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廖记得自己出车祸最后一幕,那剧烈的疼痛,模糊的视线,耳鸣嗡嗡响。
她像是在混沌很久,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鹅黄素雅的帷帐,淡淡的梅花香。
周身很疼,胸腔呼吸时就扯着肺部疼。
当视线聚焦时,案几上的云龙纹铜熏炉,黑木漆案足。以及木架地板,没有一样像是现代的地方。
门口一小丫头急急跑过来,跪下。
小丫头眼圈红红的,急急说到:“公主终于醒了,太好了。”说着,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
公主?什么公主?
沐廖听着头疼,轻声让她别哭了。
小丫头看上去不过是十几岁孩童模样,穿着粉色罗裙,梳着沐廖在电视剧里看过的类似发髻,此时正跪趴在床边,使劲忍住不掉眼泪。
这女孩穿着打扮,以及周围的环境都在告诉沐廖这里的不寻常。自己的记忆只停留在出车祸的那一幕,一时之间,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眼前的场景荒谬至极。现实却不容她多想。
沐廖抬眼看到案上有面铜镜。
她试着用公主的口吻命令:“去把案上的铜镜给我。”
如果真的是穿越,那她会变成一个陌生人吗?
小蝶跑去拿给沐廖,手中的铜镜微微冰凉,上面满是镂空的花纹,若非周遭的情景触感实在真实,沐廖简直怀疑这是场梦。
她把铜镜翻过来。
心下一凉。
镜中的女子和沐廖原先的长相有七分相像,黛眉似远山,肤若凝脂,此时唇间发白,毫无疑问是个美人。
但这绝对不是沐廖,沐廖在孤儿院时曾因意外在脸上留过一道疤。疤痕由额头至眉尾。况且这张脸眉间一点朱砂似血。
沐廖抱着铜镜呆了很久,指尖微微发紧。
随后是由于巨大的震惊打击,身体不由自主带来的颤抖着的呼吸,以及心口传来的钝痛。
“公主您怎么了?”
“脸色好苍白。要不我去找太医吧。”
“……”
沐廖无暇顾及身边女孩的话,而是尽量让自己快点冷静下来。
“这是什么年代?是哪里?”
小蝶一愣,答道:“風芸286年,云安城公主府。”
……
这是一个完全不在沐廖认知内的朝代。能不能活下去都是未知。
周遭安静了许久。
外面有积雪从枝头落下的声音。
而自己的脑海中关于这位公主的除了一些零星的记忆,似乎缺了忘了很多东西。沐廖姑且认为是这具身体尚未恢复完全,记忆不是很清楚。可清楚的是原身是位极其不受宠的公主,不然也不至于生病至今都没什么人探望。
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茕茕孑立,孑然一身。
自己原来是个孤儿,没想到就算是重生一次,处境既然依旧如此相似。
许久她才松开手中的镜子,看着院外满天白雪中的红梅,叹了口气。
心道:罢了,既然上天愿给她机会,她定当好好珍惜,好好活。
————
这几日沐廖就学着扮演这公主,好好养病,套小蝶的话。小蝶到底是个孩子,没有太重疑心。太医来问诊时,透出自己失忆的消息。
太医捏着胡子斟酌道:“大概悲伤过度,落水受了惊吓所以忘了些事,休养段时间或许会有好转。”
宫内人多口杂,很快公主失忆的消息便传开来。
有这借口,沐廖与原公主性子不同倒也合理。
一周后,沐廖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也基本能适应目前的生活。
她脑海里想起了原身的很多事情,却唯独记不得有关原身是如何落水的事情。似乎关于她是怎么死去的记忆一概忘记了。好在,她记起的这些记忆足以让她学着适应现在所处的世界。
记忆中公主原名也叫沐廖。
这公主自小喜欢云安的孟家长子孟祁浔,母妃尚在时同他有婚约,公主嫁朝堂重臣之子,本是喜事。
但自出身低微的母妃早逝后,公主成了为不受宠的主儿。当朝皇帝多妃嫔,云安多公主,这么一个无母族支持,无权无势的公主,名上封了个公主,实际上连个旁系的郡主、妃嫔,都比不上。
儿时婚约,孟家推脱说年少无知,在朝堂上竟有意无意提出退婚,让公主去东苑和亲。这原身情伤不过,竟是在冬日跳湖了。这才有了现在的沐廖。
院中漫漫飞雪,寒梅幽香。
紫砂壶煮着雪水,泡茶。水雾氤氲,茶香弥漫。
这么多日病重,除了御医来过,竟是无一人探望。整个公主府,仅有寥寥几人服侍。
现下天气冷了,连送来的煤炭都是品质不好的黑炭。
沐廖抿了口茶,低喃:“当真是个不受宠的公主。”
院外跑来一个粉色身影。噼里啪啦像风一样。
小蝶一路跑进来,说:“公主!公主!”表情很是藏不住的欣喜,连带着音调都高了几分。
这几天相处下来沐廖,一直是小蝶在陪伴照顾她。或许是由于她本就不受宠,过得落魄,仆人跟着她讨不找好,服侍她时也是随意应付,爱答不理。只有小蝶看着一派天真烂漫,看得出是真心待她好。
“慢点。什么事?”
