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闻静有空和麦蓝吃饭。
女孩子一恋爱,心就忙了,忙着思念忙着猜想忙着回味忙着憧憬,忙到和好朋友在一起,也身在曹营心在汉。
“今天有莲藕猪骨汤呢,逸洲的最爱啊。”
“刚才点心柜的叉烧包出炉,你也说是他的最爱。”
“是啊,看到他爱吃的东西又不能买给他,心里急嘛。他跟那个摄制组去新疆,吃得不是很好,打电话来说没汤。”闻静蹙着眉头,“他是不能没汤的人。我说,早知道这样就别去了,这个写稿的兼职没多少钱,倒把身体熬坏了。”
“那你就替他多吃一碗好了。”
“那更是不能吃,多对不起他啊。”
两人捧着托盘排队打菜,这天有许多外校进修的学生也来吃饭,队伍排到阶梯下面。
“早知道要排这么长的队,我就把竞赛题拿来背了,我们这组三个人,其他两个都很厉害,我就担心短板在我这里。”
“想那么多干嘛,只管参加就是,我反而觉得你太卖命了,天天晚上学到一两点。”
“奖金丰厚啊,两万块,三个人分,你算算有多少?”
“6666.67元。”
“能到手5000就不错了,还要给指导老师一些,还要请吃饭。其实5000块我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你知道的,逸洲要考研,我也要找工作,必须细细做好现金预算,伙食费,资料费,房租费,培训费,行头费,还有娱乐生活费。”闻静扳着手指说。
“谈恋爱真麻烦。”麦蓝叹口气。
两人说着话,一个高举托盘的男生想从队伍中穿过,“两位MM,麻烦借一点路。”
闻静侧侧身子,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想起一道题,根据无税条件下的MM理论,企业存在最优资本结构,负债越小,企业价值越大,这个表述正确吗?”
麦蓝随口道,“不正确,企业价值与企业资本结构无关。”
“为什么?”
“在一系列假设之下,MM理论有两个重要的命题,其中之一是:利用财务杠杆的公司,其股权资金成本率随筹资额的增加而提高。因为便宜的债务给公司带来的财务杠杆利益会被股权资金成本率的上升而抵销,所以,公司的价值与其资本结构无关。资料228页,你翻去看好了。”
“麦蓝,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给我翻过那本资料吗?”
“你翻翻就能记住!你全部都能记住?”
“只是有几章稍稍注意看了看,全部记住要花掉我多少脑髓,真是的!”
“那你还记住什么了,快跟我说说,别浪费了排队的时间。”
“闻静。”麦蓝突然瞪大了眼睛,“那天我看报纸看到了一个妇产科的报道。”
“怎么啦,跟竞赛有关系吗?”
“你让我说说好吗,我憋了好几天了,印象太深刻总是忘不掉。”
“怎么啦?”
“那个报道有照片,你知道宝宝是怎么生出来的吗?原来是从小便的出口,我一直不知道,真是真是太震撼了!”
闻静忍俊不禁。
“我真是吓傻了,以前一直以为是从肛门生宝宝——”
闻静赶紧拖住麦蓝,左右看看,“好好我知道啦,你再不停止全世界都知道了。”
这妇产科的笑料,让闻静足足乐了好几天,当时哪能想到呢,此刻她会在手术室里面,妇产科的手术室。
麦蓝在走廊上等,她的学生模样很容易被人多看几眼,再加上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气。
早上明明看见闻静出去,不知怎地又折回来,麦蓝正洗衣服,闻静轻轻牵牵她,“麦蓝,求你件事。”
她脸色苍白,嘴唇也是,一路紧紧拉着麦蓝的手,走得又快又慌。
“怎么了,闻静。”
“我实在是怕,都到了医院,又跑回来找你。”
“你病了吗?”
