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您怎么来了?”
新学期伊始,轮到温笃行的组做值日,他低头刚检查完自己扫过的地,抬头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赵从理老师。
“我来看看你们值日做得怎么样了,你办事我怎么能放心呢?”
赵从理老师说着,俯下身子从前门后拿起一把扫把。
温笃行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没说什么。
原本埋头苦干的其他几个人听到两人的对话,也纷纷抬起头来和赵从理老师打招呼,对此,赵从理老师一一回以微笑。
扫完一列座位后,赵从理老师直起腰,一边用拳头捶捶自己的背,一边提醒温笃行道:
“你扫地的时候重点检查一下地上有没有很多头发。”
温笃行双手握着扫把,撑起自己的大部分体重,煞有其事地分析道:
“根据我的观察,班里目前掉发情况不多,说明班里同学压力不大,生活还算可以。”
“那就说明同学们学习还不够努力。等什么时候地上都是大把大把的头发,咱们的学习氛围就算建立起来了!”
赵从理老师低头扫着地,头也不抬地说。
听了赵从理老师的话,温笃行停下手里的活儿,哭笑不得地说:
“高考结束之后大家就可以都去报名哈尔滨佛学院,连头都不用剃就可以直接去哈佛出家了……”
做完值日后,包括赵从理老师在内的其他人都稀稀拉拉地离开了教室,只留下温笃行和柳依依在教室里。
“你怎么还不走啊?”
柳依依抱着书包,看了看不远处的温笃行,开了个话头,问。
“说得好像我哪天走得早一样。”
温笃行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被压扁的三明治,剥开包装,囫囵地咬了一口,突然问道:
“你和徐远洋还有联系吗?后来我就没再跟进了。”
“用词还挺专业的,你是想采访我吗?”
柳依依把书包放在一边,语气显得有些谨慎。
“没有,我就随便问问。”
温笃行见气氛不对,心虚地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回答。
“我们的关系无疾而终了……或许也可以说是寿终正寝。毕竟,谁的青春还没有些遗憾呢?”
“明天就是百日誓师,百日誓师……”
温笃行嘴里反复念叨着,有些感慨地说:
“再过一百天,有些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
“人生不就是这样聚多离少吗?”
柳依依坐到温笃行旁边属于董晓倩的座位上,安慰道:
“况且咱们班小团体这么多,几乎都是各玩儿各的……这种班,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
温笃行刚想反驳,柳依依就继续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自己在哪个圈子里都吃得开,对吗?但你觉得事情真的像你看到的这么简单吗?”
“什么意思?”
温笃行感觉柳依依话里有话,于是追问道。
“曾经你以为,你和金泽明的关系坚不可摧,可结果呢?因为一点点小事儿,你们就从此分道扬镳了。失去的友谊往往很难恢复,但却可以被填补。在接连失去金泽明和徐远洋以后,朱龙治闯入了你的生活,但你没发现他和你最不对付的金泽明走得更近吗?虽然你们的确很谈得来,他也拿你当一个朋友,但他并不像你重视他那样重视你。我甚至觉得这些事情你都能察觉到,但你却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
柳依依把头转向温笃行,眼神流露出怜悯:
“还记得你总以为孟霖铃喜欢你的那段日子吗?很不好受吧?其实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来,自从你表露出喜欢她的想法之后,你俩的关系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至于我所坐的这个位置的主人,董晓倩,她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你了,但从她很久都没有和你说话这点来看,她其实也没那么喜欢你。”
“但我们还有眼神接触啊!比如前些日子,我问董晓倩问题的时候,她很生气地让我去找别人。但下午放学之后,我们都在教室里写作业,我感觉她一直在偷偷看我……”
温笃行的目光离开了柳依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回忆的时候,他的嘴角还带着笑:
“董晓倩的表情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眼中有一丝惶恐,又有一丝期待。于是在碰巧和她一块儿答疑的时候我说了几个笑话让她笑了笑。但作为男生,有错没错总要先自我批判一番,于是我就主动去找董晓倩,跟她道歉说自己惹她不高兴了。董晓倩当时跟我说没关系,还让我别想太多……虽然她的语气依旧冷冷的,但我感觉她好像在关心我。”
“你觉得这能说明问题吗?”
柳依依耐心地听完温笃行深情的叙述,问道。
“难道不能吗?”
温笃行不甘地反问道。
“这最多只能证明董晓倩在试探你,她还没打算给你任何承诺呢。”
柳依依摇摇头,一副深表遗憾的表情,继续道:
“况且,我总感觉你似乎没有那么喜欢董晓倩,毕竟你当初移情别恋的速度真是快到让人猝不及防的程度,堪称突如其来的骚,闪到我的腰。”
“这个问题……非常的复杂!”
温笃行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沉思。
半晌,温笃行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柳依依,挠挠头,用傻乎乎的语气道:
“有一说一,确实。”
“你就是馋她身子,你下贱!”
