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牵你的手
星期五,太阳照常升起,仿佛台风就不曾来过。
那是一个装修得很精致的办公室,硕大水族箱里海马和几只松球鱼在假山里捉着迷藏。午后的斜阳透过落地窗照在紫檀木的茶几上,柳夏静静看着自己手上的光影,不知该如何开口。
“哈哈,小子又想啥呢?半年不见,变淑女了啊。”坐在对面的青年轻轻一笑,为他又斟了杯茶。那青年年纪三十上下,透过西装仍可以看出他身材保持得很好,浑身散发着豹子般的气息。他的眉间透着柳夏所没有的霸气,他的脸同柳夏有着相似的轮廓。十八岁以前他们有着几乎完全相同的轨迹,他曾是柳夏追逐的偶像。他就是柳藏。
柳夏努力笑了笑,说出了那个让他忐忑已久的话题:“也……没啥,我学校老师说台湾交流中途来回的手续……有点麻烦。”
“诶,这可是头等大事啊!恰恰可说啦,没你当伴郎她就不嫁了。哎呀你不知道,她那天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才肯嫁我啊,你小子不会让哥哥打光棍吧?”柳藏夺过柳夏手中的茶杯,半真半笑地望着他的眼睛。由于战乱人患,柳氏一族人丁寥落,自五世高祖至今只剩得他们两支,又止各存一独子,二人自幼便亲如骨肉手足,柳夏看得出刹那间柳藏玩闹似的笑眼里那缕不同往常的认真。他微微怔了下。
“我,去那边好好说说,让学校再给我发个邀请……总会有办法的吧。”
“二十多年了,哥可就求你这一回啊。千万,千万。”柳藏把杯子递还给一脸郁结的弟弟,好似云淡风轻地笑笑,“哈,先别烦啦,好久没帽你了,明天让小舅体工队约个场啊?”
“啊……明早我们回屏县。”
“哎哟,我叔我婶呢?”
“我爸开车,带韩国小朋友去见识见识乡土中国。”
“哈哈,挺好,那等你们回来再约吧。最近琐事太多了,不然哥也想陪你们回去看看。哎呀……”柳藏慰然一叹,眼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听说我奶奶今年又养了几只小肥兔。”
“我靠!你个禽兽还敢说,花脸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柳夏怫然大骂,乱拳朝他砸去,柳藏一边挡着,一边笑,“哎呀,你那天不也吃了一个腿嘛……哈哈,哥哥知错……啊,痛!停战,停战,以后不说,再也不说了。我今晚就给花脸烧香,烧香还不行嘛!”
“唉。”二人闹了片刻乏了,柳夏轻轻一叹。“大奶奶最近怎么样了?”
“也没办法,还是不肯来榕城……这两周好像身体又有点浮肿,我挺担心的其实。”
那天兄弟二人聊了很久,直到傍晚时分柳藏才开车把他送回了家。柳夏走上楼梯的时候,心里依旧回想着那些遥远的记忆,那月下的吱呀祖宅、那田间的鳅影蛇迹、那石阶的绿藓青苔,还有那些年他们一起捅过的那无数个无辜的蜂巢。
大聪在厨房里帮柳爷爷洗菜,看到柳夏招呼了一声,俩人又继续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聊了起来。柳夏微微一笑,进屋拿了身换洗的衣服正要去洗澡,无意瞟了眼书桌,不由得大惊失色。他丢下衣服跳过床去,四下翻找了一通,便冲出房门奔到了厨房。他操着家乡的方言,急切地问道:“阿公,我桌子上有一叠餐巾纸有没有看到?”
柳爷爷看着柳夏的神情,语气有些慌乱:“啊,皱皱的一堆,放在桌角的?”
“对!在哪里?”
