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八月十五,我和儿子一大早乘车回聊城。岳母是在三年前病倒的,不巧患的也是癌,她的肺出了问题。她这辈子算是跟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先是给别人看病,后又病给别人看。手术,化疗,电疗,所有的法儿都用了,病情依然一日严重过一日。也许,如果不是有医院中人这个便利条件,她恐怕连三年时光也撑不完。这个曾一巴掌就能把我打个趔趄把我眼镜打碎的老太太,气力不再,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一如我当年的父亲,俨然也到了弥留之际。那一刻我心生恍惚,想一个人活在世间,是不是就为了把一个个亲人都送走呢?
妻子共姊妹五个,一男四女,到了下一茬,无疑都是独生子女了。但是,他们的孩子清一色是丫头片子,只有我们的小家伙是个儿子,是他的到来使这一代跟上一代持平了,所以深得老太太疼爱恩宠,视同己出,反过来,小家伙也跟她最近,每年寒暑假里都跑过来。这次中秋放假,虽然才三天,他奶奶也打电话说想他了,他也答应去看奶奶了,而且离得更近些,可一放下电话,他还是催着赶着我陪他看姥姥来了。
儿子出生前半个月,我们还在逃婚的路上,在北京十三陵水库边上的一座房子里,一边避难一边给一个书商炮制长篇畅销书。因为儿子胎位不正,妻子怎么仰卧起坐都调整不过来,医生叫我们做好剖腹产的准备。她分外惧怕,分外想念她当了一辈子产科专家的母亲,背着我去跟老太太通电话。一通上话,老太太就让我们即刻赶回聊城,要给女儿亲自接生,或由她带出来的最好的女医生接生。那时我还以女婿之心度丈母娘之腹,害怕她做手脚,借以拆散我们,还是女儿更了解母亲,横我一眼说,你这人咋这么讨厌?我妈都不跟咱计较了,你倒还抱着包袱不放哩。那时她饱受妊娠和胎位不正之苦,不光肚子挺得大,脾气也不小,只好顺着她来,冒着风险一路护送她到娘家。资深产科专家也没纠正过来我们儿子的胎位,他还是没先钻出头来,只探出几个脚指头。这时候老太太就大显身手了,也不知她是怎么助产的,反正根本没用着启动预备方案,也没叫她那几个高徒帮忙,她亲手把我们的小家伙给提溜出来了,据说比那些顺产的还顺溜。我看见了,是的,我真在门外看见了,她给儿子称重量的时候,比比画画地大声宣布,七斤七两。接下来,她来回拨拉了几下小家伙的小鸡鸡不算,还把他举过头顶,用额头去碰他那个小玩意儿,直碰得喜笑颜开,小屁孩的小玩意儿一翘一翘的,不知是不是也很得意。她也不怕别的子女生气,直夸就这个外孙子乖,给她长脸争气,总算叫姥姥活着看见一个带把儿的宝贝疙瘩了。又一一抱给我妻子的嫂子和姐姐们看,都看看,她说,都看看,白吧,胖吧,俊气吧,是不是看着就叫人喜欢?我老眼昏花看不清了,你们都看看,是不是没一点他爹的孬样儿?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下,哄的一声都笑了。当初要不是她非要拆散我们,谁还会与我们过不去?当嫂子的就隔着门跟我挤了一下眼,从她手里接过去我们的小家伙说,你就是看不清了吗,人家孩子他爹也没多少孬样儿哩。不过,我还是同意你老人家的看法,孩子更好看。
那还用说,我岳母骄傲地说,谁也没我外孙好看。
