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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莫高峰

柳杰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窄小的山洞中。山洞之外光线耀眼,显然天已大亮。戚定钧倚在洞口,手里捧着画板和墨笔,沉浸在夏日的美景中。

“我们在哪?”柳杰坐起来,觉得身体略微有些发软。

“醒啦?”戚定钧放下笔和画,跑过来笑吟吟地看着他说,“你昏迷了一夜,其间还吐了几口血,好在最后一口血是黑色,把淤伤带了出来,两位姑娘担心得要死。”

“这是哪儿?”柳杰走到洞口,外面一片苍翠,泪滴和满月趴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一个小山坳,红姑娘找到了这个山洞,让你躺在里面休息。她们俩轮流扶着你坐在马背上骑行了整夜。你没事了吧?”戚定钧观察柳杰的脸色。

柳杰摸摸自己的腹部,被邹恒击中的地方依然轻微疼痛,但是已无大碍。“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后面必有追兵,得马上走。她们人呢?”

“附近有个镇子,顺子陪着她们去购置衣物了。昨晚我们露了相,原来的衣服和盔甲都不能再穿了。”戚定钧答道。

“什么?简直胡闹!这种时候还买衣服?你怎么不拦着他们?”柳杰急了眼。

“别发火,听我说。渡船没有驶向北岸码头,而是逆流而上,找了个安全地方把我们放下,然后那些船工驾船继续往上游去了。他们说会尽量吸引追兵的注意,为我们赢得时间。所以暂时我们是安全的。我告诉女孩们买合身的男装换上,把原来的女装扔了,方便赶路。路还长着呢,该办的事得办。给,喝口水,你一晚上没喝水了。多休息会儿,他们也快回来了。”戚定钧把牛皮水袋递给柳杰。柳杰这才觉得嗓子里仿佛在冒烟,拔掉塞子咕咚咕咚连灌几大口。

“那个邹恒这么厉害?竟然能打伤你?你可比普通兵士强多了。”戚定钧将柳杰的鹰翼剑交还给他,“昨天要是带着剑你会输吗?”

“会。”柳杰坦承,“现在的我赢不了他。不过我保证,将来一定要他偿命。”柳杰握住剑的手微微颤抖,牙关紧咬。戚定钧自然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愤怒,邹恒故意激怒柳杰的话自己也听见了,那可是他的杀父仇人。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柳杰快速拔剑,将戚定钧拉到身后。视野中出现的却是牵着马的顺子,以及铃儿和梁丘红。

“你醒啦?”铃儿看见他立即抛去缰绳奔来,轻轻捶了他一下,“吓死我们了。”

“谁准许你们冒险去镇子的?”柳杰沉着脸问。

“哟。”铃儿瞪着柳杰说道,“刚醒就训人?”

“行了铃儿。”梁丘红在身后轻轻拽铃儿,“他还受着伤呢。”

顺子从马背上抬下一只大包裹,放在脚边打开,里面是一堆衣服。“少主,我们也替你买了一身,一起换上吧。”

“不给他。”铃儿叉着腰站在柳杰面前,“让他穿着原来那套,臭也臭死了。”她伸出鼻子凑到柳杰胸前闻了闻,作了个怪脸。

“都别闹了,赶紧把衣服换上,我们离高丘城很近了,尽快上路。”戚定钧自顾自挑了一套,然后又丢了一套给柳杰。

“我们先换,你们这些臭男人在山洞外面守着。”铃儿拉起梁丘红的手,拿起衣服进了山洞。

“我们不是大姑娘,就在这里换吧,抓紧时间。”戚定钧说道。于是三人背对山洞,脱去旧衣服,换上新买来的白色尖领布衫和筒裤。柳杰拿起自己原来的衣服闻了闻,略微带有汗味,又哪里臭了?山洞里传出阵阵笑声,两个女孩分明在打闹。

“换身衣服都这么热闹?”戚定钧忍不住摇头。

好一会儿,铃儿和梁丘红走出山洞,三个男人眼前一亮。女孩们头发用布条扎起拢在脑后挽成发髻,穿着同样的白色衫裤,成了两个清秀少年。

“你们在闹什么?害我们等这么久。”柳杰抱怨。

“戚画师说我们得想办法装成男人,我比较好办,她有点伤脑筋。”

“死丫头。”梁丘红涨红脸,转身去打铃儿,铃儿大笑着躲开。“你们看什么?”她继而怒道。三个男人连忙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去牵马。

“怎么买的都是一样的衣服?”柳杰低声问顺子。

“大小姐说,大家穿得一样才好玩,就像是兄妹。”顺子回答。

兄妹?你可是连一声大哥都没叫过。

“我们偏离了原来的路线,现在知道怎么走吗?”柳杰又问戚定钧。

“用不着知道,一眼就望见了。”

很快柳杰就理解戚定钧为什么那么回答了。一行人骑着马离开山洞,转过一个弯角,来到山坡上。举目望去,平原上除了恬适的村舍,袅袅的炊烟,静谧的林地,舒缓的溪流,镜面般的湖泊,还有一座突兀的孤峰,矗立于地平线上,显得那么拔群。

莫高峰!柳杰心情不免有些荡漾。高丘之泽名字的由来缘起这座山峰,自逃离长生城后历经风雨,他们终于抵达第一个目的地。云开万里,风光如画,尽管日头照旧火辣,但是平原上的微风亲吻着肌肤,带走汗水。柳杰胸怀大畅,高声喊了句:“我们走。”当先纵马驰下山坡。这里依然属于长生平原,但是红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肥沃的黄土,到处是农田,其中的作物琳琅满目,而不再是单调的茶树和甘蔗。五人尽量选取乡间小路,避开热闹的村镇和车马道,两头小豹子乖乖蜷缩在箩筐里,分别背在铃儿和顺子背后,随着马儿的行进不断摇晃。它们越长越大,体重与日俱增,不多久,箩筐就该完全装不下它们了。莫高峰虽然看上去仿佛就在眼前,但是马儿跑得再快,距离的改变始终有限。直到傍晚,他们才终于真正开始接近。一个巨大的湖泊出现在面前------高丘之泽。莫高峰位于湖泊的西岸,湖泊的东岸是一座城池,远远可以望见高耸的城墙上飘扬的旌旗。