“我倒霉死了。”闻静有些羞愧地看了麦蓝一眼,“我怀孕了。”
麦蓝张了张嘴,把那声“啊”咽了下去。
“逸洲还在新疆,我谁也不敢告诉。”闻静垂下眼,“本想一个人偷偷做掉算了,又害怕,害怕会出什么事,都没个人知道。”
麦蓝也怕了,“那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闻静反要来安慰她,“哪会出什么事,我吓唬自己呢。”
医生很冷,护士也不友善,大概见惯不怪,又恨年轻的女孩不自爱。
闻静换了宽大的病号服,抱着臂膀哆哆嗦嗦的样子,一步三回头地走进手术室,勉力笑笑,像是安慰麦蓝,又像是给自己壮胆。麦蓝求护士让自己进去陪,护士大声说,“我倒是想让你进去看看,看看就能长记性,起码以后学聪明点。”
门砰地关上。
好长好长的时间,门紧紧地,没有任何声音。她一个人在里面,要独自遭遇些什么呢,那些疼和怕如果能分出来一半就好了,分一半让自己帮她承受,就像分吃一枚橄榄,一包方便面,她是她最好的朋友。
麦蓝站起又坐下,一会儿又站起,可是门坚固得像堵墙。
越等心越慌了,刚才闻静回头那一眼好像永别,她不会死吧,她要是死了该怎么办,戈葭的妈妈就是生小孩死的,不不不不不不会,根本就是两回事,麦蓝闭紧眼睛,急着抹去脑里那些不好的联想。
要不要找个神来求一下,闻静最信这个,谁听见就求谁。麦蓝紧紧拢着手,神啊你要保佑闻静平平安安出来,你要保佑她活着,我愿意用——我愿意用五年的寿命来换。
她很用心很用心地默念着,门还是坚固得像堵墙。她重新闭紧眼,你要保佑她平安,我愿意用十年的寿命来换,我愿意用十年的寿命来换,你要保佑她活着——
门开了,闻静虚虚地扶着墙。
麦蓝上去紧紧抱住她的肩,眼泪就出来了。反要闻静轻声哄她,没事,我没事啊。
手术后虚弱,闻静要休息一阵才能走,她的手很凉,麦蓝拢着掌心去暖。
“有多疼?”
“嗯,有点疼。”
“有多怕?”
“很怕。”
“你们那样的时候——戈葭说那是很Enjoy的事,是真的吗?”
“嗯。”
“可是为什么要女孩来受这个疼,这个怕。”
“不知道——”
“你后悔吗?”
闻静笑了笑,摇摇头。
麦蓝点点头,“也是,做了就做了,有什么好后悔的。”
从医院回来,闻静的身体一直不见好,怕人知道也不敢请太多假,只是咬牙撑着,金融技能大赛举行在即,她熬夜背书,又受了点凉,终于这天早上整个人彻底病倒了。
麦蓝去校医室拿了药,倒了开水,看着闻静把药吞下,又用电锅煮了白粥,这才准备去上课。
“麦蓝——。”闻静脸色苍黄地探出头,“你下课找一下许老师,把这本资料给他。”她踌躇着,“顺便探探他的口风,现在我退出比赛,可以吗,肯定是不行的,算了,问了那是讨骂。”
“你要爬着去比赛吗?我跟他说就是。”麦蓝把她的被角掖好。
许老师是新老师,第一次组织学生参加大型比赛,求胜心切,倡导拼命精神,果然他不以为然闻静的卧病,大说自己当年打着吊瓶参加考试的种种顽强英勇,坚信精神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兼有大赛的重要性团队精神的重要性荣誉的重要性。
麦蓝不管那些,嘴里来回就是那句,“反正她不能去,她生着病呢。”
许老师恼火了,“现在找谁顶上?你给我找一个!还有三天的时间,我们三个月的心血你知道不知道!”
辅导员李海生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忽然一笑,“麦蓝,你顶上。”
许老师皱眉,“别打岔,海生。”
李海生道,“真的,她肯定行,我可以跟你赌一把。”
麦蓝想了想,“我代闻静去就是,资料我拿回去了。”
许老师在后面喊,“不是开玩笑的,我跟你说!不是开玩笑的!”
麦蓝边走边翻着资料,轻轻地嘀咕着,“谁跟你开玩笑呢。”
600多页的资料,三天确实紧了点,只好使出全部的劲儿了。她不紧张,也没心急,吃甘蔗总得一节一节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潜力,反正一旦认真起来,全心全意去做那件事,她一定能做得非常出色,就像高考时她认真一学期就能考到年级第二名,常人千军万马千辛万苦追逐的所谓成绩,她无需花太多的气力,这是他们说的聪明吗?