柳依依先是义愤填膺地指责了我都想一句,接着,她把手戳在桌子上,扶着脑袋,苦笑地看着温笃行,问道:
“所以,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接近董晓倩呢?”
温笃行苦着一张脸,解释道:
“我追了孟霖铃整整两年,可什么结果都没有,当时心态有点儿崩,就在这时,一个机会摆在我的面前,一时没忍住这才铸下大错……其实我也挺后悔的。”
“当你喜欢一个人却一直得不到回应时,可能你会悲伤、焦虑乃至愤怒,但在你直面这一状况的过程中,你会逐渐理解对方的想法并更加坚强,而这份理解和坚强将给予你更多的勇气去面对接下来的挑战。所以,如果你不能让对方喜欢上你,你可以试着去处理你的感情。不同的人会选择不同的方法来处理这个问题,但我相信,只要你愿意直面这个问题并加以解决,你一定会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
柳依依直视着温笃行,一丝不苟地说:
“但把女生当替代品可不算是合适的方法哦!”
温笃行也跟着笑了笑,然后有些心虚地问:
“在这三年以来,在很多人都离开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依然选择留在我身边呢?”
柳依依重重地拍了两下温笃行的后背,语气却相当严肃地说:
“不要苛责过去无知的自己,因为正是过去无知的自己通过努力使自己摆脱了过去的无知。当你通过努力摆脱了过去的无知,你也就拓展了经验的边界,突破了过去的局限,而人的成长,就是向自身的无知一次次发起挑战并不断拓展经验、突破局限的过程。所以,自身无知并不可耻,可以拓展经验的失败也不可耻。凡是通过努力可以获得的成就,天赋在其中都不起决定性作用。”
“谢谢你。”
温笃行极力朝柳依依露出一个笑容,继而问道:
“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地想和孟霖铃、董晓倩她们离得更近一些,她们却最终离我而去了?”
柳依依把手掌放到温笃行头上,像母亲一样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徐徐说道:
“你和喜欢的人在交往过程中缺乏一些距离感。所谓距离产生美,近则怨,远则疏。当你在和孟霖铃或者董晓倩互动时身体距离或者心灵距离太近,就会给人一种被侵犯的感觉。你信奉及时行乐,平常随性而为,在情感方面也毫无经验,所以对彼此之间应有的距离感一直没有重视起来,所以我认为你改变的第一步应该先从建立距离感做起,这样即使你们最后没有在一起,我相信不论是孟霖铃还是董晓倩,她们都会因为你对她们的尊重而高兴。需要时互相帮助,不被对方的情绪所左右,这是我对普通朋友的定义。想要突破心上人的心理防线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哦。”
温笃行看着柳依依,有些发愣,但他还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粉红色的气息。柳依依被温笃行盯得双颊绯红,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你脸怎么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很快,温笃行三言两语就打破了这宁静而暧昧的氛围:
“而且你知道得也太多了吧!大家都是腰间盘,为什么就你这么突出啊!”
“温笃行!你去死啦!”
午后空荡荡的教学楼走廊上回荡着柳依依尖锐的声音,将温笃行的耳膜震得生疼。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的政治课上下课前,孙建国老师把粉笔放进板槽儿里,转过身来,一边拍着手上的粉笔灰,一边对众人殷切嘱托道:
“最近我听各科老师反映,大家不管是写语文大作文还是做历史简答题,甚至是人文地理的一些题目都用到了政治课上学的知识,我很感动,但我还是希望人家考哪科的题,大家就用什么样的学科语言。不要一提语文的新时代新青年就坚持正确价值观的导向,外加将个人价值与社会贡献结合起来,一提历史的大同主义华夏化就看到矛盾具有特殊性,开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提地理的桑基鱼塘就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与时俱进还要促进新事物的成长。”
“不要天天整些阴间玩意儿,偶尔也整点儿阳间的东西吧!”
听完孙建国老师发自肺腑的劝戒后,柳依依煞有其事地呼吁道。
温笃行侧着头望向柳依依,故意针锋相对地说:
“火必舍,稀必厕,轨必抓,刑必缓,癌早期,墓宝地。阴间祝福,加大力度搞快点!”
“这都啥玩意儿啊?”
柳依依朝温笃行露出一个大惑不解的表情,皱着眉头,抱怨道。
温笃行热情洋溢地跟柳依依解释道:
“我祝你火化必出舍利子,拉稀必有厕所,出轨必能抓到,判刑必是缓刑,癌症必是早期,墓地必是宝地!”
“二营长!你他娘的意大利炮呢?给我拉来!”
柳依依朝无辜的同桌沈梦溪喊道,气氛一度相当尴尬。
“别别,柳姐,柳爷!我不皮了,不皮了……”
温笃行赶紧抱着头,有意无意往董晓倩身上靠,弄得董晓倩好不尴尬。
孙建国老师用指关节敲敲黑板,不耐烦地提醒道:
“有完没完啊?还没下课……”
孙建国老师话音未落,下课的铃声就很不配合地响了起来。
“……下课!”
