从中选出首领,派驻到四面八方,警戒那些逃亡的荒古种。这些军队的首领后来成了四邦国的王室。”金不换停下喘了口气,谭五为他倒了杯酒,他端起一饮而尽。

“石头呢?说石头的事。”铃儿催促。

“别着急,正要说到关键的哪。”金不换微笑着回答,“大邦国到来后的数个百年间,寿民的数量始终没有增加多少。地火吞噬了他们一半人口,再加上长期以来他们婚配的范围极为狭窄,血脉高度融合,使得他们生育率大为下降,成活率也很低,不过寿命倒是越来越长。即便如此,他们坚决不与短寿者通婚,仅仅把他们当作工具。有一天,一名手臂上有沙漏纹身的短寿者找到了寿民,向他们发出警告,如果再无止境地追求永生,终将消亡。寿民们没有理睬他,只是礼貌地回绝。沙漏使者消失了一段日子,等他再出现的时候,他潜入大邦国王城,一举砸碎天坠星石,带着碎片不知所踪。大邦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四处抓捕沙漏使者,却遍寻不着。而这时候,潜伏地底的山精和林怪突然回到地面,带来数以万计的大军。它们发动了一场战争,入侵大邦国的核心地带,攻破城池,屠杀了大部分寿民,这就是所谓的崩塌时期。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大邦国瓦解,短寿者与部族订立山下之盟,共同对抗山精林怪将之击败,最终建立了四邦国。”金不换从怀中摸出吸汗石,在脸上滚了一圈,长篇大论让他汗如雨下。

他始终没再开口,铃儿忍不住问:“完了?”

“完了。天坠星石碎了,是被上一位沙漏使者敲碎的,这就是关于石头的所有事情。”

“可是……”铃儿迟疑着说,“可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的这些事过去好久了不是么?究竟关我什么事啊?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沙漏在我身上,我拿着这块石头该干嘛?石头复原之后呢?会发生什么?”铃儿的情绪逐渐变得激动,她突然站起来大声说:“这是玩笑吗?告诉我,是在开玩笑吗?上一位沙漏使者砸碎石头,到我这却要把它再拼起来?”

“神灵的玩笑。”戚定钧嘟囔了一句。

“铃儿姑娘,别着急,坐下慢慢说。”一直未曾开口的颜复生和蔼地说,“金老爷漏说了一点,上一位沙漏使者是地火教的一名祭司。”

“复生。”金不换口气严厉地制止自己的大厨。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可是沙漏使者。”颜复生将手中的折扇放在桌上,“崔铃儿,那位毁去星石的沙漏使者刚巧也姓崔。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你的身份地火教还在查,目前为止几乎没有线索。但是,天坠星石关乎邦国的命运是确然无疑的。在大邦国到来前,山精,林怪原本与部族共享这片大地。尽管三方之间的争斗从来没停止过,但是它们早就习惯了彼此共存的世界,并没有要根除对方的打算。可是大邦国改变了它们的想法,因为它们被无情驱逐,几乎灭亡,大邦国让它们懂得只有彻底消灭敌人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这个道理。天坠星石碎裂后,压制它们的根本力量消失,山精林怪带着仇恨回来,意图铲除每一个活着的人类,寿民,短寿者,部族。只不过在对付寿民时它们消耗太大,最后却敌不过短寿者和部族的联军。它们只是战败,并没有被歼灭,重新回到地下休养生息。地火教一直在暗中观察它们,知道有一天它们还会再回来,而当它们回来的时候,人类将无法阻挡它们,因为大邦国灰飞烟灭的同时,很多古老的知识和技术失传了。四邦国建国至今九百余年,人类只是在原地打转,没有多大进步,没准比原来还退步了呢。崔铃儿,这一天已经到来,它们正在卷土重来,就在此时此刻。奇妙的是你也同时出现了,身上刻着沙漏,胸前装着星石。冥冥中的那个‘它’摆好了宴席,就等着我们入座呢。就你个人而言,复原星石只是为了终止沙漏继续活下去,但你可能没有意识到对其他人,我是说对所有人来说,复原星石同样是存续的关键。因此,这件事不仅关系到你一个人,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铃儿摇摇头。“还是不懂,既然星石如此重要,当初为什么要毁掉它?”

“所以说是‘神灵的玩笑’嘛。寿民无止境追求永生,放逐奴役短寿同类,激怒神灵遭受神罚,这就像严父棒打调皮的儿子,良师痛斥偷懒的学生。”这句话崔铃儿听懂了,她想起了阮小翠的铁尺。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对这一切如此了解?”戚定钧望着金老爷,颜复生和谭五三人问。他曾怀疑他们是地火教,可是被金老爷一口否认,然而他们刚才说的这些事,显然连吕叶和芍药这两位地火教的执行者也不知悉,那两口子面带虔诚洗耳恭听。

“我们曾经是地火教的人,但是因为某些原因退出了。”颜复生回答。

“不仅是地火教的人那么简单。”芍药开口说,“金爷曾是南方据点的祭司,颜爷和谭爷是执行者。”

“别提那些破事,地火教跟我们没关系了。”金不换粗鲁地打断芍药。

吕叶严肃地问:“既然没关系了,干嘛还偷星石?”

