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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六队的大船

那时一个生产队,要有一艘大船,二桅的大风船,那这个生产队也算阔绰了,划成分也算地富了。然而十六生产队是贷款买的,他们是从大北圈那面的生产队买来的。买来后,就急匆匆出了一趟海,结果偷了日本人的香肠,被撵了回来,从此这艘大船再也没到公海活动。

十六队是个穷队,几乎全是贫下中农。他们奔了几年的社会主义,也没正儿八经地过上一天富裕日子。这些贫下中农的老婆们最馋,就想出一个办法买一艘大船。大海是无私自由的,它可把鲅鱼、刀鱼悉数奉献出来。十六队是出名的穷队,这下可愁煞队长刘天树,他左思右想,队里没有一个子儿,有两头黄牛,两匹瘦驴,两匹眼看倒驴不倒驾的骡马,全部卖了也买不来大风船的半个舱位,于是他就求大队书记王二麻,王二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说,我到公社跑跑,兴许能贷着款,给你们买艘大船。船大好使帆,船破还有三千钉,你就等着吧,我到公社跑跑。

款贷回来,船买来了,十六队的婆娘疯了一样,整整喝了三天酒。这个生产队有个怪病,就是吃大家一块吃,乐大家一块乐;临阵坐席一扫而光,他们甚至把花生种都下酒吃了,春天下种时是和第十五生产队借的,好在金沙滩有二十个生产队,不怕借。

这生产队有一怪人,整天穿着一件破夹袄,游手好闲。这怪人叫王庆丰,队长一吆喝干活,他不是喊脚疼就是手疼;有一次竟然倒在麦地里,口吐白沫,队长傻了眼,就分配点轻活给他干干。他家里就是下来地瓜吃地瓜,下来小麦吃小麦。人家过年,都在吃饽饽,他没办法,只好去借,借东家借西家,借了也不还。来年人家问他,王庆丰,你不还我那十斤麦?王庆丰答应着,晚上就偷去了。他有本事飞檐走壁,这时他脚也不疼,身手敏捷,几米高的墙,轻轻一翻就过去。当然他来到的是十五队的饲养院,那院里囤着上好的麦种。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撮了一簸箕,就跑回了家。那麦子淅淅沥沥的一道都是。十五生产队的人按图索骥找到他的门口,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只借了一簸箕,明年再还,都是公家的,不在那点。可是明年他又把这事忘在脑后,吃过返销粮,他又故态复萌开始偷了。东家的鸡过晌还在院里走跳,第二天一掀鸡窝不见了。西家的草垛刚垛起,第二天一看就失去了半壁江山。王庆丰却坐在炕上喝着小酒,灶里的草在毕毕剥剥地烧着。队长拿他实在没办法,一次问他,你吃了我的鸡,咋办?谁吃了,借的,明年还你。队长住在他隔壁,王庆丰的所作所为,他清之如水明之如镜。他把社会主义领会成就是大集体过活,拿集体的不算拿,偷集体的也不算偷。算是偷怕了,刘天树没办法,就让他带大船出海当把头。这不,第一次出海,他就偷了日本人的香肠,空手而回。书记问他,怎么回事,王庆丰?他答,没啥事,书记,馋呗。

十六生产队的人们真想换了把头王庆丰,可是王庆丰一侃起海来,就没完没了,一拿起锄头就无精打采,他天生是出海的命。有一次,他吓唬那些女人们,这次我在公海里看到一死尸,没腿,肚脐眼被鲨鱼也咬去了,两眼已成窟窿。那风大呀,一浪就有小山高,再一浪又有两个小山高。狠狠地砸下来,下了地狱,再狠狠地砸下来,又下了地狱,如此,反复十余次。我王庆丰可是浪里来浪里去,不信你让自己的男人去试试,你在家里守活寡吧。谁希望自己的男人出海,王庆丰是一条老光棍,他船上还有齐刷刷的十几条小光棍。小光棍家里弟兄多,整天吃不饱,就千方百计讨好队长到船上,以便能吃上鲅鱼饺子,混个肚儿圆。王庆丰躺在自己的光炕上,把魂儿定了定,就领着那帮小光棍又出海了,直到麦黄也没回来。队长急了,他一是等着那十几条光棍回来割麦,二是等着吃鲅鱼、晒鲅鱼片,下麦饭。女人们也急了,他们等儿子,想儿子,好一个壮劳力,放在海里不洗船。

