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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地之殇

闷热,潮湿,疲累,麻木,然后是令人窒息的安静,仿佛坟墓。林石之海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默,猴子依然在上方的枝头出没,可是不再发出难以忍受的喧哗。要么是它们对人失去了兴趣,要么是它们受到了过度的惊吓,要么是它们终于明白,自己从来不是这片林海的主人。耳中的声音只有夏蝉枯燥的鸣叫,反而让林海显得愈发死寂。

“丛林在哀悼。”詹云涧头也不回一个劲往前走,柳飞拉拽着柳倩勉强才跟得上。汗水浸润了他的睫毛,周遭事物一片模糊,只有詹云涧脑后那条粗黑的辫子甩来甩去,显得格外清晰。“为石巨人?”他问。

“不然呢?”詹云涧话音刚落,突然欢呼一声,向前跑去,柳飞拉着妹妹赶紧小跑着跟上。转过一根巨大的石笋后,一个小小的池塘出现在眼前。池水清可见底,里面有手指长的不知名鱼儿在游动。柳倩兴奋地放开柳飞,当即就想飞奔过去,被詹云涧一把拽住。“别急,水源旁往往有众多野兽出没,我们得先观察一下。”

三人小心翼翼地绕着池塘转了一圈,除了猴子和松鼠,没有看见任何大型动物。他们又绕了一圈,才放心来到岸边。柳飞跪在草地上,掬起一捧池水倒入口中,清冽可口。他连喝几口,然后将整个头埋了进去,凉爽渗进肌肤,将挥之不去的闷热一点点挤出体外。当他湿漉漉地抬起头,发现詹云涧和柳倩正很有默契地脱衣服。他连忙背过身问:“你们俩干嘛?”

“当然是洗澡啦,身上都馊了。”詹云涧笑着回答。

“不能洗,这里不安全,动物会来这里饮水。”柳飞提醒她们。

“现在是中午,夜行动物都躲在阴凉处睡觉呢。好容易遇上一个池塘,你们臭男人忍得住,我可不行。”

“扑通”一声,柳倩动作更快,已经脱好衣服跳进水里,大笑着说:“好舒服。”

“喂,男子汉,替我们警戒,以防万一。”詹云涧也跟着跳进池塘,溅起更大一片水花,柳飞半边身子都被打湿了。他摇摇头,从背后取下长弓执在手中。

“喂,屠熊者,注意观察四周啊,你傻站在那里,就算有熊靠近你都发现不了。”

“你们在洗澡,我怎么观察四周?”柳飞怒道。

“二哥,没事的,我们背对着你呢。”柳倩咯咯笑。

柳飞这才转过身,一大一小两个女孩浸在池水中,只露出肩膀。詹云涧的辫子已经解开,一头乌黑的秀发浮在水面,像一道黑色的瀑布。她的背影如此美丽,柳飞不禁看得有些发怔。

“我让你观察四周,没让你观察我们。”詹云涧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突然回过头瞪着柳飞说。柳飞红了脸,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这才留心查看周围。

“你二哥怎么跟个没见过女人的乡下小子一样?还总觉得自己是男子汉呢。”他听见詹云涧对柳倩说。

“那倒不是。我们那些封臣的小辈女丁可喜欢他了。只要他愿意,一群女孩子巴不得立刻嫁他呢。”柳倩小声告诉詹云涧,她的话一字不落全部传进柳飞的耳朵。

“柳倩,你胡说什么?”柳飞忍不住呵斥小妹。

两个女孩背对着他偷笑,詹云涧扒着柳倩耳朵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柳倩拍打水面笑得前仰后合。女孩们互相帮对方洗头发,柳倩也是长发,只是不如詹云涧那么浓密。看着她们的背影,柳飞一时心神恍惚,他有种错觉,似乎此刻不是在逃亡,而是外出郊游。远处岸边有个身影闪动,柳飞心猛地抽紧,拉满弓弦对准那个身影。一头斑鹿从树后现身,慢悠悠走到岸边,将颀长的舌头伸进池中。它听见女孩们的嬉笑声,抬头警惕地看了一眼,继续低头饮水。柳飞松了口气,放下弓,忍不住有些羡慕女孩们的欢快。他全身都黏糊糊的,汗水和尘泥混杂在一起,像是长了另一层皮肤。他闻闻自己的布衫,确实如詹云涧所说,都快馊了。他握紧手上的弓,努力集中注意力在周围的一草一木上,这里有两个女孩需要他的保护,尽管他不太确定詹云涧是否真的需要。

