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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千岩谷地

“无名,你看着,这才是我们的指甲,你那个叫爪子。我得给你削掉,懂吗?”铃儿缩回手指,从腰间抽出匕首,永亮之银泛着寒光。男孩惊恐地转身,一溜烟爬上背后的大叶柳树,敏捷地像只猴子。铃儿又好气又好笑,叉着腰站在树下,冲着枝干上的男孩嚷道:“看不出你豆丁大的人,动作倒快。立刻给我下来!”男孩拼命摇头,冲铃儿呲牙。

“再不下来姐姐可生气了。我数到三,一,二,三……”

男孩背转身,光溜溜的屁股对准崔铃儿。

“满月。”铃儿呼唤,趴在边上的小母豹懒洋洋爬起,轻盈地上树,对着枝干上的男孩露出利齿。男孩飞快地顺着树干溜下,一头扎进铃儿怀里。

“知道听话了?”铃儿抚摸着男孩稻草般的乱发,拉着他坐下,“坐好不许动,削完指甲还得洗澡,削头发,你跟山精一样臭。”

铃儿捏住男孩的一根手指,他的指甲几乎有手指头一半长,尖端锐利,异常的厚实。她举起匕首切下去,大段的指甲掉落在地。男孩尖叫,猛然抽回手,满月在边上低吼一声,男孩吓得一哆嗦,捂住脸嚎啕大哭。

“别怕,它不会咬你的。”铃儿搂住男孩安慰,“我们得让你跟我们一样,这样将来才有人肯收留你。乖,把手伸出来。”

男孩不再抗拒,任由铃儿将他手指和脚趾上长而尖锐的指甲一一削断,然后铃儿拿起一块石头,替他仔细打磨剩余的部分。

“铃儿,匕首借我用一下。”梁丘红走来坐在他们身边,拿起铃儿的匕首,她手里攥着一根吃剩下的野山鸡的腿骨。梁丘红用匕首小心地削着骨头,细细的腿骨逐渐成为一根骨针,然后她用匕首在略微粗大的尾端扎了个眼。山鸡的腿骨坚硬,但是在永亮之银打造的匕首面前就像豆腐一样柔软。她取出一件之前他们换下的旧衣服,用匕首处理成一堆布料,然后用撕下的细布条穿过针眼,拿起这些布料开始缝制。

“红姑娘在干嘛?”顺子百无聊赖地躺在树荫里,捡起身边的小石子朝不远处大叶柳的树干扔去,发出“咚”的一声,石子落地,骨溜溜滚进边上的小溪。

“瞎子都知道她在干嘛,她在缝衣服。”戚定钧瞥了眼梁丘红回答。他手捧画板,背靠树干,收回视线继续作画。

“我当然知道她在缝衣服,可是为谁缝衣服呢?”顺子捡起另一颗石子,丢向戚定钧。石子击中画师的手腕,戚定钧手中的笔一抖,在画纸上留下意外的一笔。

“臭小子。”画师放下画板,在身边摸索,找到一块石子朝顺子狠狠扔去,顺子灵巧地避开。“反正不是为你,当然也不是为我。”戚定钧瞅瞅身边似睡非睡的柳杰,坏心眼地打趣,“多半是为了他。”

顺子会心地笑笑,说道:“我还真不知道部族女孩也懂得缝纫。”

“你不知道的多了。”戚定钧不屑地撇撇嘴,“部族都是自己缝制服饰。他们从捕猎到的野兽身上剥下毛皮,用兽骨制成的骨针和毛线加以固定。每一个部族女孩,有两件事是必须学会的。第一,狩猎。第二,缝纫。”

顺子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梁丘红的情形,她身上穿着臭烘烘的毛皮背心,露着手臂和大腿。“这么热的天,穿着毛皮怎么受得了?”

