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孩子,台风是夏天的常客。
那时候我总会关上灯,把空调打到16度,然后静悄悄地躲在自己的被窝里,听狂风撞着玻璃窗,看暴雨把庭院里的木槿折满地。
然而只有我知道,那残枝断叶下匿着一片无垠的森林。
那儿,嵌着独角兽蹄印的大地时常会因巨人的迁徙而颤动,每当月光洒满大地,悬崖间、黑龙幽暗的洞口就会回荡起精灵清澈的笛声。
时过境迁,不知道它们还好不好。
1.暴雨的前夕
没有风。
一只火红的蜻蜓掠过水面,搅碎了荷叶原本安详的倒影。蓓蕾上的蚱蜢惊得一跃,几乎落进了池塘,它单足垂着一根芦苇的纤须,晃呀晃。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黄昏。夕阳和煦的残照却映着一位稀客的身形。
那人儿已在西池畔踱了二十三圈,那虫儿也巴巴地随着他晃了二百三十圈。可惜他没有心情去发现一只焦虑的蚱蜢,因为他的焦虑并不比它少——十一天后,又是“上京赶考”的日子,可悬而未了的心事却扰得他愈来愈难得安宁……因为林漪,因为她为了保持距离而划出的那条无形三八线。
一个月来,面对林漪刻意的隔阂柳夏也不敢造次,好似邈邈长城,苦循万里,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始终也绕不进她心里。可有什么办法呢?林漪是他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人,他想和她成为真正的朋友,那种对等的、能够一辈子也不疏离的朋友……这应该算不上一个过分的要求,因为他比她“真正的朋友”中100%的人更为笃诚,更要渴望她幸福。可他渐渐发现,只要在林漪的概念中他依旧是从前的那个“他”,他们就永远没有机会成为朋友。
襟怀磊落,不惧浩然明光,柳夏决定把林漪约出来,不加任何修饰地道出自己的心思。
他以为那样便能为故事划上一个美好的句号。
可惜他又一次无奈地发现自己错了。苦心酝酿的邀约总是很不幸地赶上她的“师门聚餐”、“小组讨论”或者“家教辅导”,加上刚刚收到的“对不起已经跟室友约好要去逛街了”,他已经连续被拒绝了四次。
爱情里,聪明蛋都变成了笨蛋。单曲循环了四遍,柳夏才终于听出那弦外之音——她以为他又想要表白了。这下可好,好不容易盘活的局面又因为一时的冲动系上了死结。昨天,林漪甚至第一次缺席了他们每周末例行的聚会。柳夏不住地骂自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束手无策,百口莫辩,他郁懑地踢飞着脚边所有的石头,其中一块却恰好擦过那根晃动的芦苇。只闻噗通一响,蚱蜢应声落入了碧绿的池塘。
唉,如果人生跟单机游戏一样,可以读档重来该多好。
2.狼烟袅袅一条尘
不知是不是误食了中毒的蟑螂,从某天起,气势正盛的吕布突然变得萎靡难振,卧笼不起,只有楚岚琳琳来时吱呀几声。
至那之后吕布饮食大不如前,荤腥不进,仅略食蔬果,过了一周,竟开始落羽,毛躁躁若雏鸡一般。
沈沛泽始悟是夏至换毛,怎奈琳琳不肯全信,哀其病危,终日以泪洗面,人亦发起烧来,日渐消瘦。李一啸见了不忍,想出一馊主意,半夜拿印泥在吕布眉间描了一点红,隔日配合沈沛泽、许炎昆、柳夏、楚岚使出浑身解数演了一出戏,说是奇鸟涅槃,必有转机。
不知是不是烧得傻了,琳琳虽半信半疑,心情病情居然也颇有好转。
又过了旬日,吕布新羽渐生,周身青黑一体,日照之下流光熠熠、庄严不凡,喙尾两道白眉转红,顾盼之间、冷峻神采,真似变了只鸟般,隐隐有书上飞将吕布姿态。琳琳乃信众人前言,欣然拍掌。众人讶然相觑,哭笑不得。
吕布换毛后性情少变,除了楚岚,鲜与他人相亲。柳夏忧虑在心,奈另有抑郁在怀,亦未曾有暇多言。
转眼便至五月末,确切地说,是2012年5月27日,距离柳夏那该死的CPFA二级考试还剩下整整一周。
今日柳夏又在图书馆守望过林漪的那个角落郁郁无言地呆坐了一上午……一中午……一下午,眼看就要日暮,面前摊着的却还是今天来时的那纸习题。他睨了眼笔记本上的复习计划,恼得将书一摔,拍了拍一脸莫名的大聪,径自回宿舍换上一身轻灵的装束,叼着烟,煞气腾腾地迈进了篮球场。
与以往插科打诨如场内解说一般的状态不同的是,那天的柳夏冷漠而残酷,像一只发狂的豹子,毫无保留地去压迫遇到的每个对手。迎来送往,他始终无情地“主宰”着那片球场,初生牛犊们被碾压得体无完肤,即便是实力原本庶几的来客也都因他那无可理喻的死斗折磨得一步步陷落进同一个狂躁的深渊。柳夏望着他们的脸色从来时的欢愉变成冷峻最后变作苦闷,望着那一个又一个默然离去的背影,他乌黑的瞳里只是空荡荡的死水一潭。
死局。
柳夏就像人形的兵器一样不知疲倦地燃烧着生命的能量,从金乌染霞到沉云闭月,从喧声灌耳到行人寥落。他感觉自己穿越到了一个荒芜的山洞,唯一的声音来自自己愈来愈沉重的呼吸,而源于肉体上和灵魂里的疲惫让他渐渐没有力气思考,只是依靠着肌肉的本能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里、那片聚光灯下的篮球场继续着无休无止的战斗……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在那里待了多久,离开时,四下已沉寂,眼前没有了对手。
胸口依然抑郁。举目一望,辽阔的篮球区只剩下远处的五个人,他没有迟疑地走了过去。
“3对3?”