“喂,男子汉,现在你可以转过去了,我们要上来了。”詹云涧大声说道。柳飞立即转身,听见女孩们窸窸窣窣上了岸。

“别回头哦,我们得洗下衣服。”

柳飞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后颈上痒痒的。“你好臭,下去洗洗吧,我来警戒。”詹云涧在他耳旁轻声说。

柳飞惊得一跳,眼角瞥见詹云涧依然光着身体,将洗完的衣服遮在身前。

“你怎么不穿上?”柳飞差不多是在咆哮了,脖子因为转动太猛隐隐作痛。

“刚洗完怎么穿?总得晾干吧。”詹云涧讶异地回答,“在这丛林里要尽可能保持干燥,不然皮肤会烂得不成样子。去吧,好好洗洗,不过不许看岸上,我们要晾晒衣服。”

柳飞丢下长弓,别着头走向岸边,柳倩将衣服挡在身前嬉笑着跑过他身边。他衣服也不脱,直接跳入池里,池水漫过耳鼻,浸润每一寸肌肤。他感觉毛孔都快炸开了,由衷的愉悦蓬勃而发。

“喂,把衣服搓干净丢上来,记得不准回头。”詹云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柳飞站直身体,在水中将衣服除下,细细揉搓之后丢回岸上。他抬眼望去,头顶一无遮挡,太阳高悬正中,天空蓝得像块丝绒,没有一丝云彩。丛林在这里开了扇窗,让他们能够一睹久违的蓝天。炽热的阳光倾泻在池塘里,泛出一片金黄。池水表面其实是温的,只是相比岸上难以忍受的湿热,显得清凉惬意。他再度沉入水下,让水将他彻底包围。所有杂音都消失了,间或的鸟鸣,猴子拉扯树叶的毕剥声,夏蝉的括燥一概不闻,唯有宁静与他相伴。柳飞突然回想起以前的生活,早课,上午念学,下午狩猎,晚上小妹被母亲拖去学习刺绣,自己则和柳杰偷偷溜出侯王府,来到星伴城主道边的酒铺里喝上一杯,或者流连在某个戏摊旁,挤在人群中观看戏子表演。一切都坍塌了,不可逆转。过往云烟散尽,父母长眠地底,柳杰不知去向,把照顾小妹的责任无情地甩给了他。泪水盈满他的眼眶,与池水溶为一体,柳飞沉浸在水中哽咽不止。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落泪,父亲常说,柳家儿女绝不轻易落泪。柳倩的泪水已经够多了,不需要自己锦上添花。眼泪对于女人来说是额外的装扮,对于男人来说,则是耻辱的多余。所幸自己的软弱不会被察觉,就让它连同泪水一起彻底埋葬在这个美丽的池塘深处吧。

“我洗完了,准备上岸。”柳飞大声警告女孩们。

“安心上来吧,没人想看你。去右边那棵树旁休息会儿,衣服晾干得有会儿呢。”詹云涧回应他。

柳飞转回头,女孩们不见踪影,临近岸边的两棵树之间系着一根藤蔓,他们的衣服悬挂在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摆。他谨慎地看了再看,然后飞快地奔向右手的大树坐下。

“跑那么快干嘛?又没有熊在追你。”詹云涧的声音从左手方向传来。

“你懂不懂羞耻?说好不看的。”柳飞涨红脸,重重捶了一下树干,手骨剧痛让他差点叫出声。

“你当我想看你?我只是在警戒周围。”詹云涧的语气中透着一丝狡黠。

“二哥,你比原来壮实了。”柳倩说。

“那也叫壮实?腿还没我粗。”詹云涧说,把柳倩逗得不停地笑,柳飞差不多能想象出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