只是这开足马力全速前进的状态,她总是不大喜欢,那种直那种快那种急促那种僵硬,好像一架枯槁冷酷的机器,她喜欢的,是慢悠悠,随心所欲,宽松,闲散,那种淡而有味,如她心爱的橄榄。
可是为了闻静,她现在要开动机器了。
晚自习回来,赵恩美正在给闻静盛汤,当归老鸡汤的浓香,一屋子都是。恩美很体贴,天天都炖好汤给闻静补身,没跟她说闻静手术的事,但以恩美的聪慧,应该是猜到八九,所以这汤里的人参桂圆白鸽老鸡都恰恰对着闻静的症。
闻静捧着汤喝了一口说,“辛苦你了恩美——”
赵恩美笑着指指麦蓝,“她才辛苦。”
闻静望向麦蓝,“这次真难为你。”
麦蓝露出两粒小酒窝。
闻静感慨着,“你们对我真好,除了爸妈和逸洲,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你们了。”
不妨戈葭从上床跳下来,“那我呢,她们对你好,我对你就不好啊。”
“我没这么说啊。”闻静啼笑皆非。
戈葭不服气,“我有买水果给你吃啊,泰国木瓜,丰水梨,还有那么大的一个榴莲,你自己不吃,难道还要我削了皮喂你?”
恩美摆摆手,“闻静先别吃这些,木瓜和梨太寒凉,榴莲又太热。”
“我也不吃榴莲,熏死了。”麦蓝皱皱鼻子。
戈葭喊,“我就是拿来熏你的,哪天你得罪了我,我就整个放你枕头上。”
麦蓝不睬她,抓起一只丰水梨,圆胖饱沉,浅褐色的细薄皮儿,很是惹人食欲,“这梨子好大,我一个人吃不完,戈葭,咱们分着吃吧。”
戈葭叫道,“分什么都不能分梨,你不知道呀!”
恩美笑,“想不到最迷信的是你。”
麦蓝也不以为然,“分个梨有什么呀?”
戈葭跺脚,“分吧,分吧,反正就要毕业了,奶奶的迟早都是离。”
大家静默了一阵,蓦然涌上些伤感。
哪知戈葭转眼嬉笑得意,“舍不得我了吧,哼,就快散伙了,你们还不赶紧珍惜我!”
恩美无奈,“我一定好好珍惜。”
闻静笑,“我也是。”
麦蓝把梨子放回去,“吃个梨也这么麻烦。”
戈葭犹在兴头上,“将来你们谁都不许忘记我,你们要天天想我,要给我写信,手写的用邮票寄的那种,email不算,我生日的时候你们要打电话给我,谁要敢不记得奶奶的我就飞过去掐死她!你们去旅游的时候要给我寄风景明信片,你们结婚的时候要请我做伴娘,你们生的孩子要叫我干妈,还有你,麦蓝,你的男朋友要让我过过眼,我同意了你才准跟他走。”
恩美打趣,“麦蓝,恭喜你又多了个妈。”
麦蓝诡笑,“我一定好好珍惜。”
闻静大乐。
戈葭捶桌子,“不准笑,都不准笑,奶奶的我不是闹着玩的,你们都给我记住!”
大家只好答应了事。
却有恩美悄悄对闻静道,“我才不肯让她做伴娘,那么抢眼的人,不把我的风头全抢光了。”
闻静点头,“嗯,我也这么想。”
突然戈葭横过来,“闻静好不容易你病了一次,我一定要帮你做件事!”
闻静莫名其妙。
戈葭振振有词,“将来你回忆往事的时候,你会记得恩美帮你熬汤,麦蓝帮你比赛,那我呢,我不是没有位置了?”
“谢谢你戈葭——”
“别那么多废话我想好了,明天体育考800米,我帮你替跑不就行了吗,就这么定了。”
“不用了戈葭,我下学期补考就是,老师发现就不好了。”
“发现不了,那个老头子不认人的,看谁都一个样子。”
麦蓝悠悠道,“你跟谁谁可不是一个样子——”
“不一样个屁啊!都是你们把我做好人的机会抢了,我还从来没做过什么好人呢!”戈葭火了,“说定了不许改!”
体育老师不老,最多才三十岁,只是前额的头发稀薄了些,戈葭就把人家提前老头了。
八百米分小组测试,戈葭第一组跑完了自己的,又混在第三组冒充闻静。为了混淆老师视线,她自作聪明地把橙红色的运动外套脱了,只穿里面的紧身黑T恤,还加戴一顶白色太阳帽,这样不就轻易变了身?
