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车子鱼贯而去，其中一辆还尾随上我们，叫老车扭头骂了几句，那辆车才掉头跑了。我寻思，与其说他们是被老车呵斥走的，不如说他们都比较放心我，我既没老车高，更没老车胖，两个块头抵不上他一个，实在不足以叫他们警惕。但这么多人牵挂着老车的安危，顶风冒雨地四处寻访他，老车很受用，又摸出两罐酒，扔给我一罐，自己起开了另一罐，仰脖干了大半。看到了没，他抹着嘴跟我笑了一下说，知道我身价几何了没，你现在再害我的话，你就是全县一百万，不，全市一千万人民的敌人，我一死，全县全市的人都会哭。
那可真壮观，我有点酸溜溜地说，就像全世界痛失了一个宝贝。你死时别忘了约上我，跟你一起死，我也好沾点一千万人民沉痛悼念的光。只是你少喝点酒行不？
没事，老车说，我这是拿啤酒醒白酒哩。你放心，我死的时候，非得拉上你一块儿不朽了。因为一掀窗就会进来风雨，老车只把空易拉罐顺手放到仪表盘上面，很快排了一溜。妈妈的，他又一边换挡一边有点烧包地说，要不是叫他们耽搁一下子，咱现在也该到家了。刚才说到哪了？好，就说单小双。
一切都有兆头。事后想来，在命当归西前夕，黄蒜薹的灵魂阻止过我，老车身边的人阻止过他，两个人也许都还可以再苟活一些日子的，但我们双意孤行，在黄泉路上开足了直奔阴曹地府的马力。彼时大雨滂沱，雷电越来越急，车子在积水成河的路上像汽艇一样飞驶。我一再叫他慢点开，慢点开，他都不听，只是自顾自地说，我说我比你走得远，可不仅表现在经济上，表现在思想观念上，还表现在对事物的认识看法上，而且我也不是空口无凭地瞎说，我都能拿出证据来，你信不信？
老天爷，我说，你还有完没完了？
还以那三个女人为例，老车说，说别的女人你更不靠谱，也更显得你无知哩。你跟黄蒜薹再不干净，顶多也就隔靴搔痒的关系，我跟她有多深入，总不用多说了吧。还有白梦娣，为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你却一点也不知道她真傻假傻，你不觉得自己严重失职？我告诉你，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一点赎罪的勇气，你拿什么赎罪？哪能老叫人家一个弱女子含辛茹苦，你老在那里跟没事人一样养尊处优？再至于单小双，你同样了解不了一点皮毛，说她的内心世界有点虚，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跟你说，我那时并没有看错眼，她就是有一对不一样大的奶子！
老车今夜处处惊人，我防不胜防。我知道他是要给我洗脑，跟我算总账了，我真后悔那年跟二壶、老一酒后失言，说出那么一句比他走得还远的鬼话，惹出这么一场混账透顶的嘴官司来，没完没了。但是，就算他说的句句在理，就算我了解单小双了解不了一点皮毛，可她的两个乳房我刚刚见识过的，甚至还刚刚摸过吻过比较过的，不仅形状轮廓如出一辙，连分量口感都彼此彼此，他怎么还口出狂言不一样大呢？
你有没有见过她女儿？
谁的女儿？
你少给我装蒜，老车说，还能是谁的女儿？
单小双女儿小的时候，我见过不止一次，扎着两根羊角辫，一笑两个小酒窝，再见她已是多少年以后。我还记得她跟我说她的小名叫双双，全名宋全双，她的哥哥叫宋双全，都又喜欢喝饮料又喜欢吃糖。她今年十七岁，在中原油田一中读高三。去年秋天，他们学校联合濮阳市新华书店搞了次“在阅读中成长”的征文比赛，我被邀去当评委。发奖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女生那么眼熟，那么像一个故人，亭亭玉立，落落大方，比故人个高，也比故人更美丽，恍惚之间，如果不是她先说了声“谢谢老师”，我险些就把她喊成了小双老师。颁奖与领奖只是片刻间的事，人很多，场面也很热闹，我来不及搞清楚她的来历，来不及把她的名字跟一个记忆深处的小女孩儿对上号，她便消失到一群学生中去了。后来我在单小双的影集上看到了这个小名双双的女孩，甚至还看到了她那次登台领奖时候的照片，才知道那就是她的女儿，已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单小双跟我说，她跟她一样，外语文史成绩虽不错，但有些偏科，不知能不能考个好学校，让人担心。据说女儿现在也感到了危机，每天晚睡早起，枕戈待旦。老车怎么说到了她，难不成包养了人家的母亲不算完，多少青丝变成了白发不算完，还非要把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少女的主意一并打了，把一个少女刚刚开始萌动的青春一并给囚禁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老车说，她比她娘更好看是不？