“我的弓呢?”柳飞没好气地问。

橡木做的长弓和牛皮箭袋从另一棵树那边丢过来,“啪”地落在他脚边。箭袋里只剩下四支箭,其余都在那晚被他用来射向了石巨人。柳杰把弓拿在手里,背靠着树干闭上眼睛。自己在这丛林里呆了多久了?三十天还是三十五天?或者更长时间?他不记得了。进入林石之海后,时间似乎变得没有意义,每一天都因为艰辛而显得特别漫长,但是却像水一样,无声无息从指缝中溜走。他们从据点逃出来应该已经过去十多天,最开始他还每天数着日子,后来也渐渐麻木了,遗忘了。周围的景象一成不变,除了睡觉,基本都在走路。当时跟着孙标初次踏入这里,他的感受还没这么深刻,因为那时候有马匹代步,现在依靠双脚走了这么多天之后,柳飞才真实理解这片原生之地对于人类是多么的不友好。除了猛兽的踪迹外,他们更得随时提防脚下,甚至空中。各种有毒的蛇类,蜥蜴,虫豸,一不小心踩到,就会造成严重后果。有一回,一条藤蛇盘在藤蔓间,根本分辨不出来,柳飞差点抓上去,詹云涧眼疾手快拉住了他。还有一回,一只带翼的蝎尾蜥从他们面前滑翔而过,几乎撞到柳倩身上,詹云涧告诉他们,这种蜥蜴的毒性足以毒死五头成年公熊。他们行走在死亡的边缘,每个新的黎明都成为一种侥幸的存在。然而生死总是相随的,这些时刻准备致他们于死地的生物也成了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物。詹云涧与那些执行者们不同,她根本就是这片林海中的一个原生物种。她从不花费时间停留打猎,而是一边走一边收集任何可以吃的东西。那条藤蛇成了他们的食物,那只蝎尾蜥同样。每晚休息时,詹云涧会从身上掏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收集品放到火上烤。现在每天他们吃得不是很饱,但是也绝不会饿肚子,更为“有趣”的是口味天天在换。有一次詹云涧甚至尝试让他们吃某种肥腻的蠕虫,最后因为柳倩实在无法接受而作罢。其实并非她不擅长传统的捕猎,柳飞相信她一定是个很好的猎手,他们只是在没命地逃亡。谁也不知道狼群什么时候又会出现在身后,谁也无法确保下一个看到的动物是不是又成了鬼眼。他们要尽快走出这片丛林,他们要尽量远离那些火红的眼睛。

“喂,抹一点,不然蚊子咬死你。”一丛驱蚊草被远远丢过来,落在身边。柳飞捡起,挤压窄小的叶子,将汁液涂在身上。

“我们今天还走吗?”他问。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连续走了那么多天,也该歇一歇了。那些狼如果真能追这么远,我们也只能认了。”詹云涧回答。柳飞将头靠在树干上,左手紧紧握着弓,右手摩挲着羽箭尾端稀疏的羽毛,不知不觉睡去。等他醒来时,天色变得昏暗,已经是日落时分。他听见女孩们轻声说笑着走近,连忙遮住身体。詹云涧将衣服扔在他身上,大大方方看着他说:“穿上吧,我们换个地方。我抓了不少鱼,今晚可以吃顿像样点的了。”她的手里提着个藤蔓编织成的篓子。

三个人离开了池塘,再度进入树与石头的海洋。夜晚不能停留在岸边,那些大型食肉猛兽有很大可能会来这里饮水。他们走了一阵,在一根巨大的石笋边停下,升起一堆火,将抓到的鱼串在枝条上炙烤。这些鱼不过手指大小,好在数量很多,詹云涧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足足弄了一满篓。鱼烤熟后,柳倩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串,小心地咬下去。鱼肉鲜美滚烫,在她的舌尖打转,她一边哈着气,一边咀嚼。水神福佑,终于吃上正常的东西了。

“好吃吗?”柳飞笑着问她。柳倩连连点头,她的嘴正忙着,没工夫回答。

“把你们的脚烤干。”詹云涧说。这句话每天晚上她都会重复,乐此不疲。在这潮湿的丛林里,烂脚病是很常见的,虽说不致命,但是很难愈合,这对于逃亡的他们来说会是极大的麻烦。柳倩脚上的水泡已经长好,原本柔嫩的足底现在像男人一样粗糙,还留下了一两个茧子。三个人赤着足朝向篝火,詹云涧坐在柳飞对面。柳飞不得不承认,她有一双很漂亮的脚,线条优美,骨骼匀称,尽管脚底同样粗糙。其实每个晚上他们都会这么做,但是之前这双脚上满是泥垢,而今天经过池水的洗濯,露出了本来的样子。

“你在看什么?没见过女人光脚?”詹云涧将一根吃剩的鱼骨头丢向柳飞,柳飞侧头避过。詹云涧拥有鹰一样的敏锐,自己的任何举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你不是也在看我?不然怎么知道我看你的脚?”柳飞不客气地回敬。

詹云涧没想到柳飞蹦出这么一句,竟然不知道怎么接口。她从地上站起,走到柳飞跟前,将脚伸到他脸旁。“看,看个够。”

柳飞红着脸避开,恼怒地说:“你干嘛?”