“孟大公子来了,说是看望您,要与您商量婚事呢!”小蝶眼睛亮晶晶道。这冬天的风吹来,冻得小姑娘脸颊红扑扑的。
沐廖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一旁,垂眸道:“他来了这么高兴做什么?”
小蝶笑道:“我是替公主高兴!孟公子好容易来看公主,此番来想必是听了公主落水,被公主的情深感动,来看望公主呢!”
沐廖低笑了一声,带了几分无奈,道:“让他去雅苑吧。”
“嗯嗯。”小蝶欢快的跑去了。
沐廖心道:那位孟公子若是真是会被此感动之人,怎会当朝退婚?轻叹小蝶却是不知。
雅苑是园中一亭阁,坐落湖面至上。景致甚美,白雪红梅,青墙黛瓦,结冰后镜面般的碧湖。
孟祁浔一来时看到的就是亭中一女子,坐在那儿煮茶赏雪,好不自在。姿态娴然自若,从容优雅。似是融入景中。
外面传言自他提议退婚起,她日日以泪洗面万分憔悴。却不想她倒是过得云淡风轻。
孟祁浔行礼:“臣参见公主。”
沐廖道:“免礼,坐吧。”
孟祁浔坐下。沐廖抬手倒茶。四周茶香弥漫。孟祁浔鼻翼微动,他是懂茶之人,这茶算不上上品,带有几分杂质,却能煮出这样的香味,说明烹茶的人手艺绝佳。加上沐廖这一反常态的表现让他有些意外。
“我这院里清净,没有其他仆人,您请自便。”
美人素手倒茶竟是让他不由微微一愣。
见孟祁浔还未说来意,沐廖大大方方开口了:“大人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这一问,问得孟祁浔有些发愣。“大人”这样客客气气的称呼从沐廖口中说出实在少见,一向她都是脸上带着羞涩又有几分讨好的笑,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唤他“孟哥哥”的。
他眯眼看了看沐廖,面前之人神态泰然自若,一改往常的态度,从容的好像她本该如此,一向如此。
她这是真如传言所说,失忆了?
孟祁浔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看着面前眼神毫不避让的女子,竟是无端有些紧张。他以为他会面对一张憔悴,伤感又怯弱的脸以及对他不加掩饰的喜欢的眼神。
从前她百般纠缠,让他忍不住心生厌恶。此时失忆了的她让他感觉有些陌生。
但这莫名的感觉与自己的目标相比,孰轻孰重,天平毫无疑问倾向另一侧。
孟祁浔道:“是与公主商议一件大事。”顿了顿又道:“公主可知此时云安的局势?”
沐廖哪里清楚这些,就算是原来的公主也不过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姑娘。
孟祁浔瞥了一眼沐廖,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眼神里藏了几分轻蔑与不屑。他印象中的沐廖当然不会知道这些。
“突厥势力日益壮大,我们云安本就主张和平,休养生息。南方东莞族换了首领,新的首领野心勃勃,此刻云安腹背受敌,情势危机……”
“前几日我已上奏陛下找到了两全之策。只是此策......需要公主配合......”
见沐廖未说什么,孟祁浔紧了紧手中的杯子,咽下心中的疑惑,干脆说下去。
“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答应与东苑的和亲。”
“而这和亲的最佳人选便是公主你。”
孟祁浔想象中沐廖听到这些应该会是害怕难过,死死纠缠的怨妇模样。来之前心里以及做好了准备,可每每想到此,就心里烦闷恶心。他低头喝茶不想看沐廖的表情。
万万没想到,在说完这番话后,最先听到的是一声刺耳的嗤笑声。
“这便是大人的两全之策?”
他心下一惊,抬头便撞见沐廖挑起的秀丽眉峰以及清幽古谭般辨不清情绪的眼睛。
那双过分好看的杏眼此时正定定看着他,他似乎没有见过沐廖这幅样子,冷静,淡定到可怕。无形之中像是有压力般,莫名让他心里堵得慌。
孟祁浔见她如此轻蔑的态度,有些不悦。
“此策不费一兵一卒可换得云安平安,有何不可?”
孟祁浔蹙了蹙眉,大概觉得她是因为余情未了,不想退婚才这反应,心下发厌,于是又补充道:“并非臣不愿娶公主,只是国难当前,身为一国公主,本当为国效力。臣愿牺牲与公主的幸福,也是为了云安。”
孟祁浔心里清楚,沐廖现下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要不是他父亲执意要他与沐廖说清楚再退婚,他也不想多说这些。沐廖不过是一个躲在宫里没见过世面的公主。和她讲这些家国大道理她哪里懂?哪里能理解?再说她本来就一心纠缠他,眼下叫她去和亲,还不知道会不会又闹自杀。
沐廖一直听着孟祁浔的话,面上未显露什么,心里却愈发了然。没想到她刚一来这个世界,既然被逼着和亲。
这孟祁浔说的这般冠冕堂皇,他此举一石二鸟,坐收渔翁之利。既退了婚,还做了为国舍弃利益,牺牲自己幸福的君子之态。
却要以沐廖的一生作为代价,踩着她的尸体获利。东苑野心昭然若揭,和亲必定惊险万分,好一险恶用心!虚伪阿谀!此人城府之深可想而知。
“为了云安。”沐廖轻笑,“大人果真深明大义,有英雄气节。既如此,孟大人主动请缨,去平定边境岂不更好?”