“你们这些骑兵,还把自己装在蒸笼一样的链甲里呢。你们就受得了?”戚定钧嗤笑着说。顺子无言以对,夏天对于必须着装整齐的百泽军旅来说,确实苦不堪言,尤其是百泽的夏天比之其他邦国更为漫长而难耐。

柳杰突然睁开眼睛呵斥他们:“她们俩已经够吵了,你们还凑热闹。趁这工夫好好休息,日头没那么毒了我们还得继续赶路呢。”

“我就知道你没睡着。”戚定钧用膝盖顶顶柳杰说,“铃儿姑娘为那个男孩取了名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别怪我不提醒你,两头豹子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这事没得商量,出了千岩谷地,遇到任何一户人家,就把那孩子给送掉。”柳杰翻个身,闭上眼睛。

“真的吗?”戚定钧看着柳杰的背影,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你可不太擅长对付女孩。”

“你擅长你去对付她们啊,每回都是我当恶人,你除了作画,就是袖手旁观。”柳杰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别忘了我可是你花钱雇来的,到现在为止非但没拿到一两银子,还差点连命都赔上。又被当兵的追,又被山精追。想起莫高峰,我现在还后怕呢。”戚定钧抬起脚踹了一下柳杰。柳杰慢慢转过身,看着戚定钧问:“关于莫高峰的事,你怎么想?”

戚定钧耸耸肩。“那些山精显然是有人喂养的,你也看见了它们身边的食物。那么多食物,绝不是山精自己弄来的。”

“你想说什么?”柳杰牢牢盯着画师。

“你自己都猜到了,非要我说出来?”戚定钧笑笑。

“高丘侯是我叔叔,是柳家嫡系,你认为是他在喂养那些山精?”

“不然还有谁?莫高峰由来已久就是禁地,当任封侯绝不会等闲视之。在眼鼻子底下藏着这么多山精,封侯完全不知情,你信吗?”

“他为什么要喂养那么多山精,这说不通。”柳杰固执地否认。

“谁知道呢?流亡集那个卖山精的兵士说过,有的人喜欢养,有的人喜欢杀,有的人喜欢吃。找个机会你自己问你的叔叔吧。”戚定钧将画笔在口中蘸一蘸,重新拿起画板。

有这个机会吗?不,没有。父亲告诉自己他将继任百泽君王的第二天就顶着谋杀先王的罪名死去,他的两个弟弟毫无疑问是主凶。如果自己和两个叔叔再见面,必定是生死仇杀。百泽究竟怎么了?母亲,柳飞,柳倩,你们还安好吗?

笑骂声从不远处传来,男人们循声望去,铃儿正在溪边替男孩洗澡,男孩一个劲躲闪,溅了她一身水。梁丘红坐在岸边,头都没有抬,专心致志摆弄着手里的布料和针线。

“大小姐说他没有名字,所以起了个名字叫‘无名’。”顺子有意无意嘟哝了一句。

“你觉得他多大?”柳杰问。

“五岁,最多六岁。”顺子回答,“会有人肯收留他吗,少主?”

“我不知道,但是他绝不能跟着我们。”柳杰从地上坐起,“收拾一下,让马喝够水,差不多该上路了。”他和顺子一起解开系在柳树上的缰绳,将五匹马牵到溪边饮马。而小溪的另一头,铃儿终于把那个被她叫作“无名”的男孩弄干净,湿漉漉带回岸上。梁丘红将手中的布料丢给铃儿,铃儿展开一看,惊喜万分。那是一套孩童尺寸的无袖衫裤,虽然针脚拙劣,缝制粗糙,但是很牢固,“无名”将不再是个光着屁股的野小子。她替男孩将衣服穿上,泪滴和满月好奇地凑过来闻了闻,吓得他赶忙躲到铃儿背后。