“嘘,轻点,找死啊。”詹云涧走回原位坐下,“天黑了,食肉猛兽开始活动了。”

“你们说,”柳倩突然轻声问,“据点那些人还活着吗?”

柳飞立刻瞄向詹云涧,她的眼神瞬间变得灰暗。一路来,他们总是尽量避免谈及这个话题。

“当然活着,执行者很厉害。”他抢着回答。

“不用安慰我。”詹云涧的声音比四周的黑暗还要深邃,“他们活不下来几个。毫无疑问,地火神教丢失了南方据点。我们太大意了,以为鬼眼只会传播到野兽身上,没想到林怪竟然盯上了石巨人。”

柳飞心中难过,他知道,对于詹云涧来说,那里不仅是据点,还是家。她曾经说过,她在记事前就被带到了据点,是在那里长大的。

“这真的是仅剩的石巨人?它是如何独自度过那么漫长的岁月的?”柳飞问。

“祭司们说,唯一幸存的石巨人用沉睡延长寿命,不然它早就死了。它沉睡的时间一次比一次久,五十年,一百年,三百年。据说最后一次有人目击到它还要追溯到四百年前。它努力活着,顽固地坚持,似乎只要它存在,就代表它的种族依然没有消亡。”

柳倩放下手中的食物,低着头说:“抱歉,我杀了它。”

“傻姑娘。”詹云涧摸了摸柳倩的头,“为什么要道歉?你让它得到了解脱。鬼眼是恶疾,是诅咒,一旦附身,永受其害,直至生命耗尽。从它被种下鬼眼的那一刻起,它的命运已经注定。它活得越久,作恶越多。对于荒古种来说,这是最悲惨的事。”

“可是我依然很难过。”柳倩将头靠在詹云涧的肩上说,“它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吗?”

詹云涧迟疑了一下。“我想大概是吧,对于鬼眼能够附着在别的种族身上我们也是最近才发现,没人了解具体情形。不过你要明白,即便石巨人没有被腐蚀,它也对人类抱有很大敌意。大邦国在建造据点的时候,铲平了很多骨灰柱,苏醒的石巨人发怒了,杀掉所有工匠,把大邦国彻底从林石之海里驱逐出去。显而易见,它恨人类,就算它是清醒的,可能也会大开杀戒,所以你不用太自责。”

“不,我想它并不太恨我们。”柳倩望着面前的火堆,“它临死前说:‘快滚吧,人类,留在这里就会和我一样’。它希望我们赶紧逃,不想我们死在那里。”

詹云涧转过头凝视柳倩,好一会儿才露齿一笑,捏捏柳倩的小脸说:“吃完了早点去睡吧,杀死鬼眼的勇敢女孩,你做到了执行者都无法做到的事。好好休息,我们已经靠近林海边缘,明天就可以走出去了。”

柳倩打了个哈欠,攀上石笋。“二哥,你不睡吗?”

“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来。”柳飞回答。

詹云涧朝他望了一眼,盘起腿闭上眼睛。她的双手摊开,掌心朝上放在自己的膝头。

“刚才你说石巨人是荒古种,什么叫荒古种?”柳飞问。

“荒古种是指在大邦国到来之前,这片大地上具有思维和语言的种族。你所知道的部族,石巨人,山精,林怪都属于荒古种。荒古种是大邦国时期人们喜欢用的称谓,现在已经没人这么叫了,但是地火神教一直沿用了下来。”

“那么在这之前大邦国又在哪里?”

“我要进入冥想,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詹云涧答非所问。

“这些天我试着像你一样冥想,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无法集中精神。”柳飞不理睬詹云涧直白的拒绝,继续自顾自说道,“还有,你说方术是障眼法,是暗示。我觉得并不是,你在骗我吗?”

詹云涧睁开眼睛,瞪着柳飞问:“你到底想干嘛?是睡不着呢还是想跟我套近乎?”

“我想了解。”柳飞回瞪着她说。

“了解什么?”