“啊,莫高峰和高丘城原来不在一块儿?”铃儿奇怪,本来她心中一直觉得两者应该像星伴城和星月峰这样唇齿相依。

“我让你好好看戚画师的画你又不看。”柳杰横了她一眼。

“你不是天天在看吗?有你看就行了啊。”铃儿答道。

“莫高峰有些神秘,自大邦国时代起就被视作禁地之一。第一任高丘侯筑城时,也是尽量远离莫高峰,将城池修筑在与山峰隔岸相望的位置。”戚定钧说道。

“戚画师,你怎么懂得这么多?”铃儿笑着问。

“我可是跟在长者身边长大的。”戚定钧顿了顿,“你想懂这么多也行,多念书。”

铃儿沉默不语,最近她完全把念书这事抛到脑后去了。可是也不能怪她,从星伴城带来的书籍全部留在了长生城,之后就一直在逃亡,将来回到星伴城见到阮小翠,她应该不会责怪吧?想到阮小翠的铁尺,铃儿不由颤抖了一下。

“从这里开始我们得小心了,到了这里,遇上军队在所难免。”柳杰沉吟。

“不见得。”戚定钧接口,“听说莫高峰附近杳无人烟,它的西边就是毗邻千岩谷地的过渡地带,也属于间隙地。我觉得我们可以连夜赶去,那里不见得会有兵士把守。不过我们得先收集些树枝做几支火把。”戚定钧说得没错,高丘之泽位于整个百泽邦国的极西之处,在西边境线上凸显在外,而高丘城则是雄踞于此的西境门户。

“晚上去的话恐怕不好找吧?”柳杰有些迟疑。

“具体位置我们俩都烂熟于胸了,应当不困难。再说,那里是禁地,总好过白天大摇大摆地过去。”

柳杰抬头看看天色,晚霞游于天际,几朵浮云闲散地挂在空中,染上一层金黄,今晚必然是个无风无雨的清朗之夜,届时月光将照亮他们的脚下。

“好,就照你说的,我们连夜上山。”柳杰下定决心。五人纵马进入不远处一片小林子,稍事休憩,就着清水吃了点上午铃儿他们买回来的面饼,然后收集了不少树枝制成五支火把,每人分了一支挂在马鞍上。柳杰撕烂了两件换下来的旧衣服,让众人裹在马蹄上。他们在林中一直呆到明月东升,方才重新上路。夜色中,高丘泽的湖岸界限分明,东侧的高丘城华灯初上,灯光星星点点沿着湖岸分布,蜿蜒向西,然后逐渐隐没。过了南北中线,基本已经看不到光亮,整个西岸一片暗沉,唯有月光下那座孤峰悄然矗立,笼罩着一层银色光华。五人不再择路而行,而是径直对准莫高峰的方向,穿过田野,一路踩坏了不少庄稼。等到他们踏上一条小小的年久失修的车马道时,一块石碑出现眼前。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出石碑上一排古朴的大字:距莫高峰二十里,禁入。刻字原本涂有红漆,风吹雨淋之下剥落殆尽,残存的红斑仿佛血迹。

“听。”梁丘红突然说道。铃儿伸长耳朵,却什么也没听见,她转头看其他人,也是一脸不解。

“是蹄声,有骑兵,快藏起来。”梁丘红急促低语。

“那里。”柳杰指着左近的一小片山茶树丛,几人连忙策马过去藏身其中。尽管没有听见任何响动,但是他们相信梁丘红的感知。果然,没过多久,蹄声响起,一队骑兵队沿着车马道从莫高峰方向驰来,继而向南行去,并没有察觉他们。

“可能是巡逻兵,巡视禁地是否有人闯入。”戚定钧数了数人数,一共六骑,他猜测。

柳杰摇摇头说:“百泽骑兵巡逻一般十人为单位,这六人应该是换防的,前面也许有岗哨。”

“要不我独自先去看看?”顺子提议。

“不用,红姑娘感觉灵敏,有岗哨的话她应该能提前觉察。让马放缓脚步,尽量别发出声音,我们一起过去。”柳杰说道。他们没有回到车马道上,而是在距离车马道一定距离的原野里穿行。这里是禁地界碑标识的范围,没有住户,也就没人种植。肥沃的黄土地布满两人高的山茶树和半人高的野草。马蹄上裹了布,踩在泥地上毫无声息,只有野草擦过马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柳杰在前面带队,他不走直线,而是迂回贴着山茶树丛前行,借此掩藏行踪。尽管夜已深,但是明月当头,平原上一览无遗,如果前面真的有岗哨,不利用树丛藏身的话很容易被发现。

“等等。”梁丘红突然压低声音说,众人立即勒住缰绳让马儿止步。梁丘红侧耳倾听,然后肯定地点头。“前面有语声。”铃儿第一个跳下马,猫着腰倚在树干上张望。他们离莫高峰很近了,山峰遮蔽了一部分月光。车马道尽头的黑暗中有光亮,隐约可见一座凉亭,里面点着几盏油灯,数名兵士正坐在凉亭里说笑。

“你看见几个人?”柳杰来到铃儿身边问。

“三个,不,四个。”玲儿回答。

“你呢?”柳杰问梁丘红。

“也是四个。”