“还有最后一件事。”铃儿宣布,“头发。”她拿起匕首,将无名过肩的长发削短,拢到脑后用碎布条扎成发髻。

“哇,好俊俏。”铃儿和梁丘红同时大叫,开心地拍手,眼前的无名终于成为了一个正常的孩童。

“行了,我们出发吧。”柳杰翻身上马,催促姑娘们。一行人各自上马,离开树荫,回到了骄阳下。他们面前是一个开阔的谷地,前后左右是环绕的群山,交错的溪流遍布其中,零星的大叶柳沿着溪流生长,三五成群。视野很好,几乎没有遮挡,望出去一片绿意,脚下是青葱的草地,野花绽放其间,鼻子里闻到泥土的清香和盛夏的焦味。现在过了正午有一会儿了,烈日依旧火热,但是不如之前那么难熬。这个谷地被称作垂柳谷,只是这片巨间隙地众多谷地中的一个。千岩谷地由一系列相对独立的高大山峰组成,山峰之间彼此保持一定距离,错落有致,夹杂形成无数类似的谷地。除了垂柳谷外,比较有名的还有的毛榉谷,裸岩谷,红番花谷,毒蜂谷,崖屋谷等等,而更多的谷地根本没有名字,因为从未有人踏足。这里就像一张庞大的棋盘,山峰是棋子,谷地是将它们分离的棋格。

泪滴和满月远远地在树荫下穿行,两头月影豹依然不太适应在这个时间活动,按照它们原有的习性,现在应该趴在某棵树上打盹以躲避酷热。尽管如此,它们依然显得兴奋,这里是最适合的乐土,它们喜欢这里的一切,空气,泥土,树木,草地,在这里,它们能闻到自由的气息,如此浓郁,如此强烈。

“不如就让它们留在这吧。”梁丘红突然说道,“这里很适合它们。”

顺子立即响应:“我举双手赞成。”

柳杰对于梁丘红主动提出微感诧异,他朝铃儿望去。铃儿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她怀中的幼童小脑袋耷拉着,靠在她胸前,在阳光照射和马匹颠簸的共同作用下睡得很熟。他们沿着谷地的中心前行,尽量远离周围的山峰。看似美丽的间隙地实则危机四伏,这里的部族已经被驱赶殆尽,山精占领了他们的家园,就藏身于这些峰峦中。所幸千岩谷地广袤异常,即使山精再多,只要不接近这些山峰,撞上的几率并不大。他们花了一个下午走出了垂柳谷,穿过一个隘口,绕开一座山峰的基部,进入另一个谷地。所有人长出一口气,谷地边缘是山峰,避无可避,这是最有可能遭遇山精的地方,幸好什么都没发生。天很快就要黑了,他们驱策马匹快速奔行一阵,远离峰峦之后,在平坦的中心地带停在一条溪流边。

“今晚就在这里歇脚。”柳杰从马上下来说道,“我和顺子跟随泪滴满月去找些吃的,尽快回来,你们弄些枯枝来生火。”顺子接连吹了三声口哨,两头豹子欢快地原地蹦跳了一会儿,向着前方跑去,柳杰和顺子挎起长弓紧紧尾随其后。

“无名,你呆在这里。”铃儿将男孩领到戚定钧身边,“戚画师,你帮着照顾他一会儿,我和红姐去弄些木柴来。”

“没问题,放心去吧,我来照顾马匹和野孩子。”戚定钧笑眯眯地拉住无名的手。

铃儿游目四顾,这里的溪边没有树,尽是些低矮的灌木丛,而在东面有一小片林子。她朝梁丘红招招手,两人朝着那片小林子走去。无名挣脱了戚定钧的手,飞奔过来拽住铃儿。

“我们去捡树枝,你去了没用,留在这。”铃儿瞪大眼睛说。

“让他一块儿去吧,我来背他。”梁丘红将无名高高举起,坐在自己肩头。铃儿愣了会儿,偏过头在梁丘红脸上吻了一下。“你真好,红姐。”