“了解一切。我看见祭司们用泥土束缚巨人,用寒冰冻结它的关节,那根本不是什么暗示。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我干嘛要骗你?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詹云涧鄙夷地笑笑,“那就是暗示和障眼法。你看见廖祭司用泥土裹住石巨人的双腿,实际上他只是暗示石巨人无法行走,那些泥土就是障眼法,为了让暗示的效果更明显。其实那些泥土就在本来该在的地方,完全没有动过,你觉得你看到了,石巨人觉得它看到了,所以理所当然认为被束缚住很合理。”

“冥想,打开心门,然后运用方术。”柳飞沉吟,“可是方术从何而来?有多少种不同的方术?”

“你可别搞错了。方术因人而异,没有定式,别把它和枪术,剑术这些固化的战斗技能混为一谈。方术源自于你的内心,你最喜欢的东西,你最讨厌的东西,你最害怕的东西,一切皆有可能。总之是你印象最深刻的某个场景,或者某种体验。”

“你的方术能够让人觉得沉重无比,难道这就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柳飞好奇地问。

詹云涧朝他看看。“我小时候有一次独自去林中游玩,下起了大雨,狂风闪电穿透密林。一棵大树被闪电击中倒下,刚好压在我身上。我呼吸困难,无法挣脱,在树下足足压了两天,直到教众们找到我。我的方术是我最害怕的经历,当我打开心门的时候,它第一时间浮现在我脑海中。”

最让我害怕的是什么呢?柳飞并不知道。

“别费心思冥想了,多少执行者最终都放弃了。想打开心门不是努力就可以达到的,需要异于常人的苦痛经历作为基石,需要极为坚定的信念构筑轮廓,然后还需要一点点天赋和运气。像你这样养尊处优,自以为是的小少爷,连门缝都瞧不见。”詹云涧再次闭上眼睛,结束了谈话。

柳飞默默地站起,爬上石笋,在柳倩身边用藤蔓将自己固定住。石笋触感粗糙温热,这真是石巨人的骨灰,他心想,多么奇妙的世界。借着火光他打量柳倩熟睡的脸庞,小妹的脸恬静而安详。他很庆幸柳倩碰巧杀了石巨人,这个偶然的事件将她从失去母亲的深渊中解救出来。柳飞闭上眼,尝试着集中精神,但是他做不到,各种杂念纷至沓来,其中最多的是一张张他所熟悉的脸。父亲的脸,母亲的脸,孙标的脸,柳杰的脸,铃儿的脸……铃儿的脸?见鬼,为什么她的脸也混在里面?自己仅仅和她相处了十天,谈不上多熟悉,唯一深刻的记忆是她莫名其妙打赢了自己。柳飞摇晃脑袋,试图把这些脸从脑海中赶走。不,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让这些脸消失?他们是我的亲人,是最珍贵的记忆,是柳家的基石。基石?这两个字刚才詹云涧似乎提到过。她之前还说起过依托,依托可能是某个念头,某句话,或者某个人,得找到一个依托清除杂念。我的依托又是什么呢?我能依托的已经全部不见了,就像最后的石巨人一样轰然倒下,一切美好的过往崩碎,在心中凝结成只属于我自己的骨灰柱。不,不要再指望依托别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我要成为自己的依托,成为柳倩的依托,我是她的基石。

“知书达理,知恩图报;知羞识廉,知过必改;知天地广,知水泽深;知己之恶,知人之善。”柳飞在心里默诵八知箴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体会这些文字中的真正含义。他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箴言于他心中流淌,逐渐化作一连串单独的字体在黑暗中舞动,与那些漂浮的脸混在一起。那些字的笔划,横勾撇捺,开始延展,将那些脸一张接一张缠住。他不知道念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天还没完全亮柳飞就醒了,身边的柳倩依然睡得很熟。他小心地松开藤蔓,轻手轻脚爬下石笋。詹云涧依然背靠石笋两眼紧闭,维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一旁的火堆熄灭了,淡淡的轻烟弥漫在她周围。她竟然冥想了一整晚?还是说不经意间睡着了呢?柳飞没有打搅她,独自走开在林中漫步。清晨的空气很新鲜,微微带点湿润,吸进身体,肺腑仿佛被凉水淋了个透。距离柳倩醒来还有一会儿,自己可以走得稍微远点。他刻意留心走过的路径,周遭的环境千篇一律,很容易迷失。林间突然起了雾,浓厚的白色笼罩一切,视线变得很差。柳飞停下脚步,他打算掉头回去,在这样的浓雾中,如果走得太远,就算自己记下了来时的路,也不能确保一定找得回去。他刚转过身,发现不远处的树旁有个人影,那个人有一双灰黄色的眼睛,正牢牢盯着自己,即便浓雾也无法遮蔽。好奇心驱使他朝那个人走去,直到离得很近,他看清了那人的容貌。枯枝般的褐色头发,干裂如树皮的肌肤,尖锐的利爪,这根本不是一个人。柳飞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但是他立即明白这是一只林怪,因为父亲曾不止一次描述过。柳飞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伸手到后腰拔出匕首,而林怪已经飞快地扑了过来。一道亮光借着浓雾的掩护无声无息地袭向林怪,穿透它的身体。不等它喊叫,一名黑衣人从上方枝头跳落,似刀似斧的武器利索地斩落林怪丑陋的头颅,那人顺势扶住林怪的尸体,将之轻轻放倒在地。柳飞看得分明,是甘有为的双尖链枪和吉胡拓的斧型刀。他大喜过望,刚要出声招呼,吉胡拓冲上来一把蒙住他的嘴,将食指竖在嘴唇上。“嘘。”