“可是刚才换防的有六个人。”戚定钧出言提醒。

“两名暗哨藏在暗处,我们一般都这么安排岗哨。”顺子说道。

“还有其他路可以上山吗?”铃儿问。

“没有,从画上看,山路只有一条,就在凉亭背后。”柳杰摇头。

“那就得杀了他们。”梁丘红作了砍杀的手势。

“他们只是普通的兵士,奉命站岗,能不伤性命最好。”柳杰回答。

梁丘红觉得有些意外,朝柳杰望了眼说:“我们这一路见的死人还少吗?碎心岛上我们杀了十名兵士呢。”

“那是因为我们被追杀,不得已而为之,我们不是杀人犯。这些兵脱去盔甲,就是普通百姓,家中同样有老有小。”

“那怎么办?跟他们讲道理放我们过去?”铃儿瞪着眼睛问。

“让我想想。”柳杰拧着眉头思索,铃儿和梁丘红对望一眼,不理解柳杰为什么犹豫。

“我赞同柳杰,你们已经太习惯杀戮了,会丢掉本心。”戚定钧轻声说。铃儿心中一凛,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于取人性命变得毫无戒惧。在遇到柳长兴之前,她可是连一只野兔都不忍心下手。

“这样,”柳杰聚拢众人,低声对他们逐个交代了一番,最后补充了一句,“记住,能制服就制服,尽量不要杀人。”

“暗哨怎么办?”顺子问。

柳杰转向铃儿问道:“泪滴和满月有多服从你?”

“你想干嘛?”铃儿眼睛一亮。

“让它们把暗哨赶出来,能办到吗?如果能办到,我们等暗哨一现身,同时动手。”

铃儿抿着嘴想了下,肯定地点点头。于是两头豹子从箩筐里被放出来,疯了似地绕着铃儿和梁丘红的脚边转圈撒欢。这已经实足是两头大猫了,尤其泪滴,最近分量重得顺子快背不动了。铃儿招呼它们到身边,分别按住它们的头。

“泪滴,这里,兔子。”她朝车马道左边指了指,“满月,这里,兔子。”她朝车马道右边指了指。两头豹子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

“记住,是兔子,不是老鼠。我喊兔子,你们就……”铃儿松开手做了个扑击的动作,“去吧。”泪滴和满月一跃而起,压低身子,沿着车马道左右两侧缓缓匍匐而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与黑夜完全溶为一体。如果不是马上将发生战斗,戚定钧肯定又会大笑,也只有铃儿想得出这样的方式来跟豹子沟通。兔子代表不能吃,老鼠代表能吃,因为每当小豹子在间隙地里抓回田鼠时,铃儿总是命令它们当场吃掉。

“那我先过去。”戚定钧紧了紧肩头的背带,拍拍布袋中的画板和画笔,离开树丛向着凉亭走去。走不多远,站岗的兵士就发现了他,纷纷抽出长剑,远远地呼喝:“什么人?”

“啊呀,太好了,水神福佑,终于见着人了。”戚定钧慌慌张张沿着车马道朝几名兵士跑去,脚下绊蒜跌了一跤。兵士们冲上来,将他围在中间,拿剑指着他。“你是谁?这里是禁地,不允许进入。”为首的一名年纪颇大的兵士问。

“军爷,别拿剑对着我,我害怕。我只是个作画的学徒,跟几个师弟去高丘城拜师,结果在这野地里迷了路,和他们失散了。”戚定钧瑟瑟发抖。另一名兵士从他背上扯下布袋,将里面的画板,画纸,墨笔统统倒在地上。“还真是个学画的。”他说。

“等等。”那名为首的兵士用剑指着戚定钧的脸说,“把你的手伸出来。”戚定钧立即趴在地上摊开手,老兵士仔细查看一番,这双手修长平滑,显然没有干过粗活或者接触过兵器。

“起来吧,高丘城在湖畔东,你怎么跑这来了?”老兵士撤回长剑问。年轻的同伴们也各自长剑回鞘。

“这里不就是湖畔东吗?”戚定钧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说道。兵士们不由哈哈大笑。

“湖畔东是东侧湖岸的意思!”

“我说什么来着,这些舞文弄墨的屁都不懂,连个方向都认不清。”

“也不能怪他,黑灯瞎火的。”

“你夜里不点灯会找不见自己的鼻子吗?”

“扯淡,两码事。”

“瞎掰什么呢?”老兵士训斥同伴,然后告诉戚定钧,“顺着车马道往回走,过了界碑后转向你左手方向,高丘城在那边。”

“我师兄弟失散了,几位军爷能不能帮着找找。”戚定钧赖着不走。

一名年轻兵士骂道:“我们在站岗,哪有工夫帮你找人。快走,不然现在就把你捆起来,擅闯禁地可是重罪。”他话音刚落,只听得车马道上传来呼唤声。“师兄……师兄…….你在哪?”

“我在这里!”戚定钧兴高采烈地回头大声应道。

“找到了!在这里。”随着兴奋的喊叫,几名相同服饰的男子沿着车马道快速走来。兵士们刚要拔剑,戚定钧连忙阻止他们。“没事没事,军爷,是我几个师弟。”

柳杰,铃儿,梁丘红,顺子四个人小跑着过来,将戚定钧团团围住,又是拍肩又是搂抱,把兵士们看傻了眼。

“闹够了没?既然人找到了就快滚吧,再不离开军爷我真的动手抓人了。”老兵士拉下了脸。

“兔子!”铃儿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什么兔子?”老兵士一愣。

“兔子!”铃儿又喊。

凉亭两侧的树丛里传出惊呼声,两名潜伏的暗哨仓皇跳出,身后各自跟着一头豹子。两头豹子跃起,将他们扑倒在地。四名兵士一齐回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不等他们的手碰到武器,铃儿等人同时动手。铃儿拖拉双腿首先放倒一个,柳杰和顺子各出一腿将对方扫翻在地,而梁丘红的目标最倒霉,套在布袋里的黑金斧轻轻砸在他头盔上,当场昏厥。柳杰和顺子放倒的兵士还来不及爬起,梁丘红飞快地扯掉布袋,黑沉沉的斧头横在了他们的头顶。“别动,不然砍下你们的脑袋。”