一个青面大汉回眸扫了一眼众人,嘿嘿一笑,道:“来啊!”
不到五分钟柳夏便后悔了,他遇到的是传说中的商学院“精英一族”:家底丰厚痞气十足,自命不凡百无禁忌,因为经常泡健身房,所以身体素质在路人里算是不赖,可自我吹捧与互相吹捧的功力却称得上超凡。最令柳夏无奈的是“不巧”跟他分到一队的“于老板”——一位堪称鲁笀9.0beta版的人间极品。长发配头箍,双目如鼠脸如锥,臂上套着黑丝袜,脚踩一双黑金Air Jordan I,每到关键球就嚷着要位,三句话不离“cnm”。最令人无语的是,该“大神”以极低的命中率透支完队友信任后,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上前抢截不愿传球的队友……四局毕,柳夏主动要求换去了对手的那伙,跟“于老板”对位。
落位定,于继续盛气凌人地要球单打。柳夏在他的面前喘着粗气,看起来有些力不从心,只是倔强地拖着笨拙的脚步在逼防着。于先迂回试探几番,摸清状况后轻蔑一笑,只用了一个变向、一个加速便轻松地将动作缓慢的柳夏甩至身后,然后从容不迫地上了个空篮……他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后也有一张轻蔑的笑。于出手的刹那柳夏早已高高跃起在空中,力量蓄得如一张满弦的长弓。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皮球直接被扇飞到了人行道上。
事实上那也已几乎是柳夏最后的能量,他想故作轻松地把球追回来,却难掩疲态。于怔怔望着那从黑暗中归来的身影,转身向讪笑的众人吼道:“cnm笑个jb!打手了没看到?”柳夏闻言默然一笑,把球摁在底线上,径直回到防守位,游戏继续。
那是一场残酷的游戏。
柳夏虽然渐渐因为体力不支而真正开始变得迟缓,可是他早已摸清了对手的套路,他所要做的只是算好时机,然后提早等在那里。于的每次触球都以被拦截、抢断或封盖而告终,柳夏看着他早已丧失美感的挣扎,看着他不断向队员飚出秽语的唇,心情很复杂地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几个小时来他已经击鼓传花似得地强行把满胸的愤懑塞给了很多人,可憎的,或是无辜躺枪的,到头来自己的苦闷却不曾减少了半分。明天,他和林漪之间依旧是个死局,明天他依旧会疢如疾首地蹉跎,可过完明天,他通过二级考试的希望却又要渺茫一分。柳夏感觉到累,那是身与心的疲惫。
……又一次干脆的断球。
“cnm,你他妈不犯规能死?”
“……呵。”
“cnm!你再呵一遍?”
柳夏疲倦的嗓音带着几分无奈,“我说你大几的啊,技不如人就不如人呗,有什么好冲的?”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柳夏从前不曾遇过,当时没有料到,也从此无法忘掉。
未等柳夏的话音落地,“于老板”嗷呶一声怪啸便朝他冲了过去,毫无防备,电光火石之间一记右直拳就轰在了柳夏的眼眶上。柳夏失明的瞬间腹部又挨了一脚,五脏俱碎一般的剧痛疼得他不由自主地佝偻起身子,踉跄几步坐倒在地。袭击却没有因为柳夏的倒地而终止,暴雨般的拳脚不停地落向他背部、肩臂、肋下、腿上,柳夏嘶鸣着想借助残存的一点体力起身还击,却马上被一击重肘砸翻在地。黑暗中除了骨骼撞击的声音,只有那近乎凶兽的咆哮:“cnm,你他妈打球厉害?技不如人?我他妈打狗的技术你服不服!cnm,吉大还他妈没人敢跟老子这么嘚瑟的!你妈逼站起来啊,你接着装逼给我看啊?”
那一幕持续了很久,“于老板”似乎都累了。他狠狠将柳夏踢翻,然后喘着气揪起他的发,俯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这位傻逼,你刚才问老子是大几的?嘿嘿,还真不怕告诉你,爹爹我是08管理系于贯海,不服随时来磕头哈,磕爽了呢,就给你讲讲老子当年是怎么把你日出来的……啧啧啧,呸!”
柳夏始终紧闭双目捂着腹部躺偻在篮筐下,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远去脚步……额上有粘稠的液体,他忍着疼痛伸手抹至鼻稍,嗅了嗅却不是血,郁结地挤出一个浑不似笑的笑,试着咬牙爬起来,可彻底的脱力与遍体的瘀伤让他身不由己。没多久,他居然直接在无人的球场上昏睡过去。
直到午夜时分,手机铃响了一遍又一遍,他才终于缓缓睁眼。
我亲爱的柳夏,那一刻他的目中燃着如此陌生的幽冥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