左等儿子不来,右等儿子不来,却来了台风。沙滩一片鬼哭狼嚎,歇斯底里。磕头的,烧香的,拜佛的,呼儿唤哥的,都在等着亲人。有的女人在骂王庆丰不仗义,他没孩子,他愿当绝户坟。

大呼小叫,金沙滩一片狼藉。王大头带着基干民兵维持秩序,他显得非常卖力,自强奸了黄婉儿,他一夜之间感觉自己是个男人了。当看到伍老大的小房子被台风掀翻在地,就赶忙带着民兵帮他正过来;刚正过来,又被掀翻了,再正再掀,忙得不亦乐乎。伍老大和王大头一样认为,还是社会主义好,要没社会主义,他这房子早被掀进海里了。这一天,有一户人家的孩子没了,几天后伍老大听到一小孩叫,却见那小孩在一电线杆的鹊窝上哭。伍老大像发现了新大陆,疯狂地跑回金沙滩报告王大头。王大头自黄婉儿走后,寂寞得很,正寻花觅柳不得手,就蹭蹭猫爬树一样爬到电线杆上,把那孩子接了下来,左顾右盼地说,都是台风惹的祸,谁家的婆娘也太粗心,孩子都被台风擎到电线杆上,也不来找。正说着,一婆子疯疯癫癫地来认领她孩子了。

台风把岸上的渔船打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看看十六队的大船遭殃了。

小麦金黄的时候,大船回来了,那吃水线压得很低。刘天树一看就知满载而归。王庆丰在船上拤着腰,腰板溜直。队长刘天树老远吆喝,这几天你上哪避风去了?王庆丰神秘莫测地说,我在鲸鱼的肚子避了一阵。刘天树说,你比铁扇公主还厉害,算服了你。女人们都找着自己的娃儿,抱着哭起来。当看到一船的鲅鱼片,哭声戛然而止。刘天树大声吆喝,分鱼了,分鱼了,十六队分鱼了!小车子,大筐子,络绎上了甲板,分完鱼体,分鱼籽,分完鱼籽,分鱼杂碎;总之分完鲜的分干的。十五队一社员吆喝,王庆丰,你偷了我的花生米不给我点鱼?谁偷了?你再说偷就不给。对,不是偷,是借的。王庆丰就拣那大的,随手丢过几条。刘天树瞪了他一眼说,你拿公家的东西送人,光天化日下,也太放肆了。老子领着十几根棍在大洋里闯天下,风高浪快,差点一命呜呼,送几条鱼算啥,你小子闭嘴,你小子算啥?仿佛此时他是队长。王大头走过来,溜须拍马,还是庆丰哥能干,领着这帮弟兄,真干出个样儿了,十六生产队有鱼吃了,就搭讪地把几条鱼放进早已准备好的篮子。王庆丰一脚将那篮子踢翻,你小子吃了胖的吃瘦的,寻花问柳,挺逍遥的,你也不问问哥哥这鱼拿得拿不得。

在滩上,王大头就害怕王庆丰,王庆丰好几次都看到他爬墙闯老婆门。有时堵个正着,就打他一顿,白吃白挨,打掉牙齿肚里吞,打掉胳膊袖中藏,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在这村里王庆丰最有力气,你想他一憋气能吞一百个生鸡蛋,喝二斤老白干,外加一斤花生米。要不是让日本人撵得屁滚尿流,他可真能成为这村的传奇人物,那次他主要是怕日本人有枪,要一对一近身打,他觉着他能放倒十个八个。恶人得有恶人磨,铜盆碰上铁扫帚。王大头扔掉鱼,悻悻地走了。走出老远,又被把头王庆丰呵斥回来。我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把这筐鱼给书记王二麻送去,要不是他保我,我不知要多少次蹲监狱,就说这是我孝敬他的。队长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说,王八配个鳖亲家,一个好东西也没有。王庆丰一手把筐提溜到王大头的肩膀上,王大头笔直的腰身,一下就压成罗锅了。王庆丰拍了他后背一下,你身上的东西随女人的下水道走了。

