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像神殿阶断层而下的滚滚岩浆突然减势许多,让人注意到时,它已落地化为一滩清泉了。
而在这烈焰缭绕中,却不曾有蒸发的迹象。
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儿,自古水火不相容,火系灵族高居这神界主位之久已经不是生者可以知晓推算的。而当初说好各灵族都要派人分管大小事物以达制衡目的,但其实火系灵族称帝这万把千年来,哪个位高权重的不是自己家的亲戚?自古帝王都要排除异己,自然是从外人开始了。
如今在这政治敏感时期出现这么个怪事,换谁心里都要多胡乱猜测几分。
是不是江山要易主了呢?
易主是肯定的,今日造物坛明显有异动,族里的老人都说是新帝即将降临的前兆。
但是是不是那种,连宗族地位都不保的易主呢?这可不好说。
跪在造物坛前的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一丝这样的念头,但是若是一个不小心说出来,就是值得诛九族的念头了。
灵坛附近还未显出端倪。而只有跪在离造物坛十万八千里远的小喽啰们发现了异象越来越严重,几乎所有的岩浆瀑布已经断流,落地成水,周围气温急剧下降,已经达到了让人坐立难安,只想搓手取暖的地步。
可是大家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得面面相觑。没人嫌自己命太长了,敢在这个时候去坛前向神主们通报一声。
他们是没见过从前帝王诞生时究竟是哪般模样,可是总得跟平常人不太一样。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古书上已经把他们临世时的征兆描述得淋漓尽致,帝王千千万,竟然能都不重样。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无非就是天降异象,什么万像神殿上空中有巨龙盘旋,凤凰涅槃啦;或者是雷电冥明,金光万丈啦;抑或是玄鸟齐飞,异香经宿啦……虽然这些人们都看腻了,但是真到这样的重大时刻,还是忍不住想要亲眼瞧见的。
今天他们算是体会到了那句: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巨龙,凤凰,玄鸟通通没有,也没有金光万丈,水天十色这种美妙景象。
情况还在恶化,原先的岩浆变为水瀑,半个时辰之内,甚至结成了冰。前方理应有所察觉,但无人敢动。那些被烧得火红的岩石与峭壁都在逐渐褪色。众人齐跪在属于自己的一方狭小天地中,无人敢抬头或左顾右盼,唯一的动作就是被迫冻得发抖。只有跪在悬崖边的几个小兵看到周围这一切,瞪得眼睛都直了。
昨天晚上一定是喝高了,接着就感冒了,导致现在神志不清,视物不明。原本只是不敢说话,现在是冻得不能说话了。
在这个永远都灼热无比的神界,第一次有了想穿大棉袄的冲动。
一定是病了。
跪在造物坛前的四位长老就不同了,他们有极强的灵力护体,温度变化对他们根本没有影响。但是……
他们全都开始冒汗了。无论是手心,还是额头,以及狰狞的面孔,无不表达了他们此刻的焦虑。
怎么会这样?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那个心底的念头像一个不见底的洞,要把他们的整颗心卷进这个漩涡中,让他们几乎要失去支撑。停止呼吸。
现在最乐观的念头,大概就是怀疑其他这些个糟老头子中有谁老眼昏花,怠慢了这宝贝树,让它发发火,也就过去了。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啊,从来都是折中就已经最完美,最无法企及了。
怎么能奢望它再往好的方向发展呢?
冰逐渐爬过了他们跪着的地面,伸上了造物坛的脚下,一点,一点地蔓延上灵启树的树枝,最后连原本火红的叶子都冻掉了,落去泥土里,转瞬即逝,好像这神界从没有过烈焰的影子。
神界陷入一片死寂。
造物坛处在远离万像神殿的一座孤岛上。那里四面原本被赤焰环绕着,灼烧着,火花的爆鸣声使这座无人敢接近的如渊岛不曾有片刻安静。而如今,这样的静令人浑身发毛。
众人看不见的远方,殿堂云集的大陆上,火族生物因无法忍受这低温已经尸体横陈,接着它们首先冻结成冰,接着破碎散落,不留痕迹。宫殿的墙壁,屋檐,殿中的地毯,壁画,器物全都换了颜色,从热情的红到落寞的淡蓝。
世界仿佛在片刻之内,都不是所有人认识的样子了。
灵启树末梢忽有冰棱四射,长老们深知这是冰族术法,原本不堪一击,遇火即化。他们长袖一挥,本想随意用个火阵融了它,但冰凌竟毫无退意,反而来势凶猛,直撞阵心,并且从未有消逝迹象。他们只得把身上的装备都拿出来溜一圈以辅阵,可是还是收效甚微。似乎他们多发一成力,对方的力量就如几何倍增长。火阵如今只算一道屏障,勉强抵挡。
红莲业火竟然融不尽区区冰棱?
