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还在下……雾气不散,好像在地上生了根。田晓东、沈建国、徐文林和我四个人在室内清除垃圾,一点儿也不受天气的影响。我们先一层楼一层楼把垃圾扫成堆,再用斗车装了通过升降机运到一楼空地里,等天晴装上车拉走。我们自己承包的活儿自己作主,什么时候干活什么时候休息、干快干慢干多干少……没有别人说。
我们住在二楼,“房间”是用木板钉的。住我们隔壁的是夫妻俩,男的我们叫他老王,他们是安徽人,干的活儿是给砌砖墙的调沙浆。
我们干活儿的那一栋楼旁边有一个三星级的大酒店。空闲时间,我们常常在楼上还未装修的窗口,观看来往的行人,特别是那些进出酒店的漂亮女孩。有时怪叫几声或吆喝几句,别人莫明其妙或惊慌惊张的样子让我们开心极了。我们还喜欢不厌其烦地做那么一个游戏:从某一个过去的女性开始,我们每个人选一个数,比如说你选的是“28”,那么,过去的第“28”位女性的样子就是你未来“老婆”的样子了,哪怕是一个丑陋不堪的老女人也得认“命”。
“……18……19……20……25……”
田晓东选的数是“26”,他见第26位走过来的女性是一位佝偻着腰的老太婆,急忙叫道:
“……慢点慢点!老家伙快停下快停下!转弯转弯!……”
老太婆后头几丈远走过来一青年女子,他又连忙喊:“快点走快点走!”可是她快赶上老太婆时又停了下来,田晓东发出“绝望”的哎哟声。
“好!这个就是你老婆的样子了……你们是典型的老妻少夫。”沈建国笑呵呵地说。
看到田晓东那沮丧的样子,我们都乐了。
“……第12……第13……”
我选的数是“18”,从远处走过来的第18位女性是一位又胖又丑的中年妇女,要我和她那样的“结婚”真是不堪设想。沈建国、田晓东、徐文林都已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时,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从她后面追上她,超过她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沈建国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我心里乐开了花。
“你真有福气!”徐文林说。
徐文林选的数是“12”,第12位过来的女性是一位少妇,人长得不错,可是她旁边有一位男人,那男人和她有一些亲昵动作,田晓东说:
“徐文林,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了……”
徐文林说:“我晓得,没办法,她有钱在外面找情人,我这个‘穷老公’不敢把她咋样……”
田晓东选的数是“8”,过来的是一位大男人拉的一位四五岁的小女孩,显然是父女两个。
“晓东,你‘老婆’怎么那么小?还是幼女,你可别对她做什么,那是犯法的……”我说。
田晓东说:“你们放心,我会等她满了十八岁以后……”
……
四川的一个瘦高个,叫赵宏平,他找到一个挖土方的活儿,需要几个人,我们就跟他去了。赵宏平说:
“我没有抽一分钱啊,算我们一起包的……”
干活之处就在一所中学旁边,我们经常一边干活一边听到琅琅的读书声。晚上,我们就睡在新修的一栋房子楼顶,凉爽宜人,又没有蚊虫叮咬。我们的“床铺”很简单,一人一凉席一毯子而已。我们吃饭是自己煮的,几块砖一码就是一个“灶”,再在周围捡些木柴,锅盆碗筷都是我们一起买的。
有时白天热得厉害,我们就晚上借着学校和马路上的灯光干活。那个学校有一栋教学楼恰似我读高中时学校里那栋教学楼,我有了一种幻觉,看到了几个学生仿佛是我高中同学,甚至有一个还像我自己。
我主要还是靠看书来打发空闲时间,这些空闲时间是我过得最充实和最快乐的时候。我又买了《诗人喜爱的诗》、《散文家喜爱的散文》、《小说家喜爱的小说》等等书,这些书都让我爱不释手。沈建国、田晓东、徐文林都不喜欢看书,对于我的嗜好他们根本不能理解。
“……这书里面没什么好看的东西嘛,光屁股的女人一个都没有?”沈建国摇晃着脑袋迷惑不解地说,“还不如看黄色小说,从中还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黄色小说里面纯粹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哪能跟我这些经典文学作品相比?”
“……我给你扔了啊?”
“不要不要!”我连忙抢过来,崭新的书里面留下了几个黑手印。
田晓东把我的书拿过去翻,我说:“你轻点儿,要爱惜书!要像对待美丽的少女一样温柔!”
“哎呀……我忍不住了!”他吻了一下我书的封面。
徐文林乜斜着眼睛,对我说:“……你到底看那些书有啥子用?”
我说:“消遣消遣呗。”
“那……哪有像你这么入迷的?如痴如醉的?”
