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记着了那些不该记着的,我忽然那么想表白,那么想把积压在胸口的块垒都倒出来,把她的脸扳过来了还不算,又捧起来说,怎么一点都没记住那些该记住的?难道你忘了,早在20年前,我们就雪夜同宿过?难道你宁愿意相信,我们只是在苟且,彼此之间没一点基础?单小双,我可以看着你说我是爱你的,我也要你看着我跟我说爱我。
单小双终于伏到我肩头哭起来了。
我说过,岁月会把一切固有的秩序打乱,甚至可以颠覆铁定的师生关系,此刻她在我肩头,哭得哽哽咽咽的,一任双泪长流中,多么像一个无助又委屈的孩子!我所深感冒失的是,当她自觉有违师道尊严而无颜面对一个昔日的学生的时候,我怎么还有脸雄赳赳地胡说一通,那样指名道姓地责难一个寄人篱下的恩师?我言之凿凿地说爱她,可我真的爱她吗?我为她做过什么?诚如她当初仗着酒意所怪罪的,不知道她在濮阳也便罢了,知道了却一次也没找过她,还算是个人吗?难道我的良心真叫狗吃了,连一点良知也没有了吗?还好的是,她总算没像白梦娣那样质问我,我爱你什么?
单小双没有质问我,她还沉浸在她自己的忧伤里,有点吐字不清地说,你刚才皮笑肉不笑的,很坏,也很流气,还以为你是看我笑话哩。
怎么会,我懊悔不迭地检讨说,我只是觉得老车那家伙的奇谈怪论好笑哩。
他好笑,单小双抹了抹泪说,我也好笑啊。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说了你都不会信。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会经常想起这一夜。如果没有这一夜,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走进单小双的内心,了解她数年如一日的孤苦生活,这个红颜薄命的女人,实在受伤太多又太深了。她跟宋学年的婚姻等于守活寡,跟老车以后则雪上加霜,又成活守寡了。开始那几年,她的活动区域是受限制的,出入都有暗探尾随。因见她心灰如死,除了接送孩子上下学,再在附近几个商场超市买点日常用品,没跟可疑人员交往的迹象,连倾向也没有,老车才慢慢放松了戒备。她后来得以满大街地给城市的绿地义务施肥,与其说是有意识地尿以致用,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放纵,一个被软禁了多年的犯人终于可以自己给自己放一放风了啊。
我很感激那些草木,单小双说,是它们让我没有崩溃。
我甚至还很感谢一个傻子。她又说,有一天,我在街头看见他,衣不遮体不用说了,还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跟刚从煤灰里爬出来的一样。他一边斜躺在马路牙子上晒太阳,一边旁若无人地把玩他自己那个昂头朝天的玩意儿。他既然衣不遮体,恐怕还会食不果腹吧,一个又衣食不保又智障的人都有那需求,何况我一个正常的女人。这些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恨不得把一个流浪街头的傻子拉到家来,而且感觉上就像真的跟他经历了一次性事。
单小双说着,我听着,她慢慢平静下来,倒是我心酸得要哭。我不知老车是否会有如愿以偿的成就感,他终于把一个为人师表的知识女性改造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但泪还是没忍住,一颗一颗地流到她怀里,流到她胸脯上。我要撩水冲了去,她没让,只凝望着兀立在乳房上的一颗泪珠,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这样问我,不一样大的,真就比一样大的好吗?
他那不是变态吗,我揣摩着单小双的意思,想她是受冷落了,抱了抱她说,看你还当真。
我虽然抱着她,水也还热,可单小双还是怕冷似的缩起了肩膀,把头埋到我怀里说,正因为他变态,我才害怕担心啊。
我好怕啊。她又说。
不想恁多了,从那夜到这夜,不仅横着二十年的光阴,堆积在彼此之间的隔膜也太多太厚了,以至于我们交流起来分外困难,不是文不对题,就是答非所问,我不知她已另有所指,更不知她这些年是怎么担惊受怕过来的,只是又徒劳地抱了抱她说,不怕了,现在不是有我了吗?