以往帝王降临也有灵气外放的经历,但是从不曾这般霸道难缠,连他们这种高居神主之位的长老合力都无法化解。
眼看那尖端即将刺穿这道防线,轻触长老们的眉心,冰棱却有意停止不前,只向周围旋转,试图破了这阵,此时云际响起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本帝新官上任,不想血溅河山,带着你所有族人,离开神界。”
竟是女声!
长老们自知难以抵挡,而对方的力量深不可测,似乎只使出了万分之一不及的力量遍可破阵,想要他们的命可谓轻而易举。自古以来,灵启树亲选的帝王之命绝不可逆,天选即是王道,妄想去改变,就有一千种死法找上你。
他们太清楚这个道理了,不然怎么能活那么久呢?
长老们收了法杖,敛了怒意,只留护身障一道,双手撑地,脑门重重地磕上坛前的台阶,提了全身的气息喊道:“请帝灵王放我族一条生路。”
声音从造物坛前端向后,像巨浪一般传至遥远的天边,后边的人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只认得是长老的声音,听到这句话,半条魂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本帝不愿和你们做同一类人。从今往后,不得传召,禁止你族踏入神界半步。”
“谢帝灵王放我族一条生路。”
“谢帝灵王放我族一条生路!”
……
火族数万人齐声之中,灵启树的树梢显出一缕光,那光以肉眼不可估的速度迅速放大扩张,从里面幻化出一个人形的阴影。众人只觉得那光如乌云压顶,不刺眼不伤人,却令人胸闷气短。
阴影逐渐消散,出现一个头发四散的少女,带些稚嫩却又难掩强大气场,她向前走,踏过每一步,脚下的冰都裂声巨响,裂痕直传向看不见的远方,她的足尖开始一步一步幻化出灵阶,一个……两个……交错旋转。
这个过程让底下长老们捏了一把汗。灵阶是灵力的象征,根据记载,每个帝王所诞生时直接就可获得一生中最高的灵阶,并且远远超过其他人可以修炼的上限。但是这些年帝王的灵阶数却在呈下降趋势。先帝灵王出生时仅伴随了十一阶。
到转出第九阶的时候,旋转的灵阶停了下来,原以为这个帝灵王资质甚平,甚至连其他众神能修炼的最高阶级都不如,他们正想松一口气时,却发现灵阶组成的灵台正在向下延伸。
是复制!
完成复制出第二个灵台时,十八个灵阶一齐旋转的同时,她的脸也完全暴露在光下。
早闻冰族女子色绝天下,肤白貌美大长腿样样不缺,今日一见觉得书上竟然有诚不欺我之处——童话里也不全是骗人的。只是拼蛮力和其他所有灵族都相差甚远,努力修炼效果也不如人意,所以一直都处在鄙视链底端——花瓶阶段,千百年来都是那个被欺压的软柿子。总之是讨老婆的最佳人选,好看且听话,降得住且娘家势力弱,你让她往东,她都没底气往东北。
“十八个……竟然有十八个!风水轮流转,看来真是变天了啊。”穆枫长老是四长老之首,他摇摇头对其他人说:“我族大势已去,回天无力,找个蛮荒之地安家吧。”
旁边有个不识趣的将军模样的人凑上来:“为啥子嘛?我们可以去抢……”
“你怎么光长肉不长脑子?”穆枫给了他脑门一个爆栗,“现在天下再也不是我族的天下了。”而且这位新帝的政策不知如何,愿不愿意纵容他们,还是个未知数。
“我族称帝以来,帝王性情一个比一个暴戾,自以为这是个铁饭碗,没有竞争关系,能一直做天下的主人,于是就放任自己,放任族人,越来越无法无天,横行霸道。如今,是受到天惩了。”年纪最小的长老南洲说。
“闭嘴。这话若是传出去,族人岂不是都怨我们辅佐不效,哪会说已故的帝王不是!”
“我说的也是实话,再说谁敢偷听我们几个……”
“你跟刚刚那个长肉的一样不长脑子!隔墙有耳懂不懂!”
“我……”
“行了行了,你俩别吵了,收拾收拾准备搬家吧,再不收拾只能穷游魔界了。”
“哼。”穆枫袖子一挥,转向灵王,双手作揖:“我等告退。”
刹那之间,乌压压一片人就消失不见。而几乎又是在转瞬之间,出现了另一批人。
“冰族忍辱千百万年,今日终得帝灵王相救。”还没来得及看清脸,冰族长老法瀛扑通一声就往地上一跪,热泪盈眶,噼里啪啦就是一个长篇大论,开始了他长达数万字的屈辱史和发家史,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熬出头是有多么不易。
“总之,今后我等一定会认真辅佐殿下,振兴我族!”说完这句话,法瀛已经鼻涕眼泪分不清了。
旁边的少女也愣住了,许久,才蹲下来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哭了。”
听见这细腻的女声,他猛地一抬头,惊讶已经迅速传染给了其他人:“是个姑娘家?”