小个子部族拉着他快速靠近一棵树,压低身体探出头去。柳飞向前望去,前方的重重白雾中,隐隐约约有无数黑影。吉胡拓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后退,柳飞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树下除了甘有为还躲藏着数名教众。众人蹑手蹑脚后撤,柳飞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跟随他,他循着来路带领他们回到了詹云涧那里。

“怎么回事?”詹云涧迎上来问,在他们接近的时候她已经警觉。

“詹丫头,你为什么在这里?据点出什么事了?”甘有为沉声问道。

“小点声,附近有大群林怪。”吉胡拓警告他们。

“据点多半是没了。”詹云涧将大致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两名执行者面面相觑。半晌,甘有为才开口说:“怪不得我们迟迟等不到增援。”

詹云涧看看跟随在他们身边不足十人的教众,那些脸疲惫而彷徨。她问:“你们带了一个百人队出发,就剩下这么点人?发生了什么?”

“我们碰上林怪了,足有几百只。”吉胡拓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双方大战了一场,最后寡不敌众,我们只能撤退。不过我们送出了信鸽,然后一直跟踪它们,等待据点派人增援。”

詹云涧吃了一惊。“两名执行者带着一个百人队,居然敌不过几百只林怪?”

“詹丫头,这些林怪不同,它们不是乌合之众。”甘有为摇摇头,“它们行动敏捷,力量强大,而且还缴获了不少沙泉的鸣钟弯刀。”

“我们在木廊道发现一个沙泉的百人驼兵队,全部成了尸体,林怪伏击了他们。”吉胡拓接口,“我们得马上走,刚才杀了它们一个岗哨,很快就会被察觉。”

“你们打算怎么办?不能冒险回据点。”詹云涧问。

吉胡拓和甘有为对视了一眼,指指柳飞说:“我们跟你们一块儿走,先把他们送往沙泉,然后再考虑接下去该怎么办。”

“好,我们收拾一下就出发。”詹云涧点头。柳飞当即跑向石笋,柳倩正从上面爬下来,她被众人的谈话声惊醒。柳飞接住她,小声问:“东西都拿好了吗?”柳倩点点头。

一行人立即开拔,詹云涧辨了下方向,当先而行,他们的目标在西边。

“这里。”吉胡拓指着西南方,“得绕一下,那群林怪在北面,离得太近会被发现。等等!”他忽然伏下身子,将耳朵贴住泥泞的地面。吉胡拓的脸色逐渐变得僵硬,他一跃而起低声吼道:“跑,两边都有林怪在接近,它们想包夹我们。”说着他回转身,将柳倩一把抓起背在身后,第一个朝着西面狂奔。林间依然大雾弥漫,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没有人会蠢到怀疑部族独有的感知,他们紧跟在吉胡拓身后一步不落。起先他们只能听见自己紧凑的呼吸声,随后耳中出现了诡异的沙沙声,那是众多脚掌摩擦潮湿草地的合声。纷杂的脚步声由弱转强,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传来。白色雾霭中,鬼魅般的黑影逐个显现,穿过树与石头的缝隙,向他们靠拢。一只林怪最先逼近,甘有为链枪飞出,击穿它的身体,抡起一个大圆,带着它在空中转圈,将随后扑来的几只林怪一一撞退。他手腕发力,将尸体抖落,又砸飞两只近身的林怪。