梁丘红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叫喊:“你干嘛?”她肩上的男孩咯咯直笑。

“表示一下感谢,至于吓成这样吗?”铃儿挽住梁丘红的手臂,一起向着林子走去。这片小小的林子距离不足一里地,两人走了没多久就到达了。来到近前,她们发现这根本谈不上是树林,只有十来棵银杏树聚在一起。不过这些乔木高大异常,每一棵都有二十人那么高,枝叶繁茂。两人转了一圈,地上掉落的树枝很少,根本不够用来生火。梁丘红将肩上的男孩放下,对铃儿说道:“我上去砍些枝干下来,你带着无名走远些,别被砸到。”

“我去吧,爬树我拿手。”铃儿回答。

梁丘红骄傲地取出黑金斧。“爬树不算什么,我们攀爬的可是无处着手的悬崖峭壁,让你见识见识部族的手段。”她将黑金斧往上抛出,深深嵌入粗壮的树干,斧柄上的布条垂落。梁丘红抓住布条,凭借双臂攀援而上,然后双腿夹住树干,拔出黑金斧再度扔出。如此重复几次,她够到了最低的那根树枝,一个旋身坐了上去。

“走远些。”她高高在上冲铃儿挥手,铃儿连忙拉着无名退开。梁丘红抽回斧头,向头顶上方的一根大腿粗的枝干劈去,树枝轰然断裂,连带枝叶向下坠落。她背靠大树,举起黑金斧护住身体。树枝掉落在地,叶子四散飞扬。梁丘红将斧子挂在背后,抱住树干缓缓滑下。

“这些应该够了吧?”她问铃儿。

“够了够了。”铃儿笑逐颜开,拉着无名飞奔过来,“你俩在这等会儿。”铃儿在银杏树间逛了一圈,将零星的枯枝捡起,走回来交到无名手中。“拿着,既然跟来了,就得干活。”

“铃儿……”梁丘红直勾勾盯着铃儿身后,无名则满脸惊恐紧紧抱住她的腿。

“怎么?”铃儿不解地问,转身望去,头皮立时发紧。距离她几步开外,一个破衣烂衫的少女悄然站立,身上的衣服满是破洞,长长的头发遮盖脸颊,露出一双纯白的眼睛。铃儿迅速望向四周,夕阳的余晖下,着眼处一片空旷,看不见有任何墓地。这是一名游荡者!至于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出现的,自己竟然毫无头绪。

铃儿冲梁丘红摆摆手,恭敬地朝游荡者行礼。“愿逝者长眠。”

那双惨白的眼睛眨了眨,盯着她身上的衣服。

铃儿毫不犹豫地褪下尖领布衫和筒裤,身上仅剩一抹束胸和及膝短裤。她双手捧着衣衫,放在游荡者身前。

“多谢。”一个清脆的女音说道。与之前遇见过的守墓人和游荡者死气沉沉的语调相比,这个声音悦耳得多。

“逝者不言谢。”铃儿学着金老爷的口气回应。

游荡者将铃儿的衣衫举到鼻子前闻闻,然后逐一穿上身。

铃儿小心翼翼后退,离开一段距离后才转身,低声告诉梁丘红:“我们走。”

她们返回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缕天光。戚定钧惊讶地看着两个女孩抬着小树般的枝干,幼童手捧一小堆枯枝,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们。而在她们身后不远,一个直挺挺的身影轻盈得像风中飘荡的柳絮。他急忙脱下自己的布衫迎上去,披在铃儿肩头,同时轻声问:“后面那个怎么回事?”

“一名游荡者,我给了她衣服,可是她还是跟了来,我们也没办法。”铃儿用极低的声音回答。

“该拿她怎么办?”