“不行么?”似乎所有人都对她是个女的这件事而惊讶。
“不敢不敢!”
她撇撇嘴,回头看那颗孕育出她的树,树上已经结出了新的冰叶。风一阵,其中一片随之落进了她的手心里。
“蒂川。”她看到上面写的两个字,了然于心,“本帝的名字。”
后来的事情和开颁奖典礼差不多,也不知道这个仪式究竟为什么如此浑然天成。万像神殿里,先是族里领导级人物发表“获奖感言”,然后又随机请几个不知名“热心观众”也分享一下激动的心情……
蒂川就坐在王座上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刚开始还觉得看他们讲话滔滔不绝的样子挺好玩的,没过多久就觉得脑壳疼了。
从今天开始,就是她做这万物之主,众神之王了。
看起来应该不是个苦差,看他们这副模样,就先罩着他们好了。
除了掌控神界的帝灵王需要由造物坛亲选之外,其他族群几乎都是皇室血脉顺延继承。而掌控神界的灵族,帝灵王的女人都是生不出孩子的,所以他们的皇室便只有帝灵王一个人。
一个人的皇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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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族找了魔界一块不毛之地做领地,因为其他好地方早被占走了,他们以前做王族的时候对别的灵族那是烧杀抢夺什么都做,可以说是坏事做尽。如今自然没有别的灵族愿意腾出一块地方收留他们。
而他们甚至还不担心吃住问题,最担心的是现在群龙无首,族中上下不一条心,大有内乱趋势。
就这样闹闹腾腾了许久,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都安静一下。”发话的是一个沉稳柔和,但是似乎有些胆怯的女声。大家将目光投向她,原来是先王的一个小老婆姜言。
在大家望向她的那一刻,姜言突然面露难色:“其实……先王血脉并未断。”
穆枫及一众长老听闻此话都瞪大了眼睛:“胡说!帝灵王不可能有后!”
“这是真的。”姜言不敢再直视穆枫凌厉的目光,“我当时就觉得十分奇怪,我一直恪守本分,不可能与他人有染,可是,若是将此事告诉在坐各位,也一定无人相信。而且,这孩子恐怕性命也不保。”
穆枫愣住了。
“原来,原来一切都有先兆。数年之前就暗示了我族今天这个下场。我真是老糊涂了,早该发现灵启树所降生帝王的灵力越来越弱。原来……是分给了他人。”穆枫扶额叹息,“那么,这孩子现在何处?”
“出来吧,澄宣。”
一个少年从她身后的人群中钻出来,向她行礼:“母上。”
南洲吃惊:“徒儿!竟是你!我当时还以为你是姜言娘家之人,想不到是太子啊。难怪你苦口婆心也要拜托我收他为徒,估计塞给穆枫这样的老狐狸,事情很快就会暴露吧。”
穆枫却多了个心思:“空口无凭。你说他是王,他就是吗?”
“我伴随先王身侧多年,知道火族有圣物炎虚镜,只认火灵王为主。我不只它在何处,我也并不确定宣儿是否有这个王命,若是没有,也请大家放他一条生路。至于炎虚镜,还请你想办法寻来一试。”显然姜言并不是那种平时只会讨帝王开心的小老婆,在拥有美貌的同时,为了自己的孩子,她想尽办法了解到无数密法。
“炎虚镜……我也并不知先王将它藏于何处,若按照惯例,它会自动重生到下一任王身上。”穆枫陷入沉思。
许久,才从角落里传出一个声音。
“是这个吗?”澄宣手掌一翻,幻化出一面被焰火包围的铜镜,它所折射出的光,不亚于今日帝灵王降临时的炫目。
“你……你……”今天真是个令穆枫心惊肉跳的事情。违背他常识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已经垂垂老矣,不知再过多少年就要羽化,魂归混沌,却在临终之际经历这种大风大浪。
“先王湮灭那天我手中突然出现了这个印记,当时没怎么在意,只当是被虫子咬了。后来发现可以唤出一面镜子,对身体无害,并且对修炼有益,也就留下了。”澄宣倒是对眼前这一切丝毫不为所动,他究竟是生来这般沉稳,还是早已预知一切?“再者,母上不让我与他人多说一句话。”
“拜见新王。”穆枫扑通一声下跪这个动作不知做了多少次。
“拜见新王。”
……
这座灵力幻化出来的小宫殿霎时多了一个象征身份的王座,他走过去,没有一丝紧张犹豫或是着急兴奋,仿佛他早已知晓王位属于自己,仿佛得到今天这一切,已经筹划了很久,等了太多时候。
他或许知道,又或许不知道。暗处盯着他的眼睛,有太多双。
但此刻他无所畏惧,临危受命,肩负的绝非常人能想象。
他要讨回来,讨回来世间欠他的一切。
“都起来吧。”他并没有看向众人,而是看着撑着扶手的右手,指尖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