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并没有因为得到赦免而暂时松了口气。大战在际,金兀术乘着百匹铁浮屠踏云而来,一路南下,来势汹汹、势不可挡,而今正在滑州城外与宋军打地火热朝天。前方战事严峻,战场告急,滑州城朝不保夕。若是这东京的门户被攻占了,整个北方都将被北蛮的铁蹄践踏!五郎那颗悬顶的心,始终都不曾放下。
“大哥,这滑州城打得正热闹,宗爷爷十有八九派咱们守滑州城。”
“就是,就是。那些北蛮子再横,哼!只要咱大哥一上场,那群北蛮子咋着来的咋着滚回去!大家伙儿说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
张宪朝向五郎抛了个媚眼,甚是可爱地笑着。五郎挑了挑眉,面不露苦笑地回应了一声。众人看五郎自信满满的笑容,原本平静的心更加波澜不惊。待弟兄们成群结伴地相继离开后,五郎重新回到案前,按着地图,掐着眉头琢磨着滑州的地势。
这地势对他太不利了。地势开阔,方圆百里平坦无阻,站在城楼上放眼望去,面前就是躺在两坨山间的大平原。虽说自己只是一名裨将,可还是要顾及大家的安危。
“这地势,不适合我呀”
五郎掐了掐晴明穴,深深叹气一声。自从自己领兵打仗以来,打野战便成了他的强项。要是在这空无一物的平原上作战,他可把握不了火候。
“唉!若是再碰上金贼引以为傲的铁浮屠……”
铁浮屠,金兀术之劲军,皆铠甲,贯以韦索,三人为联,堵墙而进,官军不能当,所至屡胜,箭云拿其亦无可奈何。五郎掐紧眉头,盯着地图上的圈圈点点,束手无策。
帐外的月娘娘已然爬上枝头,扯来淡淡的薄雾,掩着面怯怯看着人世间,目光潋滟。忽的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蒙着黑纱的人正撩开半侧帐幕,垂首而进。
姚勤边进帐,边解开颔下的绳结,黑纱的帷帽随之被抓在手里。五郎闻得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回来了?”
“嗯”
姚勤走到五郎侧身旁,穿过五郎看着那张被揉搓皱巴的地图。一时间,五郎倾倒身子侧倚在姚勤腹上,姚勤本能的伸出手来。手刚抬到半空,姚勤怔了一下,便将手缩了回去。
“怎这般愁闷?”
一阵轻风从耳边掠过,五郎垂下眼眸,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旋而收回身子,趴在案上,扭头朝着姚勤笑着说
“我只打过野战,守城战我不清楚能不能……还有那铁浮屠……”
姚勤看着一脸倦意却强笑着的五郎,眼角突然氤氲一片。他用手抿了抿眼,笑着问五郎
“我同你去,可好?”
此言一出,五郎黛绿的瞳孔瞬间放大,一闪而过的画面使得这倦怠的人儿猛然亢奋,拍案而起。
“不行!”
见此景,姚勤被吓得心尖一颤。五郎见姚勤一脸错愕,解释的话语呼之而出。只见他攒紧拳头,一声不吱地重新坐下。姚勤见此嗤笑一声,拍了拍五郎的头说道
“你怕我跑了不成?”
五郎一把擒住姚勤的手,深沉注视着面前站立的小人儿。
“你若想走,我定送你至复关;你若不走,我定护你一方平安。”
姚勤垂眸一笑,推整案上的地图,幽幽说道
“守城战术只是板些,不如野战灵活。守城战气势主要,阵法次之。铁浮屠战无不胜?我看只是个幌子罢了”
话锋一转,五郎的注意被重新拉回原点。他凝视着伫立着的姚勤,摩挲着下颔若有所思。
“何出此言?”
“百密终有一疏。听闻那铁浮屠人马皆披盔甲,刀枪不入。我先前未曾见过真货,以为铁浮屠真是‘铁浮屠’,今日一瞧,竟是鱼目混珎,以假乱真。”
“此铁浮屠非彼铁浮屠。只因满身铁甲,攻无不胜,故曰铁浮屠。何来鱼目混珠之说?”
姚勤听得五郎质疑的话,低头浅浅一笑。这男人自己都说出来了,还用他解释么?只见姚勤拢了拢衣袖,随即放回原处。
“吾知之矣!”
“此铁浮屠非彼铁浮屠。虽满身铁甲,终有一处是顾及不到的,那就是马脚踝!”
“对矣”
姚勤推了推素罗衣,直起身来。
“沙场纷乱,战马驰骋,若将马脚踝束着了,只能举步维艰,自封死路。”
“如此,甚好!”
五郎如释重负地站起,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先生,请受在下一拜!”
姚勤接过茶,看了看冰凉的茶水,正打算质问五郎,却见五郎跑去为自己铺床去了。无奈,只好提起茶壶,跑到帐外索要了一壶。这男人,明明肠胃不好,还不知道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体。若是半夜渴了讨水,谁替你煮水去?
自此,二人就寝,一夜无话。次日,宗泽下达命令,让五郎去胙城外的黑龙潭,阻击金军的支援部队。既知五郎擅长野战,又知五郎心性孤强,让他独自率军打野战,宗泽真是老于世故,老谋深算!
这是一场血拼的割据战争。接连三个月的战火将东京城团团围住,漫天的硝烟以鬼魅的速度流窜入东京城的每个角落。不安与惶恐、生死与离别,朱门酒肉,饿殍浮地。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是醉卧沙场,还是醉倒美人乡,全在一念之差。
建炎二年四月,天气回暖,万物躁动,受压迫、受屈辱的炎黄子孙迎来了他们的光明。金军忍受不了天气的燥热,将军队撤离到阴山以北调整修养。宗泽见大好时机,连忙上书请求高宗回京,举兵反攻。可这封谏书如同石落大海般再也没了回音,宗泽也因此被朝中之人冷眼相待,终是抑郁成疾,一病不起。
建炎二年七月初一,几天几夜的大雨冲洗掉残余的血气,刺眼的霞光穿过残卷的乌云射进层层军帷之内。床褥上卧着的男人,绷着嘴瓣,手指着北方,任凭光辉照在他苍白无血丝的脸上。床下跪着的众人,低着头,无声啜泣。实在有人忍不住了,爬到宗泽的床边,悲嚎流涕。一时间,恸哭声惊天撼地,夕阳的余晖映着众人黢黑的脸,一滴滴闪光的泪花砰在土地上,塌了个窝。
“渡河!渡河!”
五郎穿着孝服,跟在守孝的队伍后面,宗泽临走前的遗言一直盘旋在他耳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生时未了结心愿。五郎看着身边的姚勤,看了看身后的兄弟,又看了看前方浩浩荡荡的招幡。额上的白绫,身上的孝衣,五郎抹去下颔的水珠,淋着纸钱雪,感受着人世间的悲欢凄凉。
“宗爷爷,一路走好”
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东京城的活物全都聚集在这条路上。虽不能再见英雄最后一眼,但只要远远看一眼,心愿也就了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一代人物的离去只是一时风雨,权倾朝野也只是白驹过隙。逝者如斯,得过且过,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