那又咋了，我说，她该叫我们叔吧。
那你乱辈分了。老车说，一日为师，终生为母，你会连这个都不知道。我从来都叫她女儿喊我车哥的，未必你就敢厚着脸皮叫人家喊叔。
也不是喊什么的问题，我说，而是你究竟想说什么的问题。
在包养与被包养之处，两个人有言在先，名义上还是师生关系，节假日不在一起住，免得影响孩子。双双小的时候，老车基本做到了，他事多着呢，女人也多着呢，根本不屑于跟单小双一起住。但近一段时期，老车出入的次数多起来了，一会儿送学习资料来，一会儿请家庭教师来，总有不得不来的名目。暑假里的一个下午，老车途经单小双的住处时有点内急，便乘电梯上到她的家中。卫生间的门与防盗门比邻，他带上那个门就拧开了这个门，心急火燎地闯进去。屋里水雾氤氲，清香扑鼻，显然有人使用着卫生间。其实老车也听到里面有动静了，但以为是单小双呢，并没在意，谁知一抬头，竟看见一个美得吓人的裸体少女正站在梳妆镜前用电吹风吹头发，她刚从浴盆的喷头下沐浴出来，头发湿漉漉的，白皙光洁的腰身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水珠。老车的目光一下子呆掉了，两只手呆放着，险些就扑了上去。少女无疑惊了下，双手一掩上胸脯，电吹风从她手里掉到地上，因为还没关电源，在地上呼呼地跳动。她俯身拾它的时候，尤显得颈长腿秀，腰弯臀翘，恍若尤物。老车感到血液的流速骤然加快，甚至感到下面涌动出一股久违的勃起，仿佛聚集在膀胱里的尿液，此刻都变成了荷尔蒙。少女索性也不躲闪了，径直转过身来说，你出去。
这话大约有点不怒而威的力量，老车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退到门口那儿，又讪讪地说，叫我再看看你。
你猜她怎么说？老车说，她真是不光比她娘长得好看，还比她娘更沉得住气。看什么看，她乜斜了我一眼说，没见过美女咋的？
少女说着推上门，把老车嘭一声关到门外锁死了。接下来，卫生间里又传出电吹风吹头发的声音，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老车不是没见过美女的胴体，而是没见过乳房不一样大的美少女的胴体。老车恨不得破门而入，不巧去外面买菜的单小双回来了，只好夸张着内急状，讪讪地去另一个小卫生间里解决了问题。你不知道，老车有点迷醉神往地说，她站在阔大的梳妆镜前那会儿，乳房在镜里镜外一跳一跳的，就跟两只大兔子在领着两只小兔子捉迷藏一样，撒欢儿一样，甚至更多。妈妈的，活脱脱一大群兔子。
你又看花眼了吧，我暗自吃惊着，嘴上还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会有一大群兔子。
至少，老车说，我敢保证她的奶子跟当年的单小双一样，一个大，一个小。
她还是个学生，我搜肠刮肚着，极力地反驳着老车说，没发育全也未可知。
你智障啊，老车说，你脑残啊，她都十七岁了哎。
我知道是不会，知道较之男孩子，女孩子的发育期完成得更早。按老车说的时间，他见她应该在我见她之后，是夏天里的事。我见她的时候她都楚楚动人了，何况又隔了一年，更何况还卸下了校服，天生丽质的肌体上不着一物。接下来，老车已死在单小双身上的心又在宋全双的身上复活，煞有介事地调查核实起一桩搁置多年的悬案。随着大量的走访取证，他发现，不仅单小双母亲的乳房不一致，传闻早已作古的单小双姥姥的乳房也有别，至于单小双本人的乳房为什么先是不一致后又一致了，他说，显然做过手脚，有粉饰太平的嫌疑。在此基础上，老车又请教了人类生理学科基因学科等一些混账学科领域的权威专家，他们无比混账的分析和论证再一次证实了他那个无比混账的推测。什么都会遗传，他又像那年一样一言以蔽之地说，奶子也一样。
那你想怎么着，我有些苍茫地说，总不能连一个学生也不放过。