“能怎么办?”铃儿偷偷回头瞄了一眼,“义父说过,只要对他们表示出敬意,他们人畜无害。我们就当没看见呗。”

戚定钧苦笑,一名游荡者近在咫尺,哪能当没看见。好在那名游荡者没有再靠近,而是笔直站在原地,逐渐和降临的夜晚融为一体。梁丘红走向自己的马,取下马鞍边的行囊,里面塞着所有人换下来的旧衣服,不过大多已经成为碎布。这些旧衣服被用来撕成布条捆兵士,绑斧头柄,为无名做衣服,称得上物尽其用。梁丘红翻了半天,找出一套完整的衫裤,递给铃儿。随后她取出黑金斧,将抬回来的树枝砍成几截再劈为小块,变成一堆碎木料。铃儿和戚定钧帮着她将这些木料归拢堆叠,无名把他手中抱着的枯枝放在最上面。

“小子,挺机灵啊。”戚定钧摸摸男孩的头,取出火摺,引燃木头点起篝火。火光穿透夜色,照亮周围。那名游荡者刚好在火光能覆盖到的最外围,雪白的眼眸紧闭,仿佛睡着一样。

过不多久柳杰和顺子一人扛着一条血淋淋的野猪腿返回,而两头月影豹不见踪影。

“泪滴和满月呢?”铃儿轻声问。

“在吃野猪剩下的部分呢,我和顺子先回来了。那边是怎么回事?”柳杰朝游荡者努努嘴。

“碰巧遇上的,跟着我们回到这里。”铃儿回答,“没事的,我把自己的衣服供奉给了她,应该不会为难我们。”

柳杰点点头,和顺子一起在溪边将野猪腿褪毛除皮,切割成块架到火上炙烤。等猪肉外部烤焦后,众人围着火堆享用野味。对于烤熟的肉无名依然有些抗拒,这个被山精抚养大的男童显然习惯生食,不过铃儿坚决不允许他生吃猪肉。

“她是睡着了吗?”梁丘红看着那名游荡者问。

“不是,他们不吃也不睡。”铃儿回答,“在虹光镇的酒铺里见到守墓人时,你怕得要死,现在倒不怕了?”

“唔……”梁丘红迟疑了一下,“对于守墓人我以前只是听说,那天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当时那个老人,用三种不同的声音说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实在诡异。不过这个好像正常点,看上去年岁跟我们差不多,声音也像是她原来的声音。”

“不要被外在欺骗。”柳杰说道,“他们体内寄宿死者的意志,她的声音哪怕跟她的容貌年龄相符,也不见得是她自己的。死者占据她的肉体,操控她的意识。”

“你错了。”戚定钧告诉柳杰,“祖奶奶说过,游荡者和守墓人不同。一旦失去了墓园,体内的死者意志消散殆尽,不复存在。所以那个声音只能是她自己的,她取回了身体和意识,不过同时也不再是不死之躯。成为游荡者后,他们活不过百年。”

“他们究竟是如何成为守墓人的?”铃儿好奇。

“没人知道。”戚定钧回答,“我曾经问过祖奶奶同样的问题,连她都不清楚。”

“部族有种说法,称之为大邦国的罪恶。”梁丘红说,“我族中长辈曾说,大邦国追求永生,创造了守墓人。这种罪恶行径是对神灵的最大亵渎。所有守墓人都是在瓦解时期之前出现的,之后就再没有过。长辈们还说,大邦国的子民过于贪婪,其实他们本身已经非常长寿,就像……”她望了一眼戚定钧,没有再说下去。

“就像长者?”戚定钧望着跳动的火苗,“说实话,一个人活那么久有什么意思?能够活着固然是很好,但是永生也不见得有多愉快。”

顺子悄悄推了下柳杰,扬起下巴示意。柳杰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小男孩聚精会神地听着众人交谈,连手上的烤猪肉都忘了吃。

“铃儿,无名能听懂我们说话?”柳杰说道。

“他当然听得懂,不然怎么知道帮我们捡树枝?”

“可是他一个字都不会说。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不会说话,说明自小没接触过人,那么他又怎么能听懂我们的话呢?”