别人也许能混过去,可她是谁啊,Z大数一数二的人物,最耀眼的校花,掀过几多大波澜,从来不知道低调为何物的。体育老师盯着她,换装、应到、起跑,四百米一圈的跑道跑了两回,气喘吁吁,帽子遮住眼睛,远远见她笑出灿烂的白牙。
“喂,那个女生,你到底是戈葭还是闻静。”他吹了声哨子。
戈葭两手扶膝,弯着腰气息未定,正陶醉在做了次好人的成就里,这声响哨真是非常讨厌,她把头歪向一边,装作没听见。
体育老师走过来又问了一遍。
戈葭抬起臂擦额上的汗,“我是谁你不知道啊,戈葭跑的时候是戈葭,闻静跑的时候是闻静!”
体育老师在名单上做了个标记,“真是捣乱,这次我就不追究你们,通知闻静自己来。”
“你耍我啊!”戈葭一甩头发挡在他面前,“你知道我替跑干嘛一开始不叫停,我跑完了你才放屁,白白跑了两圈奶奶的你以为八百米容易啊!”
这是个难搞的女生,男老师最怕这样的女生,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还是走为上计。
体育老师把名单夹放在腋下,正想走开,谁知戈葭突然两手擒住他的臂,她气愤着,可是这样美丽的女孩气愤着,那气愤也美丽得让人摇摆了。
“不许走,你要是不给我俩分数我就不许你走!”
“放开,放开,像什么样子,再不放,我叫你们系领导来。”
“你敢去叫,我——我就敢在这儿亲你!”
体育老师的表情相当复杂。
“你不给分数,我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你抱你然后尖叫,全世界只会相信是你骚扰我,你身上长一万张嘴都说不清信不信,你没头发荷尔蒙分泌多谁都相信你是好色的男老师!”戈葭一脸坏透了的表情。
体育老师无奈地鄙夷地压抑地投降了。
小小得逞让戈葭一连几天心情大好,周末晚上难得和爸爸一起晚餐,又洋洋自得拿出来说。
戈文宇暗自担忧,想管教几句话到嘴边又不忍了,父女俩难得一起吃饭,难得有这么好的气氛,难得女儿兴致不错主动说这么多话。
他斟酌着,非常婉转地说,“葭葭,别让老师太难堪——”
“闹着玩的,长得那么恶心,我才不敢亲他。”
“葭葭,你大学就要毕业了——”
戈葭已经开始左顾右盼小声嘀咕了。
“你已经22岁了,总玩这些伎俩会降低自己的档次。”
“行了行了就这次,还不是为了朋友。”戈葭不爱听,把椅子拖拉出各种声音。
戈文宇心里一动,他留意到这四字,为了朋友,葭葭也有让她维护的朋友了。
“爸爸明白,人生能有几个值得的朋友,是一件幸运的事。”
“啊哈,那是啊,至少朋友比情人靠谱,你看我大学四年男朋友全跑光了,奶奶的爱情不过就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还没一碗汤热的时间长呢!”
“葭葭,我不这样认为。”
“少来了老爹,你当初爱我亲娘,何尝不是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后来呢,后来我亲娘成仙了,你在人间还不是左一个芳华,右一个小夏——”
“夏老师你也拿来开玩笑,太胡闹了!多亏她帮你补习,高考才不至于太丢人。”
“哼!她们心里想什么,我一眼就有数,再怎么装模作样,我一百公里之外也能嗅得出来那个蠢蠢欲动!老爹,你不会以为我有恋父癖吧,你不会以为我故意难为你的第二春吧。”
戈文宇又好气又好笑,但他喜欢听下去。
“我是为你好!别看你在赚钱的圈子里什么都懂,老奸巨猾的样子,其实在感情圈子你傻得要命!”
“愿闻其详。”
“那些女人能装出各种你想要的口味,装高贵装贤惠,哼,就是眼神装不了,她们的爱情纯度是打了自来水的牛奶,掺了破铜烂铁的黄金!”
“怎么就能测出来纯度不高呢?”
“简单啦!装破产装失业装绝症装老年痴呆都行,看你什么都没了还有谁愿意留下。”
戈文宇佯作绝望地叹气,“这个主意好,下次你再惹什么事,人家找上门算账,我就装老年痴呆症。”
戈葭捶桌子,“不跟你废话啦,回学校!”
戈文宇叮嘱,“星期三晚上大伯生日,记得早点回来。”
“本小姐没时间,星期三晚麦蓝请客。”
“什么好事?”