孙建国老师说完,夹起公文包,顶着一张铁青的脸走出了教室。
温笃行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揉揉眼睛,问身边的董晓倩道:
“一会儿百日誓师,咱说什么时候集合了吗?”
“不知道。”
董晓倩回答的时候,眼睛正盯着手上的政治提纲,眼皮抬都不抬一下,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涟漪。
温笃行叹了口气,摇摇头,接着便跑到柳依依身边,提议道:
“一起去礼堂吗?”
柳依依看看正埋头苦读的董晓倩,又看看眼前的温笃行,怜悯地点点头。
三十分钟后,百日誓师大会如期开始了,年级主任照例发表了一通自以为振奋人心的演讲,当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下一届已经扩招了,我们是最后的贵族”时,温笃行在台下颇为不屑地嘟囔道:
“人是平等的。”
这句抱怨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刚好传到了旁边柳依依的耳朵里,令她禁不住莞尔一笑。
经过刚才冗长的演讲后,年级主任明显因头脑兴奋而面色红润起来,他紧握着话筒,意犹未尽地喊道:
“下面,请全体起立!”
几秒钟后,礼堂里的人全都哗啦啦地站了起来。
年级主任高举话筒,以十二分的热情振臂高呼道:
“请大家跟我一起喊:高考加油!秋附必胜!”
“高考加油!秋附必胜!”
温笃行略带不情愿的声音混杂在情绪高涨的人群中,被众人汹涌的声浪所淹没。
“哈哈哈哈,真是太妙了!”
回去的路上,柳依依放肆地笑着,丝毫不顾及身边温笃行的感受,她边笑边道:
“你那句’人是平等的’,真是堪称经典,这还真不怪咱年级主任耳朵好使,主要是咱班坐前两排的位置,人家想不听见都难啊!不过年级主任批评你的时候,赵从理老师带头鼓掌才是最骚的。”
“赵老师那是给我打圆场呢,这说明我和赵老师的革命友谊是能经得住考验的!你懂什么!”
羞愧难当的温笃行试图为自己挽回一丝颜面,一本正经地说:
“而且我给咱们班想的那个’给希望以未来,荣耀归于七班’的横幅,出自刘慈欣的长篇科幻小说《三体》里的’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比什么这加油那必胜的高到不知哪里去!”
“吹,就硬吹!”
柳依依的笑声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是脱险了,赵老师可把自己搭进去了,现在还搁年级主任那儿训话呢!这个小温就是逊啦!”
“要说咱年级主任那问题也挺逗的。”
柳依依说着,还有模有样地学起了刚才年级主任说话时的语气:
“我训人的时候哪个班在下边儿鼓掌呢?哦,是赵老师带头儿鼓的掌……赵老师一会儿散会来找我一趟!”
“太羞耻了,你快别说了。”
温笃行罕见地被柳依依调侃地无地自容,他红着脸,不知所措地朝柳依依摆摆手。
柳依依凑近温笃行的身边,双手死死环住温笃行的右胳膊,略带挑衅地说:
“都几岁了,还那么害羞?我看你完全是不懂哦!”
“懂……懂什么啊?”
见柳依依离自己那么近,温笃行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随口问道。
柳依依却不依不饶,她抱着温笃行的胳膊晃了两下,眯起眼睛,用色眯眯的语气说:
“你想懂?我这里有一些好康的,比你的浏览记录还刺激,还可以教你登dua郎哦!来啦,来康就知道了!”
柳依依说到这儿,回过味儿来的温笃行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直呼道:
“杰哥竟在我身边!”
“你别笑!严肃点儿!”
柳依依此时却板起面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
温笃行不知柳依依的发火是真是假,只好噤若寒蝉。
柳依依得意地一哼,马上又恢复了方才色气满满的语气,她的手慢慢滑到温笃行的裤子边上,继续道:
“哎呦,你脸红啦?来,让我康康!”
“不要啦!柳哥,你干嘛啊!”
温笃行几下便轻易挣脱了柳依依的束缚,一脸紧张地捂住自己的臀部。
“让我看看现在几点啊!我没带手机!”
柳依依瞬间恢复到往日的神态,有些哭笑不得地说。
然而,温笃行并没有听到柳依依的这句话,他早就瞅准机会,头也不回地往教学楼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道:
“柳哥,不要啦!”
“听话……让我康康!”
柳依依笑着喊出这句话后,也在温笃行身后紧追不舍。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回到班里。
刚进班,两人就看见沈梦溪正踩着一张椅子,用粉笔在教室后面画板报的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在“距离高考还有”和“天”之间的横线上写下了“99”。
“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温笃行看着黑板上的数字,无限唏嘘地感慨道。
柳依依却低下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柳依依重新抬起头来,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心有不甘地说:
“这三年,我们失去了太多……”
“所以之后,我们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温笃行轻抚着柳依依的肩膀,勉励道。
就在温笃行和柳依依二人说话之际,只听嘎嘣一声,沈梦溪捏在手里的粉笔,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