铃儿稳稳地坐在她的俘虏身上,把兵士的双臂拧到背后,大声命令:“泪滴,满月,放开兔子。”豹子松了口,蹲卧在旁监视,两名暗哨吓得魂不附体,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不敢起身。

“别乱动,不然豹子真的会咬人。”铃儿警告他们。

戚定钧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其实就是上午换下的那堆旧衣服撕成的布条),几人将六名兵士依次结结实实捆牢,堵上嘴巴拖进树丛。顺子和铃儿一起利索地牵来拴在远处的马匹,众人翻身上马,绕过凉亭,缓缓步上山坡,两头豹子没有被装回箩筐,而是安静地跟随在他们身边。马儿虽然习惯已久,但是依然不自在地低鸣。山道坡度适中,盘旋而上,大约四人宽,由大块的不规则石料填埋拼接而成,由于年代久远且无人行走,石缝中长满杂草。梁丘红点起火把,在最前面开道,论山路行走,即便是铃儿也没有她在行。戚定钧身处最中间,始终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有些地方脚下石块开裂,歪斜不平,他们只好下马,小心翼翼地徒步前行,因为随着一路走高,山道外侧逐渐成为悬崖,一旦失足,必死无疑。莫高峰呈塔形,这条唯一且古老的山道犹如一条巨蟒盘旋其上,又形同一条锁链紧紧捆缚。五人点起了火把,以便照亮脚下,远远望去,仿佛巨蟒鳞片的反光。在步履维艰地行进了大半柱香时间后,他们来到了半山腰。地势忽然开阔,眼前出现一个嵌在山体中的平台,面积不算小,大约能停放十辆马车。

“就是这。”柳杰的声音虽然很轻,却难掩兴奋。在平台的内侧,有一个黑黝黝的山洞。泪滴和满月立刻窜到洞口,好奇地嗅闻。

“山洞里?”铃儿问。

“是的。”柳杰答道。五人下了马,将马匹在山壁上一些突出的岩石上拴好,手持火把,鱼贯进入。沿着狭窄的通道走了一段后,四周涌现一层淡淡的蓝色光晕。

“石壁在发光?”铃儿惊觉。不仅是她,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熄灭火把看看。”戚定钧说。等他们踩灭火把,浓郁的蓝色笼罩他们,虽然不甚明亮,但也足以看清周围。确实是山壁在发光,迸发的蓝色光华有一种诡异的美丽。戚定钧伸出手触摸山壁,干燥而细腻,上面涂有一层特殊的漆,正是这种漆散发出光芒。

“哎哟,这该怎么走?”铃儿轻轻叫了一声。柳杰快步越过她,看见前面出现了数道裂缝,或宽阔,或狭窄,有的斜斜而下,有的往上抬升,有的水平向前。这些石缝看上去似乎是天然的,但是柳杰清楚不是。最狭窄的缝隙也宽过人的肩膀,并且散发蓝光,这是通道。一种熟悉的感觉蓦然跃上心头,当年他曾迷失在双峰岭的山洞系统中,与这里何其相似。

“我不知道。你的纹身只是指向这个山洞,没有其他了。”他喃喃自语。

“这是部族开凿的,有部族在这里居住过。”梁丘红说道,“刚才走外部山道时我就怀疑,现在可以肯定。”

“不可能。”戚定钧断然否认,“莫高峰自百泽邦国建立伊始就是禁地,这里不可能有部族落脚,而在这之前是大邦国时期,那时候的部族还生活在沙泉以西的荒漠中,从未涉足大陆腹地。要开凿这样复杂的山洞系统需要漫长的时间,无论谁造就了这里,绝不会是部族。”

“我是鬼斧族长的女儿,我也亲手开凿过,这里只能是部族的杰作。”

“时间,我们谈论的是时间。就算大邦国覆灭的瓦解时期,部族曾经短暂占据过这里,但是没有充分的时间来挖掘。”戚定钧仔细打量那些或狭小或宽阔的通道,“挖掘这里至少需要上百年。”

梁丘红转过身,直视戚定钧。“还记得流亡集罗当家的话吗?在大邦国没有到来之前,部族是大地的主人。这件事在所有部族中口口相传,从未被忘却,我的父亲也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们并不是在黑暗的瓦解时期进入间隙地的,早在这之前,我们已经生活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是大邦国把部族驱逐到沙泉以西的未知荒漠,部族几乎在那里灭亡,但是凭借顽强的意志再度兴盛。你们这些骄傲的邦国子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是谁建造这里又有什么关系?现在谁能告诉我,我们究竟该怎么走?”铃儿忍不住打断两人。

“我们究竟要找什么?”梁丘红问。

铃儿迟疑了一下,将香袋拉出来,解开绳扣,取出锥形的五芒石残片。“找一块同样的石头。”除她以外的四人顿时瞪大眼睛注视石片,柳杰和戚定钧仅仅在纹身上见过,而梁丘红和顺子只是隐约知道石头的事情,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见过实物。拇指大的乳白色石头静静躺在铃儿掌心,在柔和的蓝光照耀下,并无特别。

“在一座山的连绵洞窟中找这么一块小石头?”梁丘红不禁笑了,“我们需要时间,很多很多时间。”说到时间,她白了戚定钧一眼。戚定钧洞察秋毫,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白眼,只是不在意笑笑。

“红姑娘,你来带路吧。”柳杰开口,“我们没有明确方向,只能找遍所有地方。既然是瞎找,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更熟悉这样的山洞,我们跟着你走。”

“好。”梁丘红点点头,“我们先往下走。自从进入这里,我总感觉山腹深处有什么东西。”