“她替闻静参加金融技能大赛,拿了最佳选手奖,她够变态的,一共才学了三天三夜。”
戈文宇感叹道,“麦蓝天分很高。”
戈葭咬牙切齿地笑着,“她不是人。”
麦蓝在宿舍数钱。
桌子上铺了张报纸,钞票整整齐齐地分成几列,她数钱的神态和动作,就好像在玩纸牌,游戏的、自得其乐的。
金融技能大赛Z大队获得了冠军,麦蓝包揽了其中百分之七十的答题,拿下了最佳选手,许老师当然欣喜若狂,现场差点就把麦蓝抱起来,赛后他请大家去最好的馆子吃大餐,直把麦蓝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麦蓝也开心,只不过她觉得自己的开心和他们的总有点不同,他们那种热烈的沸腾的蹦跳尖叫的开心,好像一个很高的顶点,她温吞吞地落在后面总赶不上。
也许就是因为赶不上,所以她的话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当参赛的选手和许老师碰杯感谢赞美击掌庆贺面红耳热的时候,她冷不丁问了一句,“许老师,咱们什么时候分钱啊。”
奖金到手了,实实在在的一叠钞票,她的开心才落到了实处,什么集体荣誉个人历练励志典型关她什么事,她是为了帮闻静,闻静为的是钱,她要帮闻静拿到这些钱,这才算是实现诺言完成了一件事。
眼下她喜滋滋地做着这件事,一边等闻静回来。
恩美笑吟吟地走过,“见者有份儿,大爷打赏两张呗。”
麦蓝一本正经地摇头,“姑娘不可见利忘义。”
“打劫的!要命还是要钱!”戈葭佯作恶状扑过来。
麦蓝忙俯身盖住桌子,“要钱!”。
戈葭不屑道,“这儿能有多少钱呢,紧张成这样。”
麦蓝道,“自己赚的。”
戈葭掐她的脸,“小财迷,最好你今晚搂着睡觉,小心我偷光你的。”
闻静那晚没回宿舍,恩美说唐逸洲刚从新疆回来,小两口肯定有说不完的话,戈葭说不就是小别胜新婚。
麦蓝惦记着这笔奖金,怕戈葭恶作剧,果真把钱藏在枕头下面,半夜醒来还要摸一摸。
第二天是周日,戈葭约会去了,恩美见论文导师,麦蓝哪儿也不敢去,闻静回来时,见她正坐在床上,母鸡守蛋般守着什么。
“闻静,你回来啦!”麦蓝跳下床,满腔欢喜地。
闻静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脸色很差。
“奖金拿到手了,你快来看。”麦蓝打开纸包,里面又各有大小不一的纸包,“我都分好了,这些是凑份子给老师买礼物的,这些是请吃饭的。”
“好。”闻静淡淡地看了眼,要不是今天心情太坏,她会好好为麦蓝庆贺一番的,虽然有时侯你的朋友太优秀,会让你钦敬之余,总不免有些自卑和失落。
“给你。”麦蓝把纸包里的奖金塞到闻静怀里,拍了拍手,很轻松地。
“为什么给我,这是你的奖金!”闻静纳罕。
“你怎么忘了,我是替你参加比赛,替你把奖金拿回来的。”
“不行不行,这是你的努力所得,我不能要!”
两人推让间,恩美回来了,她笑道:“这钱肯定还是热的,麦蓝昨晚搂着睡呢。”
麦蓝纠正,“没搂着,枕着。”
恩美看看闻静,“麦蓝虽然是好意,但闻静受这奖金心里头会不安,要不你们四六分算了。”
闻静拼命摇头,“虽然我缺钱,但这个真不能要,这是麦蓝——”
麦蓝不疾不徐地打断她,“货币是流通的,现在你需要它们,就让它们流去你那儿,将来有天我需要它们,你再让它们流到我这儿,咱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她的眼睛诚实清明,表情一如平日的浑然朴质,让人自惭形秽所有的小心思、小矫饰或者过滥的感情。
恩美打趣道,“唉,麦蓝,说实话,我也需要。”
闻静却哭了起来,她哭得这样突然,这样痛,麦蓝恩美都慌了手脚。
“怎么了闻静?”麦蓝急了。
恩美还笑,“是太感动了吗闻静。”
麦蓝摇头,“不是,她从没哭成过这样。”
这样的痛哭,对于女人来说,也许只和爱情有关。
那天中午,闻静抱着麦蓝哭,抱着恩美哭,纸巾卷一道道地拉长,扯断,浸透泪水,揉成一团又一团的心碎,满地雪白如蝶冢。
事情就像那些烂俗的电视剧,闻静帮唐逸洲收拾行李箱,衣物里夹杂着女人的内衣,不止一件。当时唐逸洲在洗澡,几分钟里闻静脑里跑了几百种念头,她为他开脱,她不如装做没看见,她不该猜疑害怕,爱一个人就是百分之百的相信。闻静若无其事地把那些内衣放在边儿上,不明显但唐逸洲能看见的地方,这样会引起他的话题,解释成什么她都会信,她都愿信。
可是唐逸洲什么也没说,倒是聊了许多拍摄的辛苦新疆的风土之类,闻静也将这段时间的事情大致讲给他听,讲到个中的委屈害怕伤痛,笑中不免带出泪来,唐逸洲听着,默默地把她搂在怀里,她把濡湿的脸轻轻偏斜着,怕染湿他干爽的睡衣,有这个怀抱,这温热切实的怀抱,她还求什么呢?