也不是放不放过的问题，老车学着我刚才的腔调说，而是听不听上帝的话的问题，是一个人忠不忠实于内心召唤的问题。她是个在校学生又咋了，别说不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就是考上了，将来不也是就业无门，还不得我来给她安排工作？要是换个人，我哪有耐心调查她的身世来历，早动手了。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辆车，一套房，再加上一张银行卡，满够打发了，管叫她天天赖在你身上撒娇。你不知道，我费那么大劲把单小双弄到城里去，她却只捧给我一对跟别的女人毫无差别的奶子，还断言我看错了眼，我多受打击，连死的心都有了。感激上帝开恩，让她的女儿拯救了我，让我又找回了自信和生活的意义。我原本打算好歹给单小双留点面子，不在她眼皮子底下动她，再等几个月，等她考上学再说，她考到哪了，就去哪给她买房买车去，可现在有点迫不及待了。妈妈的，一想起她，一想起那群撒着欢儿捉迷藏的大兔子小兔子，我就亢奋，就有一种恋爱的感觉。
扯什么淡啊，我思忖着主动起开一罐酒，想想，又给他起开一罐酒说，还好意思说恋爱的感觉。弄不好，你就是为了人家的女儿才一直不放手的，也太老谋深算了吧？
这不叫老谋深算，老车接过酒，嘿嘿笑说，这叫皇天不负有心人。
道理就这样，像个婊子，你想怎么操就怎么操，怎么操又怎么成。我感到一种骤然而至的危险，仿佛眼睁睁地看到了大限。依宋全双的年纪，还可以说是个无知少女，何况她本身就有些偏科，跟她妈妈一样数学不好。拿我妻子的经历看，一个少女无知是会意气用事的，会脑子发热到跟随便一个家伙都可能私奔的。拿单小双的经历看，一个人数学不好是会吃大亏的，会拎不清充裕的物质和寂寞的人生到底哪头更轻哪头更沉的。历史的现实的教训都在那里明摆着，在这个推崇“宁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车上笑”的年代里，就算她是个异数，抵抗得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抵抗得了豪宅宝车银行卡的诱惑，怕也抵抗不了老车花样百出的攻势，可怜一对孤儿寡母，断逃不过这一劫了。我想起那夜在宾馆，单小双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钻到我怀里哭，说她怕，她好怕啊，那时我不解其意，此刻一联系起来，可不真叫她给怕着了。
单小双怎么办，她能受得了？我寻思，即便事情真像你妄猜的那样，她两个乳房不一样大，但她做隆胸手术的可能性仍然不大吧，作为一个爱美的女性，倒有可能是有意识地让孩子把不一样大的奶子给吮吸一致了。况且她正好生了一对龙凤胎，让胃口大的儿子吃小的，让胃口小的女儿吃大的，日久天长，还真给吃成一样了也未可知。可这说明了什么，这不正好说明她用心良苦，是为了有一天取悦你老人家吗？毕竟在正常人眼里，一样大的胸部比不一样大的胸部更好看些吧？
你心疼她了？老车依然坏笑着说，看起来你像个喜欢胸部一样大小的正常人，那你就去找她续旧梦啊。你分分她的心，乱乱她的性，也好帮帮我这不正常的人。她自己先红杏出墙了，还能怪我翻墙入院摘青杏吃？你放心，我不会断了她的粮饷。你玩着，我养着，对你对她，不都算仁至义尽了？成交不？成交的话，咱就把这酒干了。
干就干！我想自己毕竟已跟单小双接上头了，这一来不是反赚他一个人情吗？也许我想的还不止这些，反正就那么举着易拉罐碰了一下他的，跟他一样恬不知耻地说，这么好的事，不干岂不太傻了？至少你这次提前跟我通了个气，没再拿我当傻子一样哄弄。只是我把人给你引开了，你万一再变卦了呢，谁能保证你老人家不是设个套子给我钻呢！
到底也学刁钻了，老车哈哈笑着，很豪气地一饮而尽说，到底也算开窍了。你那意思不是怕空口无凭吗，好，好，就冲这一夜的嘴皮子没有白磨，回到家我就给你立一个字据。
这样的字据怎么写，我不得而知。我所能想到的是，要是两个男人合伙算计一个女人，那这个女人就在劫难逃了。单小双摊上我和老车这样的学生，也真是倒霉到家了。老车仿佛怕我反悔似的，急着回家立字据，把车开得更疯狂了。也就是说，我们离死亡只剩下咫尺之遥了。
我们注定了要客死路上。据说枭雄都患有程度不同的神经病，诗人也是。在那样一个晴空霹雳的雨夜，天空一再示警，我们一再忽视，不清楚已到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境地，还要谋害一对母女，到头来车毁人亡，实是死有余辜，谁也怪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