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我也背上行囊。
千万里飘摇,褪去桀骜。
在这个没有台风的地方,
平淡、美好,
终于顺理成章划了等号。
惮,只惮那一份狂躁。
每个电闪雷鸣夜晚,
总有片呢喃绕在耳畔。
合十、默祷,
我早已铸梦为巢。
我也不记得过了多少次多少月多少年。
我看见花开花败雁去雁来,
我看见我的子嗣在门前绕弄青苔。
风起、幡摇。
我把船票纳回口袋,唤他的名字。
他转头对我笑。
1.遗憾
苏花古来荒夷,无驿无路,止有断崖瞰沧海。清同治十三年,福建省陆路提督罗大春遵圣意抚蕃拓治,倚太平洋于峭壁间开山筑路、疏通东南,数十载断续延拓,道路雏形终善于日据时代,时称临海道路,二战光复后更名苏花。苏花公路全程118公里,盘山依势三起三落,间于洋面齐平的花莲、南澳、东澳、苏澳四个海湾。究竟绝壁难为工,虽几经开拓,仍难易路狭道险,全段仅得双向单车道,路面最窄处约3.5米,弯道最小半径仅15米,全天候均可能落石塌方,加之南部多雨,埋掩孤魂无算。台铁通车后旅者得以越此路而行,故而如今苏花往来车辆中大半为重货与砂石车。百年光阴沧海桑田,这条逐渐远离政治、经济、军事中心的道路在人们心中止留下两个深深的记忆:绮丽与死亡。
民国101年10月29日,花莲县黑云压城。时近正午,整座城依然蒙着昏暗。
柳夏和包万戎坐在Zak的七座铃木浪迪里,垂头不语。副驾驶座上的小Zark不时回首,对俩木头人哈哧哈哧地吐着舌头。
“嘿,年轻人!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嚯,这么一点小事情,不要郁闷了内!等拿到车嚯,我马上寄去Q大内!”Zak王子今天换了一条蓝白的海盗头巾,阳光的笑脸依旧那么爽朗,似乎连寒冬都能驱散。“这样嚯!我把我的公路借给你们,等等再帮你们借一辆,你们两个还是可以去苏花嚯!”
“真的吗!”包万戎死象般的铜盆大眼顿时蹭出两道电光。
“嘿,骗你内?”Zak咧咧嘴,将车慢慢停在了路边,路边正是Zak之前多次提过的“阿吉车行”。
一小时的简易fitting和调试后,老包满面春风,率先走出车行,他大掌所牵的正是Zak威名远扬的御座“阿娇”。想想Zak复员已经十年有余,除了那辆破了吧唧的铃木浪迪,阿娇几乎就是他的全部积蓄,碳架碳叉顶级套件委托车魔阿吉调试的心血之作,在花莲她就是一个传说。传说阿娇裸车成本40万台币,传说她横空出世那会儿Zak夜夜搂着眠,传说她已陪Zak问鼎过多项半职业赛事,还伴Zak完成了恐怖的三日环岛,极限日行800里,堪称东岛神驹。当然最惊艳的还数阿娇那几乎绝迹江湖的配色,通体蹭亮,淡粉!
二米的军装老包,米二的粉色阿娇。我有幸见过照片,那真是一道令人难忘的风景。
不多时,柳夏也装配完码表、气筒、备胎,牵车出门。他的临时坐骑是老板阿吉的Calnago,灰黑撞色,低调奢华。柳夏抬头正好迎面望见老包试骑归来,不禁莞尔,拇指竖过头顶,喝一声:“赞!”
时短路长,Zak和阿吉跟二人郑重交代完安全事项后,包柳便要驰车北上。临去前,Zak又叫住二人,为他们分别戴上一条海盗头巾。“骑不动就上火车嚯,我不会笑你们的内!”
柳夏以为那只是Zak的又一句玩笑,他回以招牌的倾城一笑,挥手向Zak道别,望向路的远方,他暂时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满心只有对于冒险的兴奋。自打来台湾后,“吉大四人班”的所有出行功课便一直由谷歌狂魔包万戎同志实力担当,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脑中自带指南针,甚至还会推卦算天气,但凡老包在,大家早已习惯不去操心其它,甚至开始刻意不去看目的地的各种资料,因为“邂逅”永远比“觅见”美好。
包柳二人血气方刚,甫一上路便心领神会,你追我赶,势若奔雷,不消半小时二人已驰出花莲市区二十公里。自太鲁阁边破风而过,连贯汇德、锦文两大隧道后,天空落起了小雨,二人只好在潮湿昏暗的清水隧道中稍停了片刻,憋屈地套上了阿吉哥塞给他们的一次性雨衣,呼啸着贴身而过的砂石车和回响欲聋的车笛颇有些慑人,柳夏眉头微蹙。
“欧巴!准备好了吗!”在清水隧道的尽头,柳夏听见身后包万戎的呼喊。
柳夏正要开口问,刹那已飙出隧道,突入眼中景色竟是生而未见,讶得一时无言。
天阔云低,人在画里。左侧是千仞绝壁,气吞霓虹,拔地参天。右面乃百尺悬崖,惊涛拍岸,碧海无边。造化如斯,一声叹息还没来得及释入风里,芥子却已无痕。
一路无话两骑绝尘,再驰过锦文、和清、大清水隧道,便到了老包计划中的第一个补给点——和仁。当时时间是下午两点半,耗时一小时零五分,隧道居多、但路况相对平坦的40公里初程算得上顺利。
这和仁虽仅距第二站南澳39公里、第三站东澳50公里、终点站苏澳66公里,但老包估完行程后脸色有些严峻,因为余下路程基本都是倚海盘山道,一程陡似一程,要依次爬过三个海拔分别为225米、275米、370米的长坡,无论是体力或时间的消耗都将是平地数倍,如果二人体能超绝全程高速无歇且足够幸运的话,或许可以在晚上六点前抵达苏澳。