“我觉得应该先搜寻上面。”戚定钧反对。

“为什么?”铃儿问。

“我们目前在半山腰,假如洞窟遍及整座山峰内部,那么上半部相对狭窄,搜寻的地方较少,费时也短。我的意思是无论选择上半山和下半山,错误的机会是一样的,但是上半山让我们付出的时间更少。”

“我赞同戚画师。”顺子表态。

“我相信红姐。”铃儿说。

“那好,我们就先往下走。”柳杰作出决定。戚定钧不解地看着他,这还是柳杰第一次与他意见不一致。

“我也相信红姑娘的直觉。”柳杰拍拍他肩膀安抚。

“你会后悔的。”戚定钧轻声说了句。

于是梁丘红选了一道斜向下的石缝走进去,众人尾随在后。泪滴和满月慢吞吞拖在最后,它们的瞳孔反射蓝光,看上去也成了蓝色。随着逐渐下行,岔道越来越多,到处是裂缝,豁口,他们发现自己进入了石头的迷宫。莫高峰就像个巨大的干藕,内部布满孔洞。所有的石壁都在发光,令人叹为观止。要将这里所有石头都刷上一层漆是怎样浩大的工程?他们无法想象。究竟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干?梁丘红自己都有点不确信了,部族是不会这么做的,部族也没能力这么做。洞内的空气很清新,微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中涌来,越往下走越凉快。众人连日来饱受酷暑煎熬,不由大感惬意。但是除了身体变得凉爽,他们的心也渐渐冷下来。戚定钧是对的,这里有太多空间,根本不可能完全探索到。在这里寻找那块小石头,跟大海捞针没有什么区别。梁丘红带着他们一路下行,沿途错过了太多其他通道,如果五芒石碎片就在其中某个通道中呢?可是部族女孩的步伐很坚定,方向很明确,没有丝毫犹豫。

铃儿扭头朝柳杰看看。柳杰明白她的意思,微笑着说:“我从来没想过会很容易,耐心点。”

梁丘红突然停下了脚步,幽幽蓝光下,她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

“怎么了?”铃儿问。

“嘘。”梁丘红一把蒙住铃儿的嘴,然后用极低的声音说,“别说话,前面有东西。”她伏低身子,示意其他人跟着趴下,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去。他们悄然无声地爬了一盏茶功夫,钻出了所处的缝隙。前方豁然开朗,所有的石壁,缝隙,豁口都不见了,只有一片空无。脚下地面也消失了,身前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深坑,他们发现自己趴在这个深坑的边缘,像是一道山腹中的悬崖。梁丘红是第一个到达悬崖边缘的,她低头望下去,立即被无边的恐惧攫住了心。其他人连忙跟着爬过去,所见到的景象如同一场噩梦。整个山腹被掏空了,成为桶状,无比开阔的桶底是个圆形广场,聚集了成千上万只人形生物。一片蓝色光晕中,它们或坐或站,或奔跑或躺卧,身边堆满各种各样的食物残余,瓜果,肉类,蔬菜等等。一条河流横贯广场,从山壁的一头钻出,又没入另一头。这本是条地下河,被人挖开地面,从地下引出,然后又返回地下。那些生物将吃剩下的骨头,果皮不断抛入河中,任由河水冲走。铃儿害怕得忘了呼吸,她认识它们,在流亡集她曾与一只同样的生物面对面。山精!数不尽的山精。丑陋的红蓝脸庞,毛茸茸的双脚五指朝后,脚跟朝前,使得它们走路的姿势异常诡异。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吱”一声,众人抬头望,几只体型极小的幼年山精攀附在坑坑洼洼的石壁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它们幽深的眼睛在蓝晕中宛如迷幻的星光。所有人的心跳停止,血液凝固。“吱吱吱”,幼年山精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叫声,飞快地攀着石壁逃往下方,而下面的大群山精一起仰头,无数凌厉的目光射来,与五人视线交汇。片刻静默之后,一只成年山精尖叫着跃上石壁,向上面快速攀爬,接着所有的山精接连跳起,蜂拥而上,仿佛潮水涌上礁岩。

“跑!”柳杰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是他自出生以来所发出过的最响亮的声音。众人如梦初醒,站起来顺着来路往回飞奔。

“红姑娘,还认得来时的路吗?”戚定钧大声问。

“记得。”梁丘红回答。

“带我们出去!”

梁丘红跑在最头里,两头豹子紧紧跟着她,随后是其余四人。他们不顾一切地奔逃,就连一向慢吞吞的戚定钧都没有落下,骨子里冒出来的恐惧给了他力量。

“跑…”

“跑…”

“跑…”

吱吱尖叫声变成了模仿柳杰的那一声喊叫,无数山精的声音汇聚成高亢的声浪,回荡在缝隙之间。那些无比嘈杂的尖啸最初只是在背后,然后逐渐向着左右扩散。

“它们分散了,正从两侧包抄我们。”戚定钧用足力气大喊,这样才能不被淹没在回音的海洋中。

“往前跑!不要回头!”柳杰回应。

梁丘红紧咬牙关,是她坚持走这个方向让同伴们遭遇前所未有的险境,她必须帮助他们逃离。辨识来路对她来说一点不困难,部族儿女有着一种本能,走过的任何路径会成为脑中的记忆,永不忘却。可是她绝望地看见数个蓝灰色身影在前方闪现,两侧迂回的山精通过迷宫般的洞穴绕到了前面。

“它们堵住我们了。”她大喊。

“找别的路,往上走,走岔道少的地方。”戚定钧不假思索地吼道,他已经累得喘息如牛。泪滴和满月突然提速,如同两支利箭从梁丘红身后窜了出去,扑向迎面而来的山精,猝不及防的山精尖叫着连连后退。梁丘红转个弯,迅速找到一条向上的缝隙,带着众人钻了进去。

“泪滴,满月,回来。”铃儿边跑边回头召唤。两头豹子听见主人呼唤,掉头奔来,在通道口停留了下,冲着后面发出低沉的嘶吼。最先追到的几只山精被月影豹的尖牙震慑,放缓了步伐。

