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人说,酒能消愁。”风回雪举起酒葫,朝天滴了滴。可是一滴也滴不出来,才发觉葫中酒已喝尽。
秋鉴拍拍袍襟,便坐在一旁。风回雪放下酒壶,将坠星剑轻架在腿上。
“傻孩子。”
秋鉴轻笑。
“其一,你该伤心便还是伤心。其二,你竟然偷了为师的猴儿酒。”
“那不叫偷。”风回雪说。“师父说过,内库我可以随意出入。”
“这不是你拿我猴儿酒的理由!”秋鉴笑骂。
风回雪薄唇微启,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他别过头去,只静静的看山。
风吹来时,空气很干净。远近的鸟鸣声融在风声中,夹着月光,缓缓送入耳里。风回雪坐在风动石上,手指一笃,一笃地在剑鞘上轻叩。
在正门一侧小断崖上的风动石,风吹时,巨石会左右摆动。但总不往下掉落悬崖,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秋鉴坐在边上,也静静的看山。小风吹皱了空气,吹晃了石头,秋鉴摇了两摇。
“你就不怕?”秋鉴笑着问。
“这石头怪险的。”
“从小如此。”风回雪说,“习惯了。”
秋鉴叹口气。
“你小子有心事,偏偏不肯跟我说。”
“我没有心事。”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酒?还说这玩意儿能消愁?”
“我不是。”
风回雪说完,双唇紧闭,再不肯多吐一个字。
秋鉴拍了拍风回雪肩膀。
“你是我从小带大的,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风回雪摇摇头。
“你不明白。”
秋鉴轻笑。
“是因为小师妹,还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
风回雪浑身一颤,坠星剑寒光乍盛!
秋鉴手指搭在坠星剑上。鞘上剑芒收敛,又化作隐约晦暗的玄色。
风回雪使劲抓着头发,表情十分痛苦。
“我控不住!我...我!”
秋鉴一只手掌抵在风回雪背心,一只手握紧坠星剑。他缓缓运动灵气,将四周不可控的狂躁剑气安抚下来。灵气传入风回雪四肢百骸,助风回雪静定凝神。
“我不能控制自己。”风回雪定了定身,缓缓地说。
“我不敢用剑。这只手现在,很容易不听使唤。”
“现在也是。下午也是。这一剑若收势不住,会出人命。”
“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心思一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配用剑。”
“...”
风回雪自出生以来,就没说过这么多话。秋鉴静静地听着,面带微笑。
风回雪说完,脸色又沉下去。他别过头,不敢看师父的眼睛。
秋鉴沉了沉声,说:“曾几何时,我见过一个人。他和你一样,少言,沉稳,但剑术却天下无双。”
“比师父还强?”风回雪问。
“远甚我百倍。”秋鉴回答。
风回雪目中涌出精光,但一会儿便黯淡下去。
“我做不到。”风回雪说。
秋鉴却并不接他的话,只是自言自语。
“我认识他时,他十八岁。一身剑骨,他天生便是为剑而生的。”
“嗯。”
“他出师之后,凭一柄剑,天下无敌。这之中,当然出过差错,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嗯。”
“爱而不得,他为情所困,便浪荡天涯。对他来说,这一辈子只剩下剑。”
“他已经死了?”风回雪问。
“他死了。死了很久了。”秋鉴回答。
风回雪不言。
秋鉴说:“我想,无论是剑,还是情,对我们来说,它们是障碍,也是归宿。就像我对你们,即使采言不遵师命,我还是忍不下心来罚他。这就是情。”
风回雪“嗯”了一声。
“就像我对师妹。我无可奈何,但觉得,只想把好的东西都给她。这便是情么?”
“这是情。”秋鉴笑,“这又不是情。”
“傻孩子,你不懂。你以为你对小师妹是爱,你所爱的,只是你不孤单的感觉而已。”
“我不懂。”风回雪说。
秋鉴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笑了笑,说:“两个人相爱,是放松,相互支撑着走的。而小师妹让你徒增紧张,你觉得她美好,她却并不适合你。”
秋鉴说:“对灵瞳来说,只有采言,是让她身心都能放松的人。对采言来说,灵瞳也是如此。”
风回雪沉默了一会。此时的他,显得平静。但平静之中又蕴含着一点悲伤,就像平坦的大河中的暗流涌动。
“你心中有剑,胜过千万剑。你心中有情,胜过千万情。”
秋鉴抬头,看着天上,喃喃自语。
“好自为之吧!你的路,比他们更长。”
秋鉴说着,跳下风动石。足下白剑现出,风声几喈,便消失不见。
风回雪独自坐在风动石上。抬起头,看天上月光。
此时的月光如雪,却已不是一个时辰前的月光。
...
·
庶日,晨。
“你干什么!你弄疼我了!”
少女的娇斥声,大清早便回荡在庭院里。一个少年脸上火辣辣的吃痛,眼底垂珠,显得十分委屈。
“师妹!那,那天不也牵,牵...”