朝阳终于升起,迎面有微风袭来,将雾霭吹散。柳飞眼前一亮,发现他们脱离了林海,来到了一片空旷之地。脚下是灰色岩石,前方不远处横亘着一道巨大的裂谷,而视野远端是浩瀚无垠的金色沙漠。地之殇!这道著名的裂谷仿佛大地的一道疤痕,成为林石之海与沙泉邦国的天然界限。

“跟我来。”吉胡拓大喊,背着柳倩依然冲在第一个。小个子部族虽然体型矮小瘦弱,却有使不完的力气,即使背上多了一个人,也跑得比所有人快。柳飞气喘吁吁跟着他,顺着行进方向朝前望去,一道石梁孤零零架在裂谷上,连通对面的悬崖。这绝不是人力所为,而是大地本身的杰作。这道石梁被称作渡神桥,父亲曾经说起它名字的由来:面对深不见底的地殇裂谷,即便神灵也需要依靠这座石桥才能安全往返。

“快跑,它们追上来了。”詹云涧高呼。柳飞边跑边回头,看见无数林怪从林中现身,没有了浓雾的遮蔽,暴露在阳光下的它们,暗绿色肌肤和干枯面容清晰可见。林怪的速度很快,与马匹全力奔驰差不多,转眼已经追近。甘有为估算了一下距离,照这样下去,不等他们踏上渡神桥,就会陷入林怪的重围。“你们先走,我拖住它们。”他停下脚步,回身面向敌人,双手握住铁链的中央,高举过头转动。双尖链枪飞速旋转,当先追及的十来只林怪被一举扫开,枪尖划破它们干裂的肌肤,乳白血液飞溅。在这空旷之地,甘有为的武器发挥出真正的威力。神教的黑衣教众看见执行者返身作战,彼此点点头,站定脚步掏出兵器。不过他们和甘有为保持一定距离,不敢过于靠近,只要进入双尖链枪的范围,非死即伤,冰冷的枪尖可不会区分敌我。林怪涌向甘有为两侧,绕过他直奔后面的教众。教众们发一声喊,与林怪战在一处。

“不要恋战,退到桥上去。”甘有为喊道,缓缓朝渡神桥移动脚步。那些教众当即背靠背围成圈,也向着桥的方向移动。他们不动也得动,因为甘有为在逼近,链枪带起的劲风不断压迫着他们。

得益于甘有为的阻敌,吉胡拓背着柳倩安然抵达渡神桥。踏上桥后,他将柳倩放下,交给柳飞。“你们马上过桥,我去接应有为。”柳飞当即拉住柳倩的手往前飞奔。石梁大约十尺宽,最多只能容三匹马并行,下方是深不见底的裂谷,烟雾缭绕。桥面上气流湍急,大风似乎随时会把人吹走。柳飞感觉两腿发软,在这绝险之处,大地毫无预兆地向他们露出獠牙。柳倩紧紧抓住哥哥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将他的手抠出血。柳飞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拖着妹妹前行。两人尽量走在最中间,眼睛只看前方。等他们跑过近百尺的石梁到达对面,柳飞发现自己浑身被汗水浸透。他回头望去,看见詹云涧并没有跟来,而是独自守在渡神桥的另一头。一只落单的林怪手举月牙状的奇形弯刀向她劈来,詹云涧伸出五指,林怪变得步履维艰,随即摔倒在她面前。她踩住林怪的枯爪,夺过弯刀,反手插入它的胸膛。只要有零星敌人靠近,她一一如法炮制,稳稳据守桥头。而吉胡拓手持斧型刀,早已杀入敌群。小个子部族的战斗方式更为古怪,大部分时间他在地上翻滚,从林怪的胯下或者脚边滑过,顺势砍断对方的腿。他经过的地方,林怪纷纷倒地,躺在地上哀嚎,断腿处血液流淌。吉胡拓突破包围圈,来到甘有为身边。他身形矮小,不受旋转的链枪干扰,斧型刀上下翻飞,护住甘有为的后背。搭档的到来让甘有为精神一振,立刻加大步伐。

“低下头靠近我。”他向其余教众们喊道。混战中只剩下四人活着,身上都带了伤。教众们立刻跑向他,弯下腰,藏在链枪的气旋底下。他们的行进速度变快,甘有为与吉胡拓配合默契,链枪和斧型刀组成的防御坚不可破,同时又锐利难当。他们在林怪群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踏上渡神桥。