奔跑,绕圈,折回。左边,右边,中间。他们如同浪尖上的轻舟,被无数山精组成的波涛推挤着漫无目的地涌向任何一个可能的出口。戚定钧的意识开始涣散,两条腿似乎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他耳中山精的可怖叫声逐渐消退,仅剩下自己雷鸣般的呼吸,他的心脏狂乱地跳动,胸膛仿佛随时会炸裂。岔道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狭窄,两侧的尖叫声逐渐消沉,重新集中到身后。他们进入了山峰的上部,山腹内部空间收紧,山精无法再分散围追堵截,只是紧紧尾随。它们比之前接近得更快速,并不是因为它们提高了速度,而是铃儿等人越跑越慢。连续奔行那么久,体力不断流失,每个人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戚定钧在起伏不平的通道里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顺子连忙将他拉起来。

“我不行了,跑不动了。”画师双腿打战又要软倒。

“不能停在这里。”顺子在他耳边大声说。柳杰回转身,和顺子一人架住他一条胳膊,硬是将他拖出了窄小的缝隙。

“顺子,带戚画师先走,我挡住它们。”柳杰抽出鹰首剑,血红的剑身在周遭蓝色光晕衬托下,散发出奇妙的绿色光辉。他静静站在不到两人宽的通道口,凝视来路。毛茸茸的身影一闪,一只山精率先进入通道另一头,原本灰白的毛发反射着蓝光,身材不高,类似普通女子。它与柳杰隔着通道互相望着,那双幽深的眼睛弥漫亮白之色。柳杰似乎跌入了那团白光中,他的意识在刹那间失去,虽然只有一瞬间,但等他回过神,山精已经冲到眼前。柳杰猛然缩身,鹰首剑随之挥出,山精惨叫着倒下,而它的利爪撕裂了柳杰的衣衫,在他胸口留下两道血痕。更多的山精尖叫着从通道中涌来,柳杰深吸一口气,两脚分岔而立,微微垂下头,避开那些迷人心智的目光,将视线停留在山精的胸口。当那些灰蓝身形到达眼前,他悄无声息地出剑,刺砍劈挑,逼近的山精纷纷倒下,有的当场毙命,有的血流如注。尸体不断堆积在他面前,逐渐将狭窄的石头缝隙填满,后面的山精吵吵嚷嚷,被堵在通道中。突然,左右两侧传来叫声,柳杰眼角一扫,不少山精奔袭而来,它们是从另外的缝隙中钻过来的。它们奔跑的样子极为独特,膝盖往后曲,朝后的五指先着地,然后前面的脚跟再着地。

“少主,这边。”顺子的喊声传来,柳杰当即转身朝着喊声的方向跑去。两边的山精数量大增,有些径直追击他,有些斜插过来,直奔顺子的位置。朦胧的蓝色光辉中,柳杰看见顺子站在一条通道口朝自己拼命挥手。那是视野中唯一的缝隙,山腹迷宫似乎到达了尽头,留下仅存的出口。然而柳杰知道自己不可能赶到,太多山精从侧面包抄到了前头,会比他更先抵达。两条鬼魅般的身影从顺子身后窜出,一左一右扑向那些山精。又是泪滴和满月!它们像两块浸入凉水的烧红烙铁,立刻在山精堆里炸开了锅。一只山精迫近柳杰,从身后嘶叫着扑来,柳杰犹如脑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捅出一剑,准确命中。他浑身浴血,手臂酸软,险些连剑也抽不回来。一道黑色的强烈劲风迎面而来,柳杰大吃一惊,连忙低头。黑金斧越过他的头顶,将扑来的几只山精弹飞。斧子划出一道弧线,被系在斧柄上的布条拽回。

“小心点,是我。”柳杰大叫。

“抱歉,没控制好。”梁丘红脸带愧色,甩动布条,斧子再度飞出。铃儿飞快地来到柳杰身边大声说:“你先走,快。”她一个箭步跨到柳杰身后,匕首挺出,一只山精脸部被刺,哀嚎着后退。柳杰转身,拉住铃儿说:“一起退,红姑娘,过来。”三人迅速靠拢,背对背,边抵御近身的山精,边挪向通道口。梁丘红的黑金斧在他们头顶旋转,她临时起意绑上的布条使她的斧子发挥出巨大作用,尝试靠近的山精被斩得七零八落。泪滴和满月在两侧来回奔行肆意撕咬,吸引了大部分山精的注意力。它们速度超凡,在密集的山精群中钻进钻出,而山精根本看不清它们的影踪。等柳杰三人退到裂缝口,铃儿才吹了声口哨,两头豹子快速奔回,冲进通道。

“你们先走,我最后。”梁丘红说,其他人立即转身向着缝隙深处跑去。她手执黑金斧,对着左右山壁猛地劈去,大块山石坠落在面前。她缓缓后退,不停劈砍,碎石将狭长的缝隙完全堵塞。梁丘红从通道中退出来,因为用力过度,沉重的斧头拿捏不住,哐当掉在脚边,她跌坐在地,几近虚脱。她的周围,其他人无不四仰八叉躺倒在地,大口喘气。泪滴和满月趴在地上,身体不断起伏,吐着舌头张大嘴拼命呼吸。两头豹子身上有几处轻微的伤口,山精数量太多,终究不能完全避开它们的利爪。

休息片刻后顺子第一个从地上爬起,仔细地打量周围。“水神啊,帮帮我们。”顺子的声音少有的沉重,“这里是死路,我们困在这了。”

铃儿站起身游目四顾,发现他们身处一个封闭的开阔山洞中,四周除了蓝盈盈的石壁,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入口,也是唯一的出口已经被梁丘红封死。即使不堵死,外面还有数千只山精等着将他们撕成碎片。