一笑泯恩仇。时至今日,我依然感激这个尊严而智慧的老人,她不仅给我们难产的儿子平安接生,也一并接受了我。我们在聊城一直住到儿子满月,越发把他养得白白胖胖,长势喜人。一晃十二年了,我们的小家伙出落成一个半大小子了,他一天天长大,她却一天天老去,眼看着就到了撒手人寰的边缘。妻姐妻哥等人都守在跟前,大家一递一声地给老人家说,妈你醒醒啊,你看看是谁来了,你的宝贝疙瘩看你来了啊。也不知过了多久,气若游丝的老人睁开一条眼缝,又睁开一条眼缝,抖擞着手摩挲上她外孙的手,有上句没下句地说,乖孩子,姥姥看见你又长高了啊。然后又闭上眼,半天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小家伙哭得泪人似的,埋头到他姥姥枕边泣不成声,姥姥,他说,姥姥你等我长大啊。
这几年岳母卧病床榻,很多名贵稀缺药物不能报销,花费巨大,我们是姊妹当中出钱最少的,当然出力也最少,所以妻子过意不去,来时把存折都拿来了。我自己还真没掖藏多少私房钱,好在刚收到一笔稿费,加上单小双给的,凑了五千,虽不一定能挽回岳母的性命,但总还能应一下急。妻兄近来肯定没少为钱的事挠头,一米八的大个头都有点佝偻了,但见我拿钱还是客气了一下,他当年也在我身上踹过一脚,想想拉我到门外走廊里说,也不是钱不钱的事了,就这十天半月的事了,该准备的后事也准备了。要是借的钱,就还还给人家。
钱拿出来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我也没接这个话,因见他们都熬得两眼红红的,或者是哭红的,就说,你和嫂子,还有姐姐、姐夫都回家休息一下吧,这几天放假,我和儿子伺候伺候老人家。
谁知这话还没落地,妻子举着手机走过来说,你手机关着干什么,向芸找你哩。
向芸是我的弟媳妇。我走到一边接电话,听见她在那头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哥说,我刚才听俺嫂子说,大娘一时还没事,你能抽空回一趟家不?
我这个弟媳平常大大咧咧的,罕有用这种语气说话,我觉得不对劲,问她家里是不是有啥事,怎么把电话打到这来了?
咱家也没事,她依然赔着小心说,咱娘好好的,孩子们也都好好的,也知道不该这个时候找你,可你们那帮同学不是要把什么丧事当成喜事办吗,老车他们找不到你,让我们一定通知你哩。
又是狗日的老车。
因为老车,包括我二弟、三弟等人后来都打过电话说这事,我一烦,昨天一放假就把手机关上了。这是什么时候,我岳母的葬礼眼看就要举行了,难不成还要去参加他们没事找出来的说不清是红是白的破事?我刚说了句我回不去,弟媳妇就在那头拖上哭腔了,哥,她说,你就算为我们回一趟家吧,咱娘也想你了啊。等过罢节,等他俩给他们挖好坟埋了棺材,我们就替你伺候大娘去还不行吗?咱娘也说去,要不叫咱娘跟你说说。
我知道她说的他俩是我的两个弟弟,狗日的老车让他俩去给他掘墓扛棺材去了。他还会叫他俩干什么,我一点儿也想不出。我有些眩晕,眼前一片金星簇拥,恨不得把手机摔了。这时我妻兄走过来说,家里有事就去忙,我们人多,也不差你一个。
他什么破事啊,我妻子说,不过是一帮狐朋狗友闹着玩儿,早该叫他伺候咱妈几天了,不能让他走。