唐逸洲说,“对不起。”
她那时不知道,这三个字只是开场白,并非结束语。
一夜无话,次日醒来洗漱早餐如常,却在她洗碗的时候,唐逸洲在后面说,“闻静,咱们还是分手吧。”
当时她没哭,脑子里电路尚未连接的状态,思想像是深陷在泥沼里的腿脚,不能动,无知觉。哭得是他,他说自己很矛盾,很痛苦,爱上摄制组里一个叫小樱的女配角,小樱给他灵感,让他充满力量,而闻静的爱却使他沉没在凡俗里无法飞越。
闻静撕心裂肺地哭着,话不成句,快要把她噎断气了,可还是要嘶哑地说。
“我这么拼了命地爱他,——也错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啊?”
恩美凄然,只能轻抚她起伏的肩,转身想叫麦蓝倒杯水来,却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
当时唐逸洲正准备去图书馆,他从出租屋出来,经过通往Z大小北门的食街,这条街两边开了许多小餐馆,许多周日迟起的学生正在吃早餐。麦蓝就是在这里跑出来的,悲愤交加,一边骂一边哭,不知她骂什么,能听清楚的只有翻来覆去的一句“奶奶的”,唐逸洲又是惊诧,又是难堪,且夺路走为上吧,哪知她下手够狠,抡起餐馆门口的一张钢脚凳子,真就一路追着打来,——简直是疯子,要不是跑得快。
事后很久,唐逸洲想起仍心有余悸,闻静交得是什么朋友啊,简直就是夜叉母大虫恐怖分子。
姐妹们每每拿来调笑麦蓝,麦蓝窘,窘里却仍有些愤愤,“我还没踢他致命弱点呢,我还没用手肘撞他心口呢!”戈葭的愤愤里却多是遗憾,“怎么不等我回来,怎么不叫上我,咱俩一前一后包抄,奶奶的把他抓住扒光了活埋!”
她们轮流陪着闻静,知道那是一段很难熬很难熬的时光,她们陪她跳舞,跳到筋疲力尽,出了一身大汗,她们陪她逛街,敞开肚子吃东西,炸肉串酸辣粉臭豆腐,撑满了胃也撑满了心,她们搜肠刮肚讲好笑的故事给她听,恩美给她化美美的妆,戈葭给她拍青春廿二的照片,麦蓝给她洗头发,红色的塑料盆蓄着温水,她的黑发像一盘云,梳子轻轻地落下。
恩美温柔地说,“再忍耐一下,坚持21天就行了,专家讲21天就能戒掉一个习惯,也能戒掉一个人。”
戈葭竟然有些羡慕,“下个月我也要失恋一次,你们也得这样对我。”
她们陪她去看电影,东区开满紫荆花的小礼堂,是周星驰的喜剧《少林足球》,暗黑的空间,麦蓝给闻静一盒橄榄,戈葭给闻静一罐饮料,恩美又伸长臂递过一筒爆米花。闻静看电影,跟着她们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她和唐逸洲第一次看电影就在这里,那年冬天,紫荆花开得满树都是,他们看《铁达尼号》,七排八号挨着九号,沉船的时候,她俯在他肩上流泪,他们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唐逸洲小声地对她说,“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赢得了这张船票,它让我遇见你,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那些话怎么都不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