“活下来最要紧,怎么离开回头再想办法。”铃儿说道,抚摸着蓝色石壁,向里面走去。石壁平整光滑,显然经过细致打磨。她绕了一个大圈,什么都没发现,这里确实找不到任何其他出口。她随意在洞里四处走动,山洞面积很大,呈环状,比侯王府的议事厅还要宽广。当她来到山洞的正中央,脚下地面一处若有若无的闪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蹲下身,一块小小的乳白色石片紧紧嵌在石缝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伸手扣挖,石片嵌得很牢,于是她拔出匕首,小心地靠近,石片却突然自己弹了出来,吓得她一下子蹦起来。

“大小姐,怎么了?”顺子远远地问。

“没什么。”铃儿从地上捡起石片,放在眼前仔细观察。五芒石,她认了出来,另一片五芒石!她的右前臂突然剧痛,那是沙漏纹身所在的位置。强烈的痛楚犹如闪电击中她,她眼前一黑,软倒在地。顺子飞奔过来,跪在她身边大喊:“大小姐,醒醒,快醒醒。”

梁丘红听到顺子的喊叫,尝试着站起,但是双腿不听使唤。她面前被堵塞的通道中传来细微的声响,引起了她的警觉。她将耳朵贴上石壁,听了一会儿,恐惧让她重新获得力量。她一跃而起,颤抖着嗓音说:“山精在清理通道。顺子,快过来帮忙。”

顺子步履蹒跚地跑来说:“大小姐晕过去了。”

“把他们扶起来,到铃儿那边去。”梁丘红扶起柳杰,顺子依言扶起戚定钧,四人摇摇晃晃来到铃儿身边,将她团团围住。柳杰坐在地下,将鹰首剑牢牢握在手中。戚定钧勉强撑起身,从身后的铃儿手中接过她的匕首,四个人紧紧盯着通道入口。泪滴和满月蹲伏在他们身前,低声呜咽。

“没想到会死在这里。”戚定钧喃喃道。

“我还能杀上百只,顺子,你呢?”柳杰问。

“我尽力赶上你,少主。”顺子回答。

“我绝不会成为山精的食物。如果我被它们抓住,杀了我。”梁丘红说。

通道口石屑飞扬,扑簌簌不停往下掉。随着轰隆一声,碎石堆塌陷,露出了后面山精的红蓝脸庞。山精一只接一只走进来,并不急于靠前,而是向着两边分散。它们领教过这几个人类的手段以及两头豹子的凶猛,显得相当谨慎。越来越多的山精进入,逐渐占据了小半个山洞,黑压压一大片,一双双闪耀白光的眼睛无言地瞪视着他们。

“别看它们的眼睛。”柳杰低声说,握着鹰首剑的手掌止不住颤抖。

“那里怎么有个人类小孩?”戚定钧突然说道,手指前方。梁丘红顺着他的手望去,一只相对高大的山精背上,驮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披头散发,光着身子。

“它们抓了人类的孩子居然不吃掉,当作小山精抚养。”梁丘红怒火中烧,攥着黑金斧的手青筋暴起。

山精开始缓缓压上,露着尖牙挥舞利爪不断逼近。几人强撑着站起,手执武器,准备最后殊死一搏。

“地火神在上。”身后传来铃儿的声音。众人一齐回头,看见铃儿从地上坐起,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幽暗,深邃而不见底。

“我找到天坠星石了。”铃儿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说着,低头解开香袋,从中取出最初的五芒石碎片,两块石片在她手中交汇,迸发出耀眼的金色。强烈的闪光让众人睁不开眼睛,纷纷转头躲避。金色光华蔓延开来,将山壁散发的微弱蓝光驱散,彻底笼罩整个山洞。山精们惊呼着掉头涌向通道,争先恐后,彼此踩踏,连头都不敢回。好一会儿工夫,活着的山精悉数逃走,留下一地被践踏而死的尸体。金色闪光消失,铃儿手中的石片连在一起,成为具有两个尖端的乳白石头。她紧紧攥着石头一言不发,木然而坐。顺子俯下身推搡她,轻声呼唤:“大小姐?”

“怎么了?”意识再度回到她的双眼,铃儿从地上站起,茫然无知地问。

其余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没有人开口,他们只是大汗淋漓地坐倒,恍如隔世。戚定钧将铃儿的匕首递还给她,铃儿伸手接过,瞪大眼睛又问:“说话啊,怎么都不说话?”

“你找到了你的石头。山精似乎害怕石头,全部逃走了。”梁丘红回答。

“啊,是吗?”铃儿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捏着的五芒石多出一瓣,像一对犄角,她好奇地翻来覆去看着。

“你竟然不记得了?这事可就发生在刚才。”戚定钧喘着粗气打量她。

铃儿摇摇头,脸上满是迷茫,随即一笑,说道:“管他呢,找到了就好。”

“刚才你把五芒石叫作什么天坠星石。”柳杰说道。

“天坠星石?”铃儿一脸困惑,“我从没听说过这名字,难道我在发梦?”她将五芒石小心地放回香囊中,系紧绳扣,塞进衣领中。

柳杰沉默不语。如果那是梦境,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你所谓梦境的参与者。

一具山精的尸体突然移动了下,铃儿惊觉,拿起匕首冲过去,对准那具尸体。尸体被顶开,一个小男孩从下面爬了出来。

“你又是谁?从哪冒出来的?”铃儿睁大眼睛问。男孩半蹲,对铃儿凶狠地显露牙齿,口中发出吱吱声。泪滴猛地窜过来,挡在铃儿身前,朝着男孩咆哮。

“别碰他,泪滴。”铃儿连忙按住豹子的脊背。

“小心,这是山精抚养的男孩,它们把他丢下了。”顺子来到她身边说道。

“山精抚养的孩子?”铃儿一愣,匕首插回腰间,将泪滴推到一旁对着男孩柔声说,“别怕,告诉我,你有名字吗?”