“谁告诉你他不会说话?”铃儿拍拍无名的头,“来,叫姐姐。”

“姐…姐…”男孩的发音非常生硬。

“瞧瞧,说得多好。告诉你,昨天我就教会他了。”铃儿十分得意。梁丘红大感有趣,凑到无名面前指着自己说:“叫姐姐。”

“姐…姐…”

梁丘红欢快地搂住男孩,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叫他姐姐。”铃儿突然指着柳杰告诉无名。

“胡说,你别教坏小孩。”柳杰朝铃儿瞪一眼,指着自己告诉无名,“我不是姐姐,是哥哥。”

“谁胡说。”铃儿不坏好意地笑着,“你听,他在说杰…杰…,那分明是你的名字。”

“姐…姐…”无名跟着铃儿叫道。他“姐”字的发音跟“杰”相同,真的好像在叫“杰杰”。戚定钧首先笑起来,每当铃儿刻意取笑柳杰时,他总是最热心的旁观者。顺子是第二个笑的,他和戚定钧几乎一样热心,只是碍于少主的面子,经常忍得很辛苦,不像画师那样肆无忌惮。梁丘红低头吃吃发笑,擦干净手,取出一根搓好的布条,仔细绑在黑金斧的斧柄上,这样两股布条缠在一起,更为牢固。

柳杰不再理会铃儿,问梁丘红:“红姑娘,你打算以后一直这么用斧子?”

“不是,我只是觉得某些时候,有根绳子挺方便。还记得碎心岛吗?我把斧头扔出去后收不回来,要不是顺子及时赶到,我可能就死在那些兵手里了。”

柳杰从地上站起。“来,我教你试试流星锤的手法,跟你用绳子甩斧头差不多。”

“好啊。”梁丘红一跃而起。

“也教教我吧,杰…杰…,你好几天没教过我了。”铃儿转动手上的匕首,拿腔拿调地说。匕首失手掉在地上,她始终做不到像柳杰那样让匕首听话地绕着手背转圈。

柳杰绷着脸回答:“你不是忙着教无名说话么?哪有时间跟我学。”说完他丢下铃儿,和梁丘红一起离开篝火堆。

“小气。”铃儿不满地嘟哝,转过脸对无名说:“跟着我说,小…气…”

无名睁大眼睛模仿:“消…气…”

不久之后天上繁星隐去,浓密的云层浮现,一场滂沱大雨不期而至。众人不得已牵上马匹,离开火堆,赶往那十来棵银杏树的所在。在这一无遮蔽的谷地中,唯有高大的银杏树繁茂的枝叶能够提供他们庇护。他们经过游荡者少女的身边,少女睁开雪白的眼睛木然扫了一眼,然后再度闭紧,似乎对暴雨无知无觉。狂风骤雨让他们浑身湿透,尽管是盛夏,风雨持续带走体表的热量,他们感觉到久违的寒冷。众人围着一棵树团团落座,彼此靠拢取暖。铃儿突然想起了两头豹子。“泪滴和满月在哪?”她紧紧搂着无名问。

“不知道,它们没有回来。”顺子回答。

铃儿怅然若失,自从收养幼豹以来,这还是头一个没有它们陪伴在身边的夜晚,也许它们真的喜欢这里。“如果明天早晨它们还不回来,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吧。”她似乎在轻声地说给自己听。所有人转过头看她,铃儿故作不知,将无名的头靠在胸口,合拢眼睛。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光放亮才止住。铃儿湿漉漉地醒来,睁开眼睛后第一件事是热切地四处寻找,然而豹子们彻夜未归,踪迹全无。

“我们走吧。”柳杰罕见地主动靠近她,拍拍她肩膀。

“嗯。”铃儿轻声回应,将无名放上马背,整理马鞍旁的行囊。她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梁丘红按住她的手。“对泪滴和满月来说,这里是最适合的家园。”梁丘红搂着她肩膀在她耳边小声说。

“我懂。”铃儿挣脱梁丘红的手,翻身跨上马背,第一个向前驰去。其他人互相看看,纷纷跳上马,默默跟上。五匹马在谷地上奔行,到处是水洼,马蹄蹬踏地面,带起一路水花。两头月影豹突然出现在前方视野,向着他们飞奔。铃儿勒停马匹,快速跳落,朝着豹子们跑去。泪滴和满月高高跃起,将她扑倒在地,拼命舔她的脸庞,铃儿开心得哈哈大笑。豹子身上的毛皮干燥,显然昨晚它们找到了完美的藏身处,躲过大雨。梁丘红眼眶发热,跑向崔玲儿加入他们。满月亲热地用头拱着她的身体,女孩躺倒在地和豹子笑闹成一团,完全不顾满地泥泞。