你又能陪我多久呢,单小双梦呓一样喃喃出声说,还不是天不亮就要走,跟梦一样。
是真跟梦一样。她话未落地,里面房间就传来嗡嗡的手机震动声。我一惊,单小双也一惊,因为我们两个的手机铃声都设置在震动状态,一时不知是谁的。单小双咕哝了句说,真扫兴,不管它。我仔细听了听,感觉是我的,它刚才就嗡嗡了好几回了,嗡嗡得我心惊胆战,想想还是丢下她,扯了条浴巾跳出浴缸。她又扯了我一下说,要是我的,就不管它。
地板上有积水,我不小心跌了一下。还好,是我的手机在呼叫,可刚拿到手里,那边已挂断了。凑到灯影里一看,好家伙,竟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多是妻子分别用手机和家里的座机打来的。有一些我根本没听到,有一些听到了却顾不上接,或者想稍停打过去,但一稍停就忘了。正想着再怎么跟她扯个谎,手机又因为有电话打进而颤抖起来,只是电池已弱,迅速变暗的屏幕忽闪了几下,就彻底黑下来,自行关机了。尽管房间里有电话,单小双的手机也还有电,却一个都不敢用,再着急也不能送人把柄吧。我原本还想跟单小双多说说话,等她情绪平静一些了再退房,看看时间已凌晨三点,再缠绵下去天怕要亮了,忙草草擦了下身子,匆匆穿衣服。这时,裹着一条浴巾的单小双从卫生间里出来了,也不说话,只是幽幽地望着我,默默地挡住门口的出路。她的头发还滴着水珠,脸上也是,在热气氤氲的灯影里,幽怨,哀伤,甚至还有那么点儿愤怒。她的胸脯起伏得厉害,我险些就听到了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动。我搪塞地笑了笑,想临别抱她一下,她还是一言不发,但也不允许我溜掉,左阻右挡中,那条浴巾从她冒着热气的身上脱落下来。我知道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就又把她抱到了床上。
在床上,我不小心睡了过去,单小双也是,一阵紧似一阵的手机嗡嗡声也没能惊醒我们。手机在床头柜上连蹦带跳的,径直滑行到边缘,又拖泥带水地弄掉我搁在一角的眼镜、钥匙、打火机,滑落到我脸上,我才在睡意正酣中睁开眼睛。我胡乱扒拉了一阵,随手抓住一个手机,是单小双的。我试着从她颈下抽出另一条胳臂,一边把手机搁到她耳边,一边按下接听键。单小双先是睡眼迷离地跟我笑了笑,没等笑容完全绽放,就猝然僵硬了表情,条件反射地挂断了电话。等它再一次嗡嗡地响起来,她脸现惊惧之色,像扔烤红薯一样地把它扔到床的另一头,并用被子蒙上了它。
该死,她捂着胸口说,我睡了多久?
我迷糊着说,我没留意,我也睡着了。
她不放心地说,我睡着的时候,你没有接这个电话吧?
没有。我摇了摇头说,我记得我没有。
单小双长吁一口气说,还好你没接,是他打来的。
我这才知道这个手机就是那种可以视频的3G手机,是老车专门给单小双配置的。当然,他所有的小三小四也都人手一部这样的手机,不许关机,也不许以任何理由不接他随时随地打来的电话。单小双要想跟他说清楚这次意外,不知要费多少唇舌。我是有点莽撞,但幸好没接,在接通的一刹那,他老人家有没有看见我在单小双身边?要是他看见我们两个人这样躺在一张床上,头碰着头,四肢缠着四肢,仿佛两股旋在一处的水流,会不会暴跳如雷,恼羞成怒,即刻着人把我和单小双双双灭了?单小双曲着双腿坐在床上,目光呆呆的,眨眼间就六神无主了。
不用怕,我抱了抱她说,我们在一起呢。
我那话很虚,底气不足,我的危险已不止来自老车,我到底一夜没有归宿,妻子问起来,我又该怎样跟她交代呢?不知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还是要确认一下时间,我试着拉开了窗帘。一个晴朗明媚的早晨扑面而来,晨曦冉冉中云蒸霞蔚,红彤彤的远天已做好日出东方的准备。窗外有一排高高大大的合欢树,黄红橙紫的叶子相间,仿佛一树树燃烧的火焰。树下是一所汽车驾驶学校的场地,停着几辆教练车,有鸽子在花草间啄食,有挥剑舞扇的人在晨练,水泥砌成的道路深处,还有人在吊嗓子,有人在拉小提琴。我一时不能确定这家宾馆的具体方位,但毕竟是在自己工作生活的城市里,难不成要被一个破电话吓丢了魂儿?外面的一派吉祥平和,委实使我的心踏实了下来,也鼓舞了我的斗志,甚至萌生了有时间也该学学车的念头。这时房间里光影流动,灿烂缤纷,我转脸看见单小双满身朝霞,仿佛镀了一层金色,或者涂了一层蜂蜜,又见手机在被子下面再一次颤抖不已,有如咆哮,她终于要穿上衣服找个地方去接电话,我不知哪来一股挑衅的劲儿,就像那句混账话说的,一时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老车不停的呼叫声中,很突兀地挡住了单小双的去路,一如她当初挡住我的去路一样。单小双不置可否地怔了怔,接着就有些苍茫有些俏皮地笑了,你,她刮了一下我的鼻头说,不要命了?