男孩怔怔地望着她,似乎听不懂她说的话。

“他可能不会说话。”柳杰说,“如果是从小就被掳来,那么他根本没机会学说人话。我们带他离开这里,找一户愿意收养他的人家。”

铃儿点头,向着男孩伸出双手。男孩突然张开五指抓来,他的指甲长而尖锐,将铃儿的衣袖撕开两条口子。

“哎哟,我的新衣服。”铃儿怒道。

满月不知何时悄然逼近,闪电般一跃而前,收起爪子,用肉掌将男孩拍倒。它无声地张大嘴,露出利齿对准男孩的脸。男孩瑟瑟发抖,双手捂住眼睛,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声让他终于比较像个人类。

“趴下,满月。”铃儿立即走过去,张开双臂挡在满月前面。月影母豹摇摇尾巴,顺从地伏倒。铃儿感觉自己的小腿被人抱住,她回过头,看见小男孩双臂牢牢缠着她的腿。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铃儿的声音轻柔而安宁。她俯下身,将男孩抱起,男孩勾住她的脖子,将脸贴住她肩头。

“好孩子。”铃儿拍拍他光溜溜的背,将他轻轻放进泪滴的箩筐。泪滴不满地咆哮一声,铃儿敲了下它的头说:“你长大了,总不能一辈子呆在筐里。”

“既然石头找到了,我们赶紧走吧。”戚定钧说,他的气息好容易恢复如常,面色苍白。于是五人简单收拾了下,从那条通道踩着山精的尸体原路返回。外面静悄悄的,一只活着的山精都看不见,显然它们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退得干净而彻底。梁丘红照旧在前面领路,穿越错综复杂的山腹,回到了半山腰的入口。

“别动。”她忽然停下,“外面有人。”

柳杰一把拉住她,示意众人原地等候,他悄悄独自挪向洞口。

洞外传来语声。“邹将军,我们私自上山已是重罪,现在居然还要进这山洞,实在太离谱了。这里数百年来从没有人踏入。”

“哦?他们的马在这里,说明他们进去了,难道他们不是人?”另一个声音回答,柳杰的心狂跳,那个声音正是邹恒。

“如果一定要进去,也得侯爷亲口准许,不然是死罪。”

“有什么事我担着。这几人是王上和王后钦点的要犯,明明让我们碰上了,一旦走脱,我们死得更快。”邹恒说道。

柳杰屏声静气,慢慢移回来,,朝其余人作个后退的手势,他们小心翼翼地缩回到一条缝隙中。

“外面有不少兵士,马上就要进来搜索。”他压低声音告诉众人。

“怎么办?”铃儿问。

“这里地形复杂,我们和他们绕圈子,不见得能找到我们。”戚定钧提议。

“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梁丘红插口,“我去引开他们,你们在这里藏好。”

所有人一齐望向梁丘红,眼露惊异。

“这里的路只有我认得,我把他们引向山精,然后再沿着原路返回。”梁丘红解释。

“你确定回得来?”铃儿拉住她的手问。

“我保证,我可是鬼斧之女,这里就像我的家。”梁丘红笑笑。

“不行,太冒险了。”柳杰拒绝。

“我觉得可以。”戚定钧赞同,“红姑娘,你需要多久时间?”

“我一个人的话,跑个来回,半柱香时间足够。”

“好,我们在洞口等你。”

“绝对不行,红姑娘,我们……”柳杰拽住梁丘红。

梁丘红突然揪住柳杰的衣领,将他顶在石壁上。“如果之前听从戚画师的建议,我们早就找到石头离开这里了。是我让大家身处险境,给我个机会弥补。我不需要你的许可,是我自己想这么做。”柳杰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冲她摇摇头。

纷杂的脚步声传来,兵士们进入了山洞。梁丘红放开柳杰,将黑金斧塞在他手中,快步从缝隙中钻出,在入口的通道处叉腰而立。

“看,有人。”兵士大呼。

“是那五个人之一!抓住他。”一名被解救的岗哨认出了梁丘红。梁丘红立即转身,沿着向下的缝隙跑去。兵士们紧紧尾随在后,沉重的脚步声响彻四周,数百兵士手执长枪追着梁丘红而去。梁丘红轻车熟路地飞奔,时不时停下来等待,生怕这些身着笨重甲胄的兵士跟不上自己。

“留意周围,小心脚下。”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高声呐喊,那是邹恒对他的部下发出警告。她不断飞奔,计算距离,深坑应该很接近了,她估摸着。果然,前方通道中出现了数个毛茸茸的身影,山精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没有全数退回坑洞,而是分散在周围警戒。她加快步伐,脱离后方的视野,一转身缩进一道不起眼的缝隙。追赶的兵士完全没注意,径直冲向了那些山精。山精们发现了来人,吱吱尖叫,警讯四起。

“见鬼,什么东西?”梁丘红听见兵士喊叫。

“山精,是山精!水神福佑我们!”某个见多识广的兵士惊呼。

“谁在瞎扯?这里是莫高峰,哪里来的山精?”邹恒大声质问。

“邹将军,真的是山精,数量很多。”

“准备接敌,剿灭它们。”短暂的沉默后,邹恒下令。

“剿灭…”

“剿灭…”

“剿灭…”

山精模仿着邹恒的话语,排山倒海袭来。

梁丘红悄然离开战场,绕了一个圈,回到来路上,她耳边听到的最后话语是邹恒的呼喊:“撤退,立即撤退。”她返回洞口,找到了铃儿他们,一行人步出山洞,到达外部平台,他们的马儿依然在那里等待。

“没事吧?”铃儿担心地问。

“他们被缠住了,我们赶紧走。”梁丘红低声说。

“现在去哪?”戚定钧问。

“进入千岩谷地,甩掉追兵。”柳杰毫不犹豫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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