“少主,我放弃了,她(它)们永远都分不开。”顺子对柳杰说道,声音里却充满情感。

柳杰纵马来到女孩们身边说:“找到就行了,赶紧上路吧。”

“别急,让我把她们画下来。”戚定钧骑着马慢悠悠赶上,他竟然取出了纸和笔。

柳杰瞪了他一眼。“看看她们,满身泥水,你还画。”

笑闹结束后,一行人再度启程,他们已经十分接近谷地边缘,面前的山峰近在眼前。

“看,那些悬崖。”戚定钧发现了什么,大声说道。

众人循声望去,前方的崖壁上,布满密集的石头房屋,高悬半空。

“原来这里就是崖屋谷。”梁丘红的神情变得紧张,“东野鬼说过,他的部族遭到山精突袭。我们得小心,那里很可能藏有山精。”

“我还以为部族只住在山洞里。”柳杰望着那些悬空的石屋说道。石屋是在峭壁上直接开凿而建,有些突出在外,有些则嵌在山壁中,没有门,但是每间石屋都开有两扇或三扇方形窗洞。虽说相当简陋,但是处在那种高度,能建成这样的房屋已经堪称奇迹。

梁丘红点头表示认同。“你说得不算错。崖屋族是唯一一个不以山洞为居的部族。据说他们最早的发源地有一种凶猛的巨型双头蜥蜴,和他们共享洞窟并且以人为食。无奈之下他们在山壁上挖洞赖以栖身,躲避天敌。久而久之,这些峭壁上的浅洞变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石屋。即使后来他们迁移到别处,也始终保留着这种习惯。”

“还有其他路可走吗?”柳杰转头问戚定钧。

戚定钧打量四周,摇摇头。“西边只有这一个口子。如果从其他方向出去,不知道会绕去哪里。”

“那就走这里吧。”柳杰决定,“石屋离地面很远,就算里面藏着山精,也不见得能发现我们。谁都不要说话,尽量安静地通过。”

于是他们轻轻拍打马匹,屏声静气,悄然前行。雨后的道路泥泞松软,马蹄踩在泥中,无声无息。他们的前方是个比通常峡谷略宽的隘口,穿过那里,他们就将离开崖屋谷,进入下一个不知名的谷地。在接近隘口的时候,一马当先的柳杰突然举手示意大家停下。铃儿向前望去,夹在峰峦间的峡道上,有名女子背对他们站在正中间,身形不高,穿着毛皮背心,裸露臂腿光着脚丫,显然是个部族。

“可能是崖屋族的幸存者,我过去看看。”梁丘红低声说了句,刚要催马上前,一旁的戚定钧拽住她的马缰朝她摇摇头。“都别动,你们看两头豹子。”画师警告大家,语气严厉而低沉。梁丘红扭头,看见泪滴和满月压低身子,尾巴绷紧,肩部弓起,这是标准的攻击姿势。众人立即抽出武器执于手中,全神戒备。那个部族女人似乎感受到他们的敌意,慢慢地转过身,露出她的脸。铃儿顿时毛骨悚然,这是一张普通女人的脸,但是脸颊上的红蓝色条纹赫然在目,这种颜色自己太熟悉了,每一只山精脸上都有同样的条纹。这究竟是人还是山精?她其余地方与常人无异,唯独那可怕的色彩让人不寒而栗。女人盯着他们,忽然露齿一笑,发出一声怪叫。

