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这种地方,卖的好像是服务,或者是环境,所以酒菜成了道具,一般不会物有所值。酒比菜上来得快,我见不过是小瓶装的啤酒,却要20多一瓶,多少有点挨宰的感觉。但今天见着单小双,显然不是心疼钱的问题,断然否定她的话说,你说什么啊,只要你真的需要,我可以倾其所有。
单小双说,谁信?
我只好厚了脸皮说,我信。
单小双又笑了,越笑我心里越没底。我想大家好不容易见面了,干吗老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啊,从实招来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不大喝酒,白酒更不大喝,怕陪不起你哩。
谁要你陪了?菜还没来,单小双就往杯子里斟满了酒说,我本来就是要一个人出来喝酒的。
师生身份有别,单小双一直硬撑着,宁肯一个人饮苦酒,也从不给我流露她作为女人的一面。一如她胸中有块垒需要浇灌一样,我也还有回忆需要梳理,且让她自斟自饮一会儿好了。
老车一天不到案,人们的心就多悬一天。因为墨水镇的治安秩序固然不好,从来不乏鸡鸣狗盗之徒,但一般也仅限于小偷小摸,突然间冒出黄蒜薹一起命案,人们说不出的错愕,在田间地头见了面,必在一起扼着腕欷歔。有姑娘的人家,夜里都提高了警惕。狗开始跃居一切家畜的首位,每到晚间,都能好吃好喝上一顿。不喜欢养狗或养不起狗的人家,也开始有意识地训练鹅啊鸭啊的听觉和视力,教育它们在下蛋孵雏的同时,务必兼负起看家护院的重任。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恰在此间,有几个负案在逃的家伙从外省市流窜至此,不光打家劫舍,还奸杀了附近村庄的好几个妇女,有一个还是怀胎六甲的妇女,引起公愤,同仇敌忾起老车来。人们有理由推测,这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也都是老车另纠集了一帮二流子干的,直到老车落网,他们才得知那些家伙来自遥远的异地,和老车各自为政,不是一条道上的混混。但在危机四伏之下,人心那个慌啊,流言那个乱啊,一时人人自危,鸡犬都过不上一个安宁日子了。
黄蒜薹葬在他们村后面一个废弃的土窑场那儿,周围瓦砾成堆,垃圾一地,甚至还有一些死猫死狗。坟墓很小,也就一个聊胜于无的小土堆,稍微高出地面一点儿,权做标记。也不是她的父母不心疼女儿,而是情非得已,因为按乡间的说法,黄蒜薹属于暴死,又属于孤魂野鬼,是永远不能入祖坟的,且坟头不能太大,大了才更惹人闲话,有辱门庭哩。可怜黄蒜薹那么大手大脚的一个人儿,活着时活得局促,没名没分,死了也没有一个宽敞的住处舒展身心。好在生如草芥,人死如灯灭,她死都死了,未必在意还有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墓冢安置灵魂。但那天中午,她突然在我午睡的梦里出现,摇着我的手说,我都热死了,你也不来看看我。
我一激灵,折身从床上坐起来,黄蒜薹已经没影了,我却出了一身大汗。作为同学,作为她生前最看重的一个朋友,我深感愧疚,也不管天气正热,太阳正烈,忙找了把铁锨,拎了只水桶,一路鬼使神差地朝她的坟墓走去,鬼使神差地要给她栽一棵树去。