……
再以后看书,我尽量找个僻静处,免得他们看见心里不爽,我心里也不舒服。
干了个把星期,我们又回到鸳鸯湖公园旁我们清除建筑垃圾的那栋楼里。我尽情地玩耍了几天,把街上的几个大小书店、几个公园都逛了个遍。
那天下午,我从鸳鸯湖公园里面回去,见沈建国、田晓东、徐文林他们的东西都搬走了,我问隔壁的人,隔壁的人说:
“他们跟那个老王去别处挖土方去了……”
“去哪里吗?”
“……说你们在那边挖过土方的。”
“哦,我晓得了。”
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去追赶他们。衣服、毯子塞在一个包里,背在背上,席子卷成一个筒拿在手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一个音响店里传出陈星的歌声: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
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一种孤独、凄凉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们上次挖土方的那里,在一所中学的旁边,属于郊区。出市区,到了一条林荫小道上,我坐在路边石头上歇息,从包里掏出刚买的马克·吐温的《在密西西比河上》、《汤姆·沙耶历险记》……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我摩挲着崭新又散发着清香的书页,像穿越了时空隧道一下子到了马克·吐温那个时代的美国……登上了作者当年当领航员的那艘大船;钻进了里面有金银财宝和强盗的岩洞……一辆摩托疾驶而过,尖利的笛声才使我回到现实中来。
我到那所中学周围找了个遍,不见他们的影子。天色已晚,我决定在我们上次挖土方睡觉的那个屋顶过夜。晚上,躺在那个屋顶,看到夜空星星冲我神秘地眨着眼睛,枕着包,任思绪像风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
第二天上午,我又回到鸳鸯湖公园旁我们的那个住所。中午正睡觉,被一个人推醒,是沈建国。
“……老明,走……过去!”
“……在哪里?”
“隔我们上次挖土方的那里不远。”
“我昨天去上次挖土方的那里找你们,找了半天没找到。”
“昨天我们过去,有便车,又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等了你很久又没回来……”
沈建国骑的是赵宏平的摩托,载着我在马路上狂奔。
“慢点,慢点!”
“怕交警……”他说。
看到前方十字路口有交警,他就把车拐进一条小巷子,在巷子里七拐八弯跑了一阵才又上一条大公路。公路两边的房子越来越少,最后变成了阡陌纵横的田野。我看到左边的斜后方就是我们曾挖过土方的地方,那所中学的篮球场上有学生在打球。
“还有好远?”
“快啦快啦。”
过一个十字路,上了一条凹凸不平的土公路。
“就是那里。”
三栋房子,房子周围杂草丛生。房子早就修好了,没装修,也没住人进去,除了我们几个干活的。我们住在挨公路近的那一栋,老王两口子住一楼一个大房间里,那大房间用木板和布帘一分为二,外面是厨房和我们放置东西的地方。除了老王两口子,我们晚上都是拿席子和毯子去楼顶睡的。
我们干的活儿也是挖下水管道,一人分一段,挖完后分别测量,多劳多得。
我们干活的那里后头是一个静谧的小村庄,低矮的石墙房子以及围其四周的果树竹林,一些简陋的小石屋里还关的有猪……路上很少碰见人,有时接连碰到几只鸡在路上大摇大摆地走着,但是一看到我就跑了,就像我是进村的“鬼子”似的。
下雨干不了活时,我一个人偷偷地到我们住的旁边那一栋房子里,挑一个光线好的地方看书。看到精彩动人的段落时,我情不自禁地抑扬顿挫地读出声来……飞来一只小鸟歇在窗台上,它好像也被我书中的内容深深地吸引住了。
人与人之间的友情有时是很脆弱的,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也可能使其破裂。我挖的那一段挨着徐文林,最后测量时,对于界线我和他的看法发生了分歧,我们争了几句……沈建国和田晓东也加进来凑了热闹,沈建国和徐文林看法一样,田晓东和我的看法一致,他们两个也争了几句……我怕为那么一点蝇头小利伤了我们“兄弟”间的和气,又加上下了雨界线也模糊不清了,就说:
“哎呀……莫争了莫争了!就算是我记错了!”
“什么叫做‘就算’你记错了?本来就是你记错了嘛!”徐文林说。
“哎呀……不是‘就算’,是‘本来’就是我记错了。”
“……没想到你小黄是那么一种人!”沈建国说。
徐文林鼻子一哼说:“是啊,确实!”
……
这是我们四个人之间第一次闹别扭,相互之间隔阂顿生。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一个人到了屋外面,坐在一堆沙石上,望着不远处市区灯的海洋,思绪万千,回忆白天的不快,想想出来打工的艰辛……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第二天早晨起来,发觉自己放厨房里的包不见了。包里有换洗的衣服和我买的书,最让我心疼的是刚买的六七本新书,那可是我的精神食粮。
“……偷也是天快亮的时候偷的,半夜时候我起来解手,还看到你的包在那里……”老王说,“也怪啊,怎么只偷你一个人的呢?”
“是不是那两个家伙干的?”和我们一起干活的刘癞子说。
“沈建国和徐文林昨天下午就走了……没证据莫说那种话!”老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