妻子见我一下子拿出五千块钱,自然有些狐疑,只因是拿给她老妈的,算给她长了脸,对我此番的表现还算满意,一时顾不上追究钱的来历和我那晚的去向了。她要找个合适的空儿追究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她希望我表现得更乖更突出些,多给老人尽点孝,以期多少弥补一点我们此前的罪过。我理解她,但是老车不给我机会,我手机刚一打开,就有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我妻嫂也过来劝说,有事就回去吧,我们也不留你吃饭了。
又跟我妻子说,你妯娌都来电话了,咱拦着不好。真有急事了,再给他电话吧。
这一次,我妻子没再坚持,我也没再坚持。我转身回望了一下靠着一瓶氧气支撑着的岳母,想她老人家都跟病魔斗争了三年了,数次化险为夷,这次怕也能再支撑一些日子吧,就擦了擦儿子的泪说,好好替爸爸陪着姥姥啊。
我绕了一个大弯,匆匆赶回墨水镇去。
黄蒜薹的阴婚仪式很隆重,但我到底没赶上。我从聊城车站上车时就十点多了,又遇上修路绕道兼堵车,回到墨水镇已是下午的三点多钟,整个仪式基本结束。那时候,除了农中的一伙同学还在镇子上的新纪元大酒店里胡乱吃喝,其他参加葬礼或婚礼的人差不多快散尽了。这个全镇最豪华的酒店也是老车投资兴建的,征的就是当初农中试验田的土地,老大一个院子,北楼三层,东西裙楼各上下两层,大大小小数百间房,跟城里的星级宾馆有一拼,也是集餐饮娱乐洗浴住宿于一身,别说坐落在斜对面的农中有多破败寒碜了,连一度领全镇风骚数十年的鸳鸯楼也早被它挤垮了。
据老妖他们说,我没能如期出席黄蒜薹的婚礼太遗憾了,那差不多是全镇的一次盛事,光响器班就请了两伙,一伙专事吹奏喜乐,一伙专事吹奏哀乐。那个不幸夭折的小伙子是东土楼村的,叫章小五,新坟自然就挖在他们村的土地上。黄蒜薹乘着一口阔大的棺材嫁过去——那棺材就是我和白梦娣当初栽到她坟上的那棵树做的,历经十多年的阳光雨露,它早已长成参天大树,棺材则是白梦娣和她丈夫加班加点打制的——一路声乐不断,吹吹打打着穿村走镇。那份风光和排场,比活人的嫁娶还煊赫。这几年,老车的集团公司不断壮大,墨水村乃至墨水镇以西以南靠近路边的土地基本上快叫他给占完了,以至于又要征租黄坡村的这块荒地。我说过,黄蒜薹先前葬在一座废弃的砖窑场那儿,杂草丛生,碎砖烂瓦成堆,全村的垃圾都往那倒,黄坡村乐得卖掉它。所以即使没有这段姻缘,老车也会把黄蒜薹的坟墓迁走,有了这段姻缘,在他在黄坡村,甚至在总像有一个疮疤搁在心头的黄蒜薹家人,都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老车的雪球虽然越滚越大,但也没少出事,伤亡的事,隔不了一年半载总会发生一起。我想他穷奢极侈搞这么大动静,固然不能排除他有偿还早年一笔孽债的想法,但最根本的,恐怕还是埋没多年的黄蒜薹不巧撞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让他老人家又利用了一把,因为与其动粗硬迁,还不如白事红办,拿她给他冲冲喜算了。
几个人正绘声绘色地说着这桩声势浩大的阴婚,准备放全程录像给我看,老车从楼上腆着个大肚子下来了,一见我就擂了我一拳说,老班你个王八蛋太不仗义了,老同学结婚都不捧场。我还以为这个世界没你就转不动哩,你跟我端的什么破架子?这会儿丧也吊了,喜也贺了,你还跑来干啥?