可惜的是,那天东经121.7度北纬23.9度附近的日落时间为北京时间下午五点十六分,至少会有一小段近城的夜路要行。
更可惜的是,他们那天似乎和幸运搭不上半毛钱关系。
随着雨越下越大,山崖落石不断,虽然二人裹着头巾的脑瓜很幸运地仅被只有鹌鹑蛋大小的碎石拍了几下,娇滴滴的阿娇却是遭了大秧。仅和仁至南澳39公里,阿娇就爆胎两次,其中一次更是恰好发生在放坡下南澳时。当时由于碎沙夹杂,本身V刹就略有迟钝,加之赶路心切,码表上所显示的车速早已超过40km/h,二人更是不再闲聊,各自全神贯注地控制着单车。毫无征兆,包万戎突然一个侧滑当时就撒把而出,刹车一失阿娇更是去势如电,而他右侧三十公分、那不足单车高的护栏外就是两百多米深的悬崖。
幸得包万戎灵敏过人,及时靠胸口和腋下稳住车把右足使劲一蹬护栏通过前方的急转弯,尔后猝起抓住双把、离座后蹲、大力点刹一气呵成,才控住了这离弦之箭。已被甩开百米之远的柳夏全看在眼里,百念过心,骇得面色煞白。
在南澳往东澳的爬坡途中,阿娇第三次爆胎,刚好苏花折而入山,雨势渐小,二人便至林中寻了一颗大树,将车一撩,开始整葺。包万戎面沉似水,熟练地拆下轮组,用撬棒撬开外胎。
“我也最后一个了。”柳夏叹口气,将自己的备胎递给老包。
“下面……”包万戎嘿嘿挤出一笑,居然从挎包里掏出一盒暗藏的补胎片。“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只见他泰然自若地打气、寻漏、磨光、修补,三个破胎片刻又重焕生机。
唉,出门旅行,带包万戎一个真的够用了。
重归海边,雨又大了起来,天色向往。下山时有段路程的临海面刚刚塌方,临时改成了单向通行。又等了十分钟管制人员的信号,二人一边狂啃巧克力,一边抓紧时间拉伸着僵直的肌肉,随着夜幕降临,早已浸透雨水的衣裳变得好冰冷。再至东澳,已经是下午六点,本应抵达苏澳的时间,却还剩16公里路途和一个全程海拔最高的370米长坡,而终点前最后一个火车站正摆在眼前。包万戎和柳夏计议片刻,青春不留憾,他们选择继续前行——万一实在有困难,最后路边竖个大拇指拦车便是。
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决定。如果Zak在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拎着二人去搭火车,因为无数次的险境还生已让他深深明白生命的脆弱、大自然的无情。可惜有些事情确实只有以身历过才能感悟……至于是否还有机会负着那份感悟去看明日的朝阳,恐怕只有苍天知道。
入夜后,气温骤降,深秋的东北季风逐渐展示了它真正的威力。
顶风登坡,柳夏的体力加速透支,第一次骑长途的他仅能勉强维着住最慢节奏的摇车。
包万戎的熊腰虎背也反而成了累赘,因为受力面太大,往往一阵强流过来,他就连人带车被吹到了逆向的车道,因为无法再承受爆胎造成的时间损耗,出发整顿时,包万戎还硬生生将自己车胎的气放了不少,纵他金刚之躯,不过一刻钟也已是气喘如牛。
东澳补充的几块巧克力很快一空,柳夏饿得开始胃疼,体力极度透支的疲乏堆积成困意。困意却散得很快,因为寒冷的雨水仍不断地钻进领口、爬遍全身、灌入皮肉。冰雨为引,历风如刃,刀刀剜在骨髓。
渐行渐远,随着盘山道再一次折向内陆,路灯竟也开始慢慢消失,最后,只剩下完完全全的黑暗。
一种不祥之感漫上心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二人目不能视,他们听着风和雨,听着自己沉重的喘息,听着爬坡的车轮碾开一块又块碎石,却迟迟听不见海浪的声音。
“老柳,你说我们会不会。”包万戎率先打破沉默,他的声音从未如此虚弱,说到一半又喘了两口气。“已经走错路了。”
“我刚才也想到了,只是没说。你记得最后一盏路灯,已经走了有多远吗?”柳夏的声音听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包万戎看不见柳夏正佝偻着身子,右手一直捂在胃部。他沉默了片刻,抹开浸满眉眼的雨水,长叹一声。
再没有更多的话,他们太了解彼此。
谁都没再提拦车的事儿,因为他们清楚那根本是痴人说梦——这月黑路滑山路九曲,俩人都没带夜行装备,半小时前手机电量耗光以后二人身上也再没有能发光的东西。此刻得以贴栏缓行,不被呼啸而过的砂石车蹭下山崖已然是万幸。
时间继续流逝,柳夏的发力肌群正在一点点失去知觉,只是依靠惯性在重复着机械的运动。
他感觉自己的手足自己的心在逐渐地变冷。
难道就这样了吗?
仰首望天,他第一次感到一种生死由命的真切。
那一刻,柳夏思念林漪,思念如潮。
那月下的倩影,那肩头的长发,书前的侧脸,有情还似无情的眼眸,关于林漪的一切一切在那一刻忽然如火山、如海啸般从记忆的最深处狂涌着漫上心头。
“漪漪,你说我是不是天底下最蠢的傻瓜?”
黑暗里无声无息,柳夏的泪水混在雨中,簌簌地自颊边滑落。
想再见你,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