我认定我的意识是清醒着的,知道眼下不是植树的季节。但与此同时我更知道,我既不能给她的坟包擅自添土,也没能力给她立一块墓碑,除了去她的坟头上栽棵树,我不知还有什么法儿告慰她的亡魂,让一颗负罪的心稍安。我想她是在杨树下死的,一定最钟情杨树,就去路边地里找了棵杨树苗,又从河里拎了一桶水来。黄蒜薹的坟再小也是新坟,在一片花花绿绿的碎砖烂瓦之间,显得醒目而突兀。我远远看见一个女孩在她坟头前哭,以为是她自己的姐妹,近了才看清是白梦娣。白梦娣已哭成泪人儿了,白皙的面颊上有草屑和灰,坟前有她刚刚焚烧过的一堆纸钱儿,以及几根冒着青烟的香烛。我放下树和水桶,想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想黄蒜薹这个时刻托梦给我,是不是为了叫我跟白梦娣在她的坟前重逢。白梦娣转身看见我,稍稍惊讶了一下,神情也是恍然如在梦中。还好,她像梦呓一样地喃喃出声说,你总算没有把她忘了。
我真的万分自责和难受,再一次感到自己的疏忽和不明事理,对于一个亡人,也许白梦娣的这些东西才更实用。如果一点用处没有,几百几千年都过去了,人们这种用冥物祭奠死者的方式,何以还会沿袭至今。白梦娣说完又转过头去,一如那位在古书中葬花的女子,用一根秸秆拨弄着那堆已然烧成灰烬的纸钱,兀自默默地流泪。在这之前,我曾和白梦娣见过一面,知道她没有考好。一从考场上回来,我就急着跟老师同学对答案,也去找她对了对。还没对到一半,她的汗就下来了,两手乱抱住头说,你就饶了我吧。
准确的分数还没下来,考中和落第的信息还在路上,但就那天对答案的情形看,我看见已有一道长长的直线,划到了我和白梦娣之间。实事求是地说,就下的工夫和破题的能力而言,我一点也不比白梦娣突出,基础更没她扎实,与其说是我临场发挥得还好,不如说是县一中的老师押题押得太厉害了,几乎每一科里的那些高难度高分数的题目,我们都曾不止一次地给训练过。依此来看,十年寒窗,一考定终身,真的太不公平了。
白梦娣明显瘦多了,看上去柔弱无骨,越来越像那位在古书中葬花的女子。我知道,白梦娣作为黄蒜薹生前最好的姐妹,一句唇亡齿寒怕已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高考失利和痛失友人两件事叠加起来,远不是我能感受体会到的打击和伤害。她先前还是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的,我一来,她就不出声了,只有瘦削的肩头在一起一伏。她虽然没言语,但我想萦绕在她心间的,一定会有“今日侬葬花,他日谁葬侬”的追问和感慨,惺惺惜惺惺中,固然有点可怜兮兮,却也益发楚楚动人。我想说些让她节哀一类的话,想说些让她化悲痛为力量来年复读一类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她那样一个姐妹成堆的家庭,能叫她读完高中已是格外开恩,哪还有再让她复读的财力?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趋步向前,跟她一样默默地蹲下来,默默地把手搭到她的肩头。白梦娣本能地痉挛了一下,却坚持着没有躲开,肩膀一斜,整个人险些倒到我怀里。她没有倒到我怀里,而是思忖着站起了身子,径自把树苗拿到手里说,难得你有这份心,倒比我想得还周到。你老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给她栽上。
天太热,树苗一经离土就蔫了。说是树苗,其实已像一棵小树,根部已比手腕粗,高度也有一丈多了。我刨它时,刨了老大一个坑也没把根刨干净,此刻叶子都打了卷儿。我骂自己该死,比较来去,在坟墓南面选了个位置,问白梦娣看着是否行,她点了点头,我便操起铁锨挖坑。这里的土质明显不好,或疏松或板结,间以瓦砾和碱坷垃,原土覆上去的话,树未必会成活,就让白梦娣先等着,另去旁边的玉米地里挖了些好土来填上。白梦娣扶着树干踩土,兼以浇水,只没想到一桶水下去,一忽儿就没了,不知是树太渴,土地太渴,还是黄蒜薹太渴的缘故。白梦娣要再去河边提捅水来,我想想,还是从她手里要过来水桶,自己到河边去了。