“上面。”戚定钧喊道。所有人抬起头,看见崖壁石屋那些方形的窗口中探出众多山精的脑袋,一动不动注视着他们,原本灰扑扑的山壁突然变得五彩斑斓,充斥着红蓝色。

“掉头快跑。”柳杰大叫,当先拉转马头,朝来路飞奔,其余人立即照做。铃儿在马背上回头,望见那些山精正从崖屋中钻出,沿着悬崖飞快地攀爬下来,而那个女人依然站在原地。

“上面。”

“上面。”

“上面。”

山精模仿着戚定钧的喊声,成群涌来。在平坦的谷地上,它们的速度似乎更快,竟然没有被马匹的脚力甩开。

“铃儿,拿出你的石头,山精怕石头。”戚定钧与铃儿并行,大声说道。

铃儿拉出胸前的丝囊,单手解开,取出石头牢牢攥在手中,高高举过头顶。然而山精群浑然不觉,反而不断追近。“不管用。”她高声告诉画师。

“我们去昨天生火的地方,找那个游荡者。”戚定钧大喊。

铃儿立刻明白了戚定钧的用意,不禁佩服画师脑筋转得快。他们策马狂奔,很快便看到了那个依然静静伫立的孤独身影。游荡者少女听见他们的蹄声,转过身,睁开雪白的双眼。那双眼睛冰冷似雪,洁白如月,没有喜怒哀乐,空洞得接近虚无。他们不敢太接近,保持一定距离掠过她身边,铃儿冲她大喊:“救救我们。”游荡者茫然地朝铃儿看看,视线转向蜂拥而来的山精,迈开脚步迎上去。山精群放缓了速度,吱吱尖叫,它们虽然数量众多,却本能地察觉到某种不可知的危险。山精群在游荡者前方不远处完全停下,和她面面相对,尖叫声消失,刺耳的喧嚣回归寂静。几只站在前列较为高大的山精口中发出“嘶嘶”的威胁声,跃跃欲试。它们露着尖牙,毛脸上红蓝纹路扭曲,面目更为狰狞。铃儿等人见山精不再追赶,勒停马匹,回头观望。游荡者少女悄然而立,对于山精的挑衅充耳不闻。两只最为高大的山精出列,以它们独特的行走方式慢慢逼近。铃儿只觉得眼睛一花,游荡者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山精面前,双手各自卡住一只山精的脖子举起,随后并拢双手将它们脑壳互击,迸发清晰的骨头碎裂声。两只山精软软垂下头,像面条一样悬在她手中。游荡者少女抛去手中的山精,身影凭空消失,等到铃儿的视线再次捕捉到她时,她已身处山精群中,抓住另外两只曾对她发出威胁声的山精如法炮制。她像一朵白色的浪花,在红蓝色的海洋中四处涌现,所到之处,山精成双成对倒下。最后山精们终于醒悟,尖叫着转身逃跑。游荡者回头朝铃儿望了一眼,慢腾腾地尾随奔逃的山精往前走去。铃儿突然明白,轻声说:“跟着她。”

游荡者少女不疾不徐地穿过谷地,来到隘口的峡道。山精不知去向,峭壁上的崖屋悄无声息,那个有红蓝条纹的部族女人也不见了踪影。游荡者走上峡道,站在正中闭上双眼。铃儿从马背跳下,发现与她共乘一骑的无名眼中满是泪水。“别怕,没事了。”她摸摸男孩的头,牵着马沿着山脚穿过峡道,与游荡者的距离仅有一个马身。随后她朝后面的同伴招手示意。其余人纷纷下马,学着铃儿的样子一个接一个经过游荡者身边,从峡道中穿出。

“愿逝者长眠。”铃儿远远地冲游荡者少女合十行礼,众人再度上马,往前驰去。游荡者没有睁眼,没有回话,只是一动不动站着,仿佛已经在那里站立了数个百年。除了铃儿,其他人呼吸急促,遍体冷汗。他们从未如此接近一名游荡者,尤其在她大肆屠戮山精以后。那是人类不具备的速度和力量,那是一种来自幽冥的冷血与残酷,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危险和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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