“我听说您的胞弟傅将军可是主动请缨去平定突厥作乱,却被大人阻拦,立刻献上和亲之策。想必大人是担心傅将军的安危,不愿让他前去,却不想大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让未婚妻代替。”
孟祁浔听出了沐廖话里的讽刺意味,心里厌恶烦闷之感愈加重,没想到失忆之后的这女人变得这样牙尖嘴利胡搅蛮缠!
“此策更为安全!”
孟祁浔的语气带着恼意。
“安全?大人怎知东苑是真心求和,如若它是假意求和以此做掩饰,背后包藏祸心,此策岂非增加了他们威胁的筹码?置我的安全于不顾!更显得我云安兵部虚乏,软弱可欺!”
“公主说的也不过就是可能,这只是你为了逃避和亲找的托词罢了。再者为了两国邦交,牺牲在所难免,身为公主本当此!”
“砰”一声。
沐廖将杯子重重放到桌上,起身说到:
“好一句本当如此。”沐廖心下发冷,看来他是知道此策治标不治本,想虚以委蛇的是云安,而舍弃的棋子是自己。
说白了,孟祁浔从头到尾就知道和亲之策未必有效,不过是舍弃自己换一时平安。他根本就没考虑过沐廖的安危。
孟祁浔被沐廖这突然的动作吓得一愣,他突然觉得眼前神情恍若淬着寒冰的女子有些可怕。
“在你看来我去和亲就理所应当?”
“当然。你身为公主,享受了公主拥有的一切,你就应当承担这责任!况且只清楚我对你本就没有情意,你为何非要强人所难逼我娶你!这也是形势所迫,公主又何必咄咄逼人,更何况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她已经听出他的意思了,心里却更加发冷,是陛下——原身的亲生父亲,要将她作为无足轻重的棋子去牺牲。她穿越了换了个地方,还是孤身一人。
沐廖来到这个世界,不过做了几日的公主,可作为公主一天,有公主这个身份在,她就逃不开那些责任。但这些不能是孟祁浔这样羞辱拿捏的理由!
越是如此,她心底便越发坚定,她有何所惧?孑然一身,本就桀骜骨,不死便不屈!
沐廖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眯眼低头看着孟祁浔讥讽道:“大人何时听到我要嫁你了?”
孟祁浔听此忽然一愣。他从未想过沐廖竟然说不嫁他了,这女人不是一直都想嫁他吗?
她不该哭着闹着求自己不要抛下她的吗?
沐廖一想起原身竟然会为了这种人自杀便觉得不可思议。
她声音冷彻骨髓道:“大人如此,我也不强求。婚是自然要退的,不过……”
“要退也是我退!”
孟祁浔噎道:“你……”
“小蝶,去将婚书取来!”沐廖喊到。
一旁的小蝶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公主生这么大的气。被这样一喊才有些回过神,怯怯道:“公主……”
对上公主的眼神,她不敢推辞。
小蝶跑去取出婚书,递给沐廖。递上前时,连手都在抖。
沐廖接过婚书,红封红底金字。什么金玉良缘,白头偕老。
这份婚书当时约定的有多美好,如今对于原身来说就有多讽刺。
此时的沐廖以及彻底平静下来的,语气平静的好似在说一些平平无奇的小事。却字字句句让孟祁浔
“孟大公子善忘,自然不会记得当时你父母为了这份婚约费尽心机才求得的,是恩赐,更不会记得当时你信誓旦旦要一辈子待我好的誓言。”
孟祁浔闻言眼底闪过一丝难堪。
沐廖冷冷看着孟祁浔,手中毫不犹豫动作。
“刺啦。”
“刺啦。”
一旁的小蝶已经震惊的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沐廖手一挥,满天红屑。
就像是原身对于孟祁浔镜花水月般的的美好幻想,单方面的誓言随之散去。
他们的孽缘也算了结了。
面前的沐廖已经满脸冷静,她看都没看孟祁浔一眼,自然也看不到他脸上的惊愕与羞愤。
“还有一事希望孟大人明白,和亲与否从来都是我的选择,别再往你脸上贴金了。”
“身为臣子,你为私心阻拦傅将军出征,是为不忠,在未清楚东苑目的前,贸然求和,置云安百姓与我的安危于不顾,是为不义,身为未婚夫,你背弃约定,将未婚妻推去和亲是为懦夫。像你这般毫无忠义可言的懦夫,不配谈此婚事!”
“明日我会亲自题写休书送到府上!你我以后再无瓜葛!”
孟祁浔像是被人扇了巴掌一般,脸上火辣辣的疼。
沐廖冷笑到:“祝孟大人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小蝶,送客!”
女子转身离去,身后满天风雪,眼前桀骜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