我一直忘了说,这条斜穿我们几个村庄的河是金堤河的支流,而金堤河是黄河的支流,支来流去到这里,它已没了母亲河的气象,多数时候风平浪静,清澈得白天可以看见游鱼树影,晚间可以看见月亮星星,绿莹莹亮晶晶的,如同一条锦缎,一面镜子。但眼下正值汛期,河道明显加宽了,水面高出了两岸的地面,昔日一眼见底的河水也浑浊了许多,举目望去,有了滔滔奔腾的架势。我在河边弯腰装水时,晃荡的河面上多出一个暗影,同时突感芒刺在背,一回头,一个人影迅速闪进岸畔的一片高粱地里去。我恍惚觉得那影子有些熟悉,思忖着直起腰来看,却只看到浓密高深的高粱在风中摇曳,连个鬼影儿也没有了。我摘下眼镜,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揉了揉汗水迷离的眼,想是出现幻觉了,摇摇头,接着回来和白梦娣植树。要不是白梦娣突然说了句晴天霹雳的话,我真以为是出现幻觉了。
你知道吗,她说,昨天晚上我看见他了。
事实上,白梦娣这话仍然没有引起我足够的警觉,因为她是对着黄蒜薹的墓说的,我想当然地把她说的他理解成她了,就说我也是。我也是刚刚看见她了,就跟她还在我们身边一样。
你说谁啊,白梦娣猝然转过脸来,满眼狐疑地望定我说,你看见他了怎么还不把他抓住啊?
白梦娣说着白了我一眼,负气地把水桶哐啷一声扔到地上,神情已不止是狐疑,简直在愤怒声讨了。我不寒而栗,才知道我们说的不是一个人。原来狗胆包天的老车还幽灵一样地在附近游荡着,并且贼心不死,黄蒜薹尸骨未寒,他就又打起白梦娣的主意。那时白梦娣的五个姐姐已相继嫁到远远近近的村庄里去,东厢房里就她一个人睡。白梦娣说,昨晚半夜,老车翻过她家的篱笆墙,用刀子拨起她的门闩。因为门闩上有个暗插销,他拨了半天也没拨开,倒把白梦娣拨醒了。白梦娣惊问了声谁,他非但没躲,反还隔着门窗说,白梦娣才是他内心里真正喜欢的姑娘,从上高一时就开始苦苦地暗恋她了。他日日夜夜都想着她念着她,即使沦落成了一个逃犯,也不能把她忘了。关于黄蒜薹,他痛心疾首地说,那天晚上他喝醉酒了,没想到二壶老一会趁机对她不轨,更没想到会出人命。又说,在这以前,他一直觉得配不上她才一直没有表白,现在他也知道了她高考没有考好的事儿,受尽了家人的责怨和周围人的冷嘲热讽,与其在村里丢人现眼,还不如跟着他远走高飞。因为他已经在南方一个山清水秀的城市立住了脚,开始老老实实地做生意,老老实实地重新做人。他是为了她才又千里迢迢地赶回来的,只要她肯跟他走,赴汤蹈火他都在所不惜。老车在门外独自道白了很多,几近于声泪俱下,直到白梦娣的母亲出来小解,她父亲也起来给驴添草料,他才一缩头溜了。
下半夜白梦娣没敢再睡。因为老车走时还不忘叮嘱她一句,要她好好想想他的话,他还会再来。我觉得事情已邪乎到我所不能理解的地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老车竟敢在负案在身的情况下纠缠白梦娣。未必他还真把那次无聊的赌事当成了人生的奋斗目标,非要把黄蒜薹白梦娣单小双三个人给一一摆平了?单小双毕竟比我们大些,知道怎样保护自己,而且眼下又有了新的护花使者,应该不会出什么不测,可是面前的白梦娣呢,她会不会被老车迷惑?又会不会保护自己?我有些着急地擦了把汗说,你怎么想的,不会被他的鬼话打动吧。
那怎么会。白梦娣幽怨地瞥了我一眼说,我只是在拖时间,不知怎样控制住他。
我说你疯了,那么一个亡命徒,你怎么可能控制住他。
可我不甘心,白梦娣说,难道就这样叫蒜薹白白地死了?