“即便我已不是地火教的人,我也想掂掂沙漏使者的分量。星石这么容易就被盗走,还真是个笑话呢。”金不换冷冰冰地回答,“山精,林怪想必已经得到消息,早晚会动手。如果星石落入它们手里,结果如何不用我说了吧?协助沙漏使者是地火教存在的意义,大家伙儿还是多放几个心眼吧。”

“金爷,想过重回地火教没?”芍药问,“南方据点出了大事,听说被鬼眼一锅端,诸多祭司和执行者下落不明。我们在百泽的教众遭到邦国骑兵的围捕,产业尽数被没收。地火教最近损失巨大,可以说丢了半壁江山。这种时候很需要你们。”

“我不会回去。”金不换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说的我大概知道一些,林石之海的鬼眼,长生城那位古怪的王后,假如真像你们猜的那样,那可真是天大的麻烦。不过这一切跟我没有关系,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吧。”

“星伴城怎么样了?有听到什么消息吗?”柳杰突然问道。

“你们竟然还不知道?”芍药诧异地扭头看着柳杰问。

“发生什么了?”

“星伴城被攻破,你母亲从城墙跳下身亡,差不多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芍药回答。

柳杰脸色变得煞白,他竭力镇定心神,用低沉的嗓音问:“消息确实么?”

“确实。”吕叶接嘴,“我们有人潜伏在星伴城,亲眼所见。”

“其他人呢?我的弟妹呢?”

“你弟妹逃入林石之海,被我们的人发现,带回据点。可是不久后据点遭到……遭到林怪袭击,生死不明,他们也在其中。”芍药答道。

柳杰垂下头,将颤抖的双手放在自己膝盖上。他恼怒地用右手按住左手,可是颤抖无法抑制。柳杰双手交叉紧握成拳,重重捶击桌面,数只碗碟碎裂。一只冰凉的手掌伸过来,轻轻放在他手上,那是铃儿的手,前臂上包着缠布。柳杰茫然地望向铃儿,发现铃儿的眼中噙满泪水。

“不要哭。”他嘶哑着嗓音告诉铃儿,伸手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痕,“柳家的儿女绝不轻易落泪,你也是柳家的一份子。”说完柳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我我先回庙里去。”他说。

芍药立即朝吕叶使个眼色,吕叶点点头说:“我跟着他。”

柳杰来到酒铺外,向酒保要回自己的马,纵马驰向梁丘红和顺子休息的石庙。他顺着岔路沿山坡而上,在距离庙宇一里地左右停下,躺倒在脚下的草地上。他需要一个人呆会儿,像受伤的野兽一样舔舐自己的伤口。不远处有一人一马在黑暗中停留,柳杰知道那是尾随而来的吕叶。吕叶没有再靠近,对此柳杰松了口气,如果吕叶试图来搭话,自己将用剑逼他离开。柳杰仰望满天的繁星,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母亲活着的时候那么光彩夺目,死后她应该化作其中一颗吧?你在那里吗,母亲?星光突然变得模糊,那是因为眼眶湿润的缘故。柳杰紧紧闭上眼,将眼泪锁在里面。不要落泪。如果泪水能换回我失去的一切,那么我将毫不吝啬,可事实上泪水只会让我更加软弱。柳杰独自躺在黑暗中,不知道过去多久,直到一阵轻轻的脚步靠近。

“走开。”他低声说。

“是我。”戚定钧的声音传来。画师走到他身边,席地而坐。“我要求你向我道歉。”戚定钧说,“你走后,他们告诉我祖奶奶也死了,被柳长源的王后赐了一杯毒酒。我很难过,是你硬要我离开的,所以你欠我一个道歉。”

柳杰转头望向戚定钧,夜色中画师的脸有些朦胧,只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抱歉。”柳杰轻声说,“你父母亲和妹妹还好吗?”

“他们似乎没事,保住了性命。”戚定钧顺势躺下,与柳杰肩并肩,“现在好了,我彻底跟你们绑在了一起,长生城也许永远回不去了。”

“铃儿呢?她在哪?”柳杰问。

“回庙里去了。她似乎比你更悲伤,你父母还真是收了个好义女。”

是吗?父亲母亲听到这句话想必会很高兴吧?

“杀我祖奶奶的人,那个王后,名叫赵谨。知道吗?柳长源也死了,柳长天继任了百泽君王,赵谨成了她的王后。地火教怀疑百泽最近一系列的变故是赵谨一手策划的,包括你父母的死。他们还说赵谨很可能不是人类,而是……”戚定钧停顿了下,不确定是否该说下去。

“是什么?”

“是山精所化。”戚定钧偏头看着柳杰,两人四目相对。

“你相信这鬼话?”柳杰翻身坐起问。

“我不知道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可是你想想我们在莫高峰的遭遇。”

柳杰默然。莫高峰里发现了大量被人圈养的山精,那里是柳长天的封地。而现在柳长天成了百泽王上,赵谨成了王后。“如果这是真的,不仅长生城回不去,百泽我们都回不去。”柳杰说。

“要想回去,只有一个办法,好在这正是你一直坚持的。”

“复原天坠星石,击败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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