老车半真半假的,一伙人全愣住,刚才还笑语喧哗的,一下子就有些冷场了。我虽然没有接着还他一拳,但原本就不高兴来,这一下越发不高兴了,不知谁扯了我一把,我也没理,转过身说,我来看看有没有闹鬼,看看黄蒜薹有没有显灵,一从坟坑里爬出来就撕你骂你,扇你的嘴巴,吐你一头一脸的唾沫。
你的担心落空了。老车哈哈笑说,她一爬出来就忙不迭地跟那个小伙拜天地去了。
又转向大伙说,到底是老班的嘴硬嘴臭吧。这么多年,都没人敢跟我提那档子事了。今天一天,我听得最多的话,都是说我积德行善什么的,早知道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还不如不叫你老人家来哩。
在这桩事上,二壶、老一也没有发言权,老妖钻出来打圆场说,那都不说了,人家小两口刚入洞房,得说点喜庆的话,干吗不祝福人家白头偕老,就算偕不了老,也可以祝福人家早生贵子啊。来,都还接着喝喜酒,喝到天黑好闹他们的洞房去。
他一说洞房,一伙人忍不住笑了,也许只有坟冢,才更像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老车顺势塞到我手里一个大号的酒杯说,你来得晚,就别说什么鬼话了,先罚三杯再说。
老车大约还想把我灌醉的,再叫我出一次洋相,却不巧,他刚罚了我三杯迟到酒,又找理由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白事三杯,红事三杯,中秋节三杯,同学聚会再三杯,一个个头至少在一米八以上的女秘书——据说她已是老车的第十一任女秘书了——举着手机走过来说,车总,车镇长电话,说穆县长来了,你接一下吧。
车镇长也即老车的二兄弟,他现在不仅是墨水村的村长兼书记,还兼着墨水镇的工业副镇长,县市两级人大的代表。到此为止,老车兄弟六个一一混出了名堂,老二不用说要走仕途了,剩下四个,有专攻汽车行业的,有专攻家电行业的,还有进军房地产和银行贷款担保行业的,触角已伸至冀鲁豫三省交界地带的好几个县市。镇长县长有事相商,老车压了压手,一边推门进了另一个空房间。稍停他从里面出来说,大家该吃吃,该喝喝,穆县带来几个香港客人,我出去一趟,争取天黑前赶回来,再跟弟兄们好好玩。
老车说了赶回来却没赶回来。几个人打他电话,先是不接,后来是那个高个的女秘书接,说车总在跟县长和香港来的朋友洽谈投资项目,让大家自行其便,不用等他了。一伙人闹到天黑,喝到烂醉,有家人找来的,也有打来电话催回家的,又见实在等老车无望,纷纷作鸟兽散。我来到镇上了,还没回家看看母亲,也想跟着二壶、老一回去。但我刚出来酒店的门,就有温言软语的声音在身后叫住我说,先生请留步。
我回过头来,看见一个把裤衩穿到裤子外边的女孩袅娜到跟前,笑了一下说,车总关照我们,请您一定等他哩。
二壶、老一已钻进车里,闻言又猫腰出来,问我要不要他们等我,不待我回答,女孩又粲然一笑说,二位请便,车总自有安排哩。
他眼里根本没有我们俩,二壶、老一瞪着醉眼说,我们就先走一步了,有事打电话吧。
同学们一走,女孩转回身说,先生是车总看重的客人,请跟我来。
尽管女孩很漂亮,笑容也甜,但我心里难免有点儿打鼓,觉得吉凶不卜。我跟她忐忑地上到二楼,又拐弯抹角地来到一个装饰考究的总统大套房里,一转脸,居然看见老车个狗日的仰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另一个同样俊俏的女孩轻握着粉拳,正蹲在他跟前一上一下地敲打他的两条腿。适才那个女孩招呼我坐到另一只沙发上,又附耳喊了老车一声,他才睁开眼说,你慌着跟他们回去干什么?大老远来了,怎么也得给老黄吊个孝吧?就算你以后不给她上坟烧纸,也得看看她把新家安到了哪吧?咱兄弟俩说说话,醒醒酒,一会儿我带你去黄蒜薹那儿看看。
同学们早跟我说,现在的老车,神龙见首不见尾,可不成了真的。我当初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和秘书一干人等驱车驶出酒店大门口的,啥时候又跑到脂粉堆里享受来了?随后又有高挑俊美的小姐送来果盘,半跪着沏茶,翘着兰花指给我点烟。我真不知这些女孩都是从哪找来的,又是经哪些高手培训过的,在墨水镇这样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竟个个模样不俗,涵养有素。老车显然是久居兰室不觉其香了,头也不抬地挥挥手,女孩们慢慢地退后,并悄悄地掩上门,来去都没一点儿声息,倒把我给弄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