我也不甘心。我要是碰到了老车,怕也会想着法儿拖住他,直恨自己刚才太粗心大意了,没去高粱地里把那个影子追上,看个究竟。但白梦娣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怎么能冒这样的风险,其结局很可能是她没拖住他,倒被他拖走了。接着她又期期艾艾地说,这样的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们身边,发生在我们同学身上?
白梦娣的问题几近于天问了。曾几何时,我们这几个住得最近玩得也最要好的同学,青梅竹马,少小无猜,一起上下学的路上,不是扯着嗓门赛歌,就是你追我逐着嬉闹,秋天来临的时候,还会去田野里炸豆子烤红薯,笑声朗朗,其乐融融,眨眼间作鸟兽散,死的死,逃的逃,坐牢的坐牢,只剩下我和白梦娣两个相对而泣的人了。如今白梦娣又被无孔不入的老车盯上,她还能囫囵多久呢?这次是他没有拨开门,下次会不会把门闩锯断呢?会不会破窗而入呢?会不会纠集来别的混混把她劫走呢?其时那伙从外省地流窜来的逃犯还没在河北落网,还在周围村庄里疯狂地作案。墨水镇的公安只有对付本镇不法分子的本领,侦查缉拿业已具备反侦查能力的流窜犯可谓难事。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是光打雷不下雨,只见呼啸来去的警车四处出击着察看现场,就是逮不住人,连老车一个土著混混都逮不住。这时别说别人,连我都有点相信老车跟那帮流寇是一伙的了。
时值盛夏七月,到处是比人还高的青纱帐,别说藏一个老车,藏一百一千个老车,你又能奈他何。正疑虑间,恰巧有一股钻天高的旋风陡地吹来,搅得尘沙飞扬,遮天蔽日,旁边地里的一片玉米叶子也跟着哗啦啦响。我又恍惚看见刚才那个逃到高粱地里的影子,怪不得有些熟悉,他不是老车是谁?如果真是他,又为什么会躲我,在背后觊觎我,难不成他要把我给推到河里去?我一惊,本能地环顾四周,一下子把白梦娣揽到了怀里,就像揽住一个随时都可能被人抢走的宝贝。我揽得情不自禁,白梦娣也投入得那么乖顺,后来虽知是虚惊一场,风过处,依然一片乾坤朗朗,但我却没再松开怀里的尤物,一个称谓脱口而出——宝贝,我说,跟我说爱我。
白梦娣没有说爱我,只说蒜薹看着哩。我想起午睡时做的那个梦,斯人已逝,我不能再让另一个好姑娘落入虎口,离我而去。感谢黄蒜薹在天之灵,把我召唤到这里来,把白梦娣当面托付给我,善始善终地做好了她未竟的红娘工作。我把白梦娣抱得更紧更用力了,以至于她不住地娇喘起来,一边喘还一边使劲地往我怀里钻啊钻。真的,我是在另一个姑娘的墓前,突然感到了美好爱情的来临。那一刻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要用我有限的生命来无限地爱惜这个手心里的女孩,疼爱她一生,怜惜她一世,在无边无际的呵护中,给她健康、快乐、幸福和平安。
我和白梦娣认认真真地在黄蒜薹坟旁植了一棵树。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阴阳两界真的有感应,此后的日子里,黄蒜薹虽然还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但已不再动辄就说“我都热死了,你也不来看看我”的话了,只要我好好地善待白梦娣,她会在另一个世界远远地祝福我们。所谓心诚则灵,尽管眼下不是植树的季节,此后却偏逢几个连阴天,我们又常去那里松土,施肥,拔草,它立竿见影地撑起了一片绿荫。我和白梦娣每次去那里,都会手捂胸口,默默地祈祷,期望它能茁壮成长,给黄蒜薹灵魂以荫蔽的同时,一并见证我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