“我早上帮你收拾房间,以为是不要的……”
“啊?扔哪去了?!”柳夏几乎带着哭腔。
柳爷爷明显被柳夏的反常吓到了,他感觉到那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好一会儿,他目光扫地神情沮丧,手足无措地颤着。“中午阿公倒垃圾,倒到楼下去了。”
柳夏心一沉,拖鞋都来不及换撒腿便奔下了二楼,见一米多高的垃圾箱只满了三分之一,急得双手一提将其的物什整个都倒了出来。在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中,苍蝇嗡嗡着四散飞开。柳爷爷步履蹒跚地走下楼,正看到柳夏蹲在垃圾堆中疯狂撕着垃圾袋,拖鞋、裤子、手上沾着黑黄分明的黏液。他摇晃着跑过去,在柳夏身边吃力地蹲下,没有说话,陪他翻着。总共只有十几个垃圾袋用是和他们家一样的颜色,飘渺的希望很快就被用完。
那是林漪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柳夏的心仿佛空了一块,他把爷爷扶起来,“算了,被运走了。”爷爷重重叹了口气,没有答话,没有抬头。
晚饭的时候爷爷一直反常地沉默着,只吃了半碗便出门散步去了。柳华兴和王芳疑惑地对视了一眼,柳夏望着爷爷的背影,欲语还休。
以往柳爷爷饭后散步到六点五十便会准时回家看新闻,八点焦点访谈结束时上床睡觉。可是那天一直到晚上九点依旧不见老人家的踪影。
柳华兴急了,柳夏也慌了。全家人出动去找爷爷。
柳华兴和王芳开车沿街而索,柳夏领大聪在小区里一路问着。他们问遍了柳爷爷常来攀谈的米店、水果铺、五金店,都说老人家今夜神情萧索,门前打个招呼便去了。柳夏心急如焚地从一个店门奔至另一个店门,汗水浃满了衣裳。幸运的是,他最终还是在小区活动室的一个老伯那儿打听到了柳爷爷的下落。“老糊涂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柳夏和大聪走向小区深处,空气中弥着隐隐的酸臭,一小片开阔地外有间孤零零的平房。
“你在这等我。”柳夏留下一句话,独自走了进去。灯光昏暗的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佝偻的人影背对着门口,用木棍捣开一个又一个的垃圾袋。
“阿公!”
那人缓缓起身,花了几秒钟才看清来人。“哎呀,夏仔!不干净喔,你来这里干嘛!”
柳夏的眼里泛起泪光,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去。
“你快回家!哎呀,回去!”柳夏不顾爷爷的斥责滩到近前,硬生生地把老人拽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柳夏一直紧紧牵着爷爷的手,他猛然发现,那枯槁的触感竟一别有十几年。
接下来便是匆匆而逝的时光。
柳华兴和王芳休假陪两位年轻人回了乡下老家。柳夏带大聪去游了趟水秀山明的鸳鸯溪和风光绮丽的白水洋,见识了外婆家外漫山遍野的萤火虫,在林里田间没日没夜地抓着鱼虾,时不时就跑去大奶奶寡守的祖宅里逗逗可爱的小兔子,偶尔还能从大奶奶那听到柳夏、柳藏和方恰恰那些窘相百出的童年往事。
一周后,由于大聪的母亲临时决定来中国看他,俩人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后来柳华兴和王芳亦归期也至,柳夏执意留了下来。
他迷失了方向,而这里是他一切故事缘起的地方。
柳夏离开故乡时还是个穿着开裆裤吃着鼻屎的小猴儿,时过境迁、人各天一涯,他唯一能寻得到的朋友也只有恰好回到这山沟沟里的我了。整日整日的光阴,我们俩并肩坐在十九年前初见的庭院里无休无止地发呆。整夜整夜的时间,我们躺在草坪上,在盛夏的蝉鸣中凝望着乡下清澈的星空。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却也过得很快。九月八,“吉大四人帮”相约在榕城集结,柳夏直到最后一刻才离去。那一刻我在他的眼里望到一种很奇特的平静。
那天柳夏带着老包、老杜和诺晴又逛了趟正常状态下的、比肩继踵尽是游人的三坊七巷,他们吃遍整条南后街的美食,然后柳夏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收拾完了半年用的行囊。
那一夜柳夏没有睡,他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望着月亮,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迎着山海的曙光,那儿有他的菩提,那里是他从未去过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