这几日,王积辉就像霜打的茄子、下架的瓜,蔫头耷脑。他是十六生产队唯一成分高的。当年要不是他父亲那四十条船被日本鬼子炸成火海,他家也许能划成地主,但今日是划成上中农。为这事,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刘天树一直耿耿于怀,他咋会划成中农,应该是恶霸。支书王二麻这节骨眼上,还算好人,说,他家没地呀,歪打正着,日本人助了他家一臂之力。那时的王二麻根正苗红,一锤定音。一句话,就给王家章定个上中农,从此王家章在刘天树的脑海里成了漏网之鱼,他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王家章三个老婆,王宏道的爹爹一个老婆还是富农,吓死了。这事不公有什么?那时的王二麻脚踏祥云走红运,金沙滩的成分全是他定的。原因是他不怕日本鬼子的刺刀,就这一点,力大如牛的王庆丰打心里怵他三分。

那是一九四二年,日本鬼子的铁蹄踏入胶东这块美丽的版图,金沙滩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战火燃烧进王家的一条小胡同,日本鬼子要牵走王二麻家唯一一头驴。王二麻家本算中农,可是就凭那天这一气壮山河的壮举,王二麻轻而易举地坐上了金沙滩的头把交椅,他家也被划为贫农。日本鬼子要牵他家的驴时,全村精壮劳力大眼瞪小眼。毛里毛躁的王二麻那年也仅有二十岁,虎头虎脑,一个高蹿出,把日本鬼子一绊子放倒,又把枪夺了下来。其实这胡同就一个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爬了起来,又上来把枪夺了过去。日本鬼要拿枪挑了王二麻,王二麻的妈妈也就是三奶奶出来了,说你就饶了我这不懂事的孩子吧,她向日本人跪下了。日本人没再说什么,牵着驴就走了,王二麻还要去追。再追,我就死在这门墩上,三奶奶死死抱住儿子的一条腿。这还不算,更有出息的,解放后王二麻在门口和几个孩子捣鼓日本人留下的一发炮弹,那炮弹吱吱冒烟,毫不客气地响了,王二麻随手将两个孩子按在身下,弹片飞起来,打瞎了王二麻一只眼,打掉了一只手,从此王二麻就成了独眼龙、独臂侠。连一向对他十分嫉妒的刘天树也怯了三分。他对刘天树发号施令,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指着鹿说马,说坑里的黑猪是白的,刘天树不说黑,肥猪一样乱哼哼,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王二麻自从瞎了一只眼,掉了一只手,整个金沙滩没有一人不怵他的,他打个喷嚏,金沙滩保准感冒。他扛着一杆猎枪,满村转悠,吓得老婆孩子不敢出门,谁家的孩子哭了,母亲一准说王二麻来了,那孩子就不哭了。金沙滩一声枪响,保准海里打鱼的男人要仰脖向滩上看一看,就见一股幽细的白烟飞上天。海上的渔夫啧啧称赞,这家伙又打了野味了。有一次有人看见王二麻一下打掉树上的两只野鸡。从此,每年清明时,王二麻对着烈士的墓就吹开了,孩子不懂昨日的战争,他说他那只手留在上甘岭上,一只眼珠“扑通”一声掉进黄浦江里,他为了革命在火海里刀山上死过数次,面对日本鬼子锃亮的刺刀,他眼都不眨一眨。他的神枪手是死人堆里练出来的,他也是从死人堆爬出来的。尽管当他吃了光棍王庆丰给他送来的鱼虾,但王庆丰一听他又在岸上吹嘘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当晚他就潜进王二麻的家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一只鸡擒出。王二麻正在和老婆搞那事,一听鸡窝有响声,就顺手拿起炕边的猎枪,老婆意犹未尽,就把他按到,你在干什么?有贼!是我。王庆丰站在鸡窝旁,大大咧咧地说,好好干吧,我尝尝你的鸡仔。王二麻大骂,枪拿起又放下。王庆丰说,我知道你有猎枪,但那枪是打给孩子玩的,你到孩子跟前吹去吧,假正经假革命,妈拉个屄。