我说是,不要命了。
单小双说好,要是不要命那就都不要了吧。
两个不要命的人一拍即合,径直把该死的手机蹬到床底下,把聒噪的呼叫抛到九霄云外。在一往无前的潮汐声中,所有的杂音都太微不足道了。
单小双执意送了我一程,说这样快些,因为出来宾馆,再打车去昨天的咖啡厅取出车子,已是六点多钟了。天一亮跟天不亮的感觉真不一样,所以有一个专门的成语,真相大白。行至小区门口,我刚从她车子里钻出来,一回头看见儿子正好背着书包走出大门。我有点后悔没听单小双的话,让她直接送到楼底下了,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从儿子身边驶过,虽不见得是上策,总比眼下撞个正着好。小家伙今年开始读初中了,个头一天一个样,眼看着就高过我了,俨然一个英俊少年。我曾经是儿子的骄傲,但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只崇拜福尔摩斯,只喜欢看哈利·波特。他暑假里还跟我说,要是真有福尔摩斯其人的话,他千里万里也得跟他去见一面。我很遗憾我成长的岁月里没遇到福尔摩斯,也很遗憾自己至今没写过一本适宜孩子阅读的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肥水外流,明明是自己家的小读者,却舍近求远,言必称英美。我没话找话地问儿子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是不是学校改时间了。又临时编排说,这位单阿姨是爸爸小时候的老师,凑巧碰上了,顺路送了我一段。来,跟单阿姨认识一下。
儿子自然有些意外,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车里的单小双,很矜持地问了声单阿姨好。倒是单小双有些惊喜,哟了声从车里走下来说,儿子上几年级了,都比爸爸高了,真是一个小帅哥。
单小双还没见过我儿子,看上去大约想抱一抱他,但儿子虽然还小,刚12岁,个头毕竟已到了不愿意被人随便抱的高度了。儿子有些扭捏地笑了笑,一转回身,就像个小大人一样给我板起脸来了。
你昨天晚上去哪了,他小声但却十分严肃地说,害得妈妈到处找不到你。
不是跟妈妈说了吗,我讪笑了一下说,单位临时加班哩。
儿子看福尔摩斯看多了,目光刁钻,明察秋毫,根本信不过我的口实,也不看我,只望着马路斜对面的公交车站牌说,手机不通,办公室电话也没人接,谁知你加什么班去了。妈妈找不到你,只好一个人去看姥姥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他妈妈什么时候走的,是不是姥姥病又重了?那你吃饭了没,我给你点钱吧。
我不用,儿子兀自摇摇头说,妈妈给过我坐车吃饭的钱了。你有钱就给姥姥送去吧,她不是病重,是病危了。
这情况在单小双也有些意外,稍稍愣怔了一下,就扭身拉开车门,从车里拿过包来,又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来。我知道病人花钱多,她说,何况又到了病危的时候。可我就随身带了这些,可能有两千,你先拿去用吧。
你别这样。我没想到单小双会拿钱,躲闪了下没接,支吾着说,我一会问问情况,再说家里也不是没钱,你还是办你的事去吧。
怎么了,单小双凝起眉头说,我的钱就不能用?
单小双凝眉的时候总是有一股冷气,这下又不小心戳到她痛处,她没准要疑心我是嫌她的钱不干净了,忙说,不是说了吗,家里并不是一点钱没有。
这时,单小双就不仅冷,还有了一股怒意,她虽然没说,但我感觉到了,因为儿子在场,她没再跟我僵持,勉强笑了笑,径自把钱撂到我怀里说,这钱你要是用不着了就再还我,眼下还是先给老人看病当紧吧。说着丢下我,一转身拉住我儿子的手说,来,儿子,告诉阿姨你在哪个学校,是不是在等车?不用等了,阿姨送送你这个小帅哥。儿子想必也喜欢人家夸他帅,又因为他命悬一线的姥姥可能因为这笔钱转危为安,他丧失了福尔摩斯随时保持着的高度警觉,稍微腼腆了下,就跟着她钻到车子里去了。
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家,我有些颓败,也有些怅然,仿佛一夜销魂耗尽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心力,还一并把一个好端端的家也给赔进去了。这是一个不太好的感觉,扯淡,牵强,还宿命。我摇摇头,努力不让自己这么想,一边给手机更换了电池。刚想给妻子拨电话,问问她是否已到了聊城,老人病情怎样了,手机自己先接二连三地嗡嗡起来,短信提示有几个未接电话,并有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打进来。我一接,那头一个嗓门挺大的声音说,好家伙,你还知道开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