“走,你们先过去,我断后。”甘有为转身面向林怪,手中链枪高速旋转片刻不停,脚下缓缓后退,而其余人则迅速冲向桥的另一侧。林怪群突然像沸水一样开始翻滚,分向两边让开一条通道。地面震颤,一头黑色巨熊自林中冲出,向着桥头奔来,额头正中火红的鬼眼仿佛燃烧的烈焰。熊背上高高坐着一个人,赤裸上身,胸口位置同样有一只鲜明的火红眼睛。甘有为远远看见那人的脸,神色大变,似乎见到了鬼。不等靠近,那人就从熊背上高高跃起,手中长剑朝着甘有为掷来。甘有为大喝一声,两枚枪尖激射而出,毒蛇般缠住剑身。瞬间他明白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剑的力量如此强劲,丝毫没有受到链枪的阻挠,而是带着铁链一起飞回,击中他的身体。长剑去势不衰,将甘有为拖离桥面,坠入深谷。链枪的铁链在半空碰撞,发出一连串轻响,最后被裂谷中的烟雾吞没。

“不!”吉胡拓大吼,转身想要冲过去,被詹云涧死死拖住。

那人踏上桥头,大步向他们走来。柳飞看清了他的脸,心脏几乎碎裂,泪水夺眶而出。那张脸昨晚不止一次出现在脑海,久久徘徊不去。那是孙标的脸!可是这个将甘有为击落深谷的人真的是孙标吗?他比原来高大了一倍,鬼眼嵌在左胸,从中探出千万条细细的血丝辐射到四肢,遍布身躯。柳倩紧紧拉着哥哥的手,她的手不由自主发抖。随着孙标的不断逼近,令人绝望的危险气息迎面而来。詹云涧伸出五指朝向他,孙标的动作立刻变得缓慢,双膝向下弯曲,逐渐迈不开步伐。他肌肉绷紧,鬼眼绽放光芒,努力抗拒。对面的林怪齐集,陆续走上渡神桥,小心翼翼的向着这一侧进发。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悠扬的号角,后方沙丘顶端出现了一支数百人的驼兵队,沿着沙坡大踏步下行。

“放箭!”一名将领下令。兵士们在奔行的骆驼上直接弯弓搭箭,雨点般射向渡神桥。林怪们已经接近石梁中间,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射得抱头鼠窜,立即转身逃遁。不少林怪在互相推挤中跌下桥面,惨叫着坠落深渊。孙标双臂张开,仰天一声长啸,胸前的鬼眼仿佛要滴出鲜血。詹云涧手指扭曲,指关节咯咯作响,无力地瘫坐在地。孙标摆脱了束缚,挥舞手臂挡开密集的箭雨,纵身后跃,几个起落回到了那头鬼眼巨熊身上。“撤退。”他高身呼喊,林怪们立即潮水般退向林海。孙标在熊背上回头,朝他们看了眼,神容死寂,了无生气,然后消失在林中。

“你们是柳长兴和阮小翠的儿女?”一名身穿白色亚麻长袍的将领模样的人骑着高大的双峰驼来到他们身边,居高临下地问。柳飞木然地望向他,他的脑袋用亮黄色头巾裹得严严实实,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清长相。

“是我们。”柳飞喃喃答道,声音空洞乏力。

“我是鸣钟城城防大将阮重阳,奉命前来迎接你们。”那名将领揭开脸上的蒙布自报家门,他看上去三十多岁,褐红色的脸庞方方正正,蓄有短须。他命令部下:“把他们全都捆起来。”地火神教众人一听,脸现怒容,立刻挺刀相向。驼兵们催动骆驼将他们团团围住,弯弓搭箭指向他们。

“不要顽抗,地火神教。没错,我知道你们是谁。”阮重阳说,“要不是看在你们维护他们俩的份上,我该现在就把你们丢进地殇裂谷。不过我打算留你们一命,请好好珍惜。”

“但是为什么捆这两个孩子?”詹云涧大声发问,“他们可是阮擎苍的亲外甥。”

“这我当然清楚。我正是奉了王上的命令,绑他们回鸣钟城。至于原因么,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必要告诉你。另外我警告你,再敢直呼王上名讳,就把你独自丢在这片鸣钟沙漠里喂老鹰。”

(邦国历993年七月十二)

甘有为(卒),地火神教执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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