“胡说!那天,那天,我...我是事急从权!能做得真吗!”
秋灵瞳哼了一声,脸上烧起一抹红霞。唐采言躲的远远地,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可,可是!手,牵手了,我得对你负责!”
唐采言兀自执着地大喊。秋灵瞳羞的面红过耳,三步两步跳过去,捂住唐采言的嘴。
“禁声!”秋灵瞳娇叱道。
“你想让整个堂庭山都听见吗!”
唐采言呜呜连声。好不容易从秋灵瞳手缝中钻出来,便喊:“不,不是!我,我只是想牵...唔!”
秋灵瞳的手飞快地按住他嘴。
“想...想牵就牵吧,我...我只是...”
秋灵瞳别过头去,声音小得如蚊子嗡吟。唐采言心中一荡,再难抑制,便抓住她手。
滑滑的,软软的,是唐采言摸过的最好摸的手。
虽然他长这么大,只摸过这一双手。
秋灵瞳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小风吹动,她的发丝清扬,徐徐落在唐采言脸上。
少年少女十指相握,都不愿说话。时间很静,很绵长。他们在风中相偎,一切都十分美好。
他们没发现,内院侧边的小竹楼,竹梁顶上,一个人正坐在上面看着他们。
风回雪一夜没睡。他从风动石上下来,已是深更。进了小竹楼上榻,辗转反侧,却不得安眠。他从床上爬起,跃到竹梁顶,就这样过了一夜。
“这样么,这样似乎...也挺好。”
风回雪笑笑,往后一仰。顶上是初升的日光,风回雪熬了一夜,就这样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已是傍晚。有个声音一直在楼下叫唤,风回雪醒过来。
“大师兄!大师兄!师父叫——唉!你怎么睡房顶啊!”
是唐采言。一个小东西能在内院蹦蹦跳跳,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唐采言。
“没什么。”风回雪说,起身跳下。“刚好想睡房顶而已。”
唐采言蹭蹭蹭往后跃了三步。
“你不会再一剑戳过来吧!我是奉师命来叫你的!可不是我故意来气你的!”
风回雪斜斜瞥了他一眼,顺好衣摆,便往归尘楼去。
归尘楼一如往日。门口插着黑白两剑放出蓬勃剑气,楼前的门修好了,却只是紧闭着。
根据历史定律,倘若木门紧锁,此时去敲门,多半会从里面深处一把剑来,直刺风回雪眉心。
上一次之所以没有,纯属因为秋鉴心情不好而已。
而此时,秋鉴心情大好。
风回雪在门口站定,右手搭上坠星剑,吸气在肺腑,发声于丹田——
“师父,今天不打架。”
正门“嚯啦”一下被踹开。门内的秋鉴提起脚,右手正拿着剑。
“靠!饶了你。”
·
“你可知道,玄渊门的坠星剑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秋鉴问风回雪。
“弟子不知。”风回雪回秋鉴。
“公孙奕那孩子把剑顺了出来给你,就没和你说过些什么?”秋鉴问风回雪。
“没有。”风回雪回秋鉴。
“...”
三个徒弟都已回归山门,心情大好的秋鉴已然把蛇族隐患抛于脑后了。闲有余裕的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大徒弟似乎得了把坠星剑,便让唐采言把大师兄叫来,和他聊聊坠星剑的事。
“这孩子也不懂?不然他不该憋着不说。”
秋鉴嘿嘿一笑。
“来来来,我告诉你。”
风回雪走近,秋鉴招呼他坐下。
“坠星剑,是采北荒雪山中万年寒冰之隋,和东荒陨山中玄铁百煅百炼而成。使冰不融,铁不断,这是天下失传的技术。”
秋鉴继续说:“坠星剑,是上三代公孙氏家主殷正的佩剑。公孙殷正剑术超绝,堪称是公孙几十代家主中的翘楚。”
“比之师父要如何?”风回雪问。
秋鉴避而不答。他继续说道:“当时的殷正,托人去了东海的勾吾山,拜访了名匠池泽。池泽告诉他,欲打制绝世好剑,需采得万年寒冰,陨山玄铁,或是大泽青玉,神龙之血,昆仑木枝五样。如果只得一样,只能做出下神剑。得两样,能煅出中神剑。得到三样,能做出上神剑。”
“如果五样全齐呢?”风回雪问。
“五样全齐?还没有过!池泽也不一定做得出来这种剑。”秋鉴笑着说。
“其时,殷正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万年寒冰和陨山玄铁。池泽依照约定,帮他打制了神剑坠星。坠星剑,是池泽打造的,有名的中三剑之一。”
“中三剑?”风回雪问。
秋鉴笑笑,却不回答。
“当时,殷正凭着坠星剑,确实在东原没有敌手。好像后来又打了一把,却不知道是什么。”
风回雪点点头。只听秋鉴缓缓地说:
“你想不想学坠星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