王庆丰翻墙而去,逃之夭夭。王二麻枪哑了,弹也哑了,他从老婆身上大汗淋漓、郁郁寡欢地下来,愤愤地说,操你妈,热闹处卖母猪—尽干些败兴事。那一夜许多胡同不断响起王庆丰铿锵的脚步声,他个子又高,步子又大,挺豪迈的。王二麻深情地拍了老婆的胖腚一下,语重心长地说,真拿他没办法。第二天,王庆丰家又充满着鸡肉的香味。王庆丰对着那几个小光棍说,都是社会主义的鸡,吃吧。一个小子悻悻地说,我家昨晚又少了一只鸡,另一个也说,我家昨晚也少了一只。王庆丰怒目而视,再叫唤我就让你们下不了海,站在岸上干吃鸡屎。吃几只鸡算啥,老子在海里风里来浪里去,他王二麻在家抱着老婆炕上来地下去,老子吃几只鸡算个毬!小光棍小心翼翼地说,把头,你就不会找个女人抱抱搂搂,金沙滩上没有好女人?有,恐怕也叫王大头那家伙拉网搜遍了。这世界我最喜欢王积辉的黄婉儿,那多有女人味呀,就像一枚白白的蒸熟剥了皮的野山芋,可惜那女人没有了。金沙滩少几只鸡算个啥呀,端好的女人没了,我的妈呀。王庆丰,他太想黄婉儿了,她在时晚上睡觉只要一想想她,就一梦到天亮,那是顶纯顶纯的纯种女人。一个光棍说,那你不想那个白俄女人?白俄女人又老又瘦,就像一根枯藤似的,外国老人真难看。

白俄女人住在一条幽僻的胡同里,自从王家章土改钻进山洞里,村里的人就再没见过她。队里分到的东西都有王积辉送到她家里。这次大船上来后,王积辉把鲅鱼片送到她家里,有人才见她家的墙头上亮着鲅鱼片,确乎叶利娜还活着。现在的孩子均不知她叫叶利娜,只见她像一条影子一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一会就觉着她更像一只白狐狸,孩子就吓跑了,纷纷跑回家里告诉自己的母亲,铃铛胡同住着一只白狐狸,晚上起来,白天睡觉。叶利娜的家很静很深,间或有鸡打鸣,幽幽的,仿佛从远古传来。进出她家的有一只大黑猫,那猫少说也有几十岁,总是那个样子。早上,除了王积辉担一担水进来,这院门从来都是关上的。大黑猫是从猫眼里进进出出,那是它独有的便道,毛草在墙头上疯长,宁折不弯,铃铛胡同一派散漫。

有一次,一位大胆的红卫兵小将拨开了街门,蓦地闯了进去。叶利娜就像一只粉面的白狐狸一样坐在灰尘里,门窗全都吱吱嘎嘎的,十分冤屈似的,凝滞的空气就像黑海的潮一样,斗乱莽撞。懵里懵懂的后生,就像掉进枯井里,将一本毛主席语录,顺手扔给叶利娜。叶利娜用墙头的水仙花染的红嘴唇喃喃着:毛主席。她好像死了很久,又终于活了过来,红卫兵们踉跄而逃。从此叶利娜家的大门又重重地关上了。还有一次,好奇的王大头要进来瞧瞧那家伙死了没有,以便好断了她的口粮,白养这么一只白吃食的狐狸。王大头蹀蹀躞躞就要进去了,就见那狐狸坐在院子里,两眼像白瓷一样,囫囫囵囵地直转,你问她话,她也不答,眼珠越转越深邃,就像一口深潭。王大头失魂落魄,万劫不复地逃了出来。从此,见人就说,那家伙神了,到底是人是狐,那眼比她家的猫眼还大还亮,我再也不敢去了。所以叶利娜是否在家里背毛主席语录,无人知晓。但她确乎活着,活了好多年月,这从王积辉挑水洒到铃铛胡同的水痕上,就知她仍旧活着。

铃铛胡同住着狐狸婆叶利娜,孩子不敢去,老人不敢走,就连一向胆大包天,勇夺日本人刀枪的王二麻,每逢来到铃铛胡同,头皮都一乍乍的,那家伙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王二麻不由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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