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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人轻轻地说,零点了。

黑暗中,人们在寻找说话的人,又像在寻找时间。那一刻,时间变得有形,与地震一样。戴着手表的人,立即一个激灵,抬腕查看着,确信那人说的话,便将手放下去,但片刻之后,又心生疑窦,忍不住又将手腕抬起,与其说是在看时间,还不如说是在端详或审察那只手表。旁边的人伸出脑袋,一只手掌撑着地面,斜着身子凑过去,看到了时间被时针挪到了零点,明白了在那一刻,死去和没死的人,都进入了新的一天。

李子蒙再次出现。他好象是接受了领导的指令,专门到运动场,给人们传达时间信息的,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颇有领导风范地挥着手臂,给垂头丧气人们打气,还带头唱起歌来。但纵使他如何卖力,夸张地打着拍子,效果并不明显,稀稀拉拉的歌声使一会儿被乌云吞噬,一会儿又懒洋洋地溜出来的月亮越发显得凄凉,有如鬼脸。但这并没有影响他昂扬的情绪,在歌声被掐“死”在最后一个音符上时,他的使命完成了。他兴致勃勃地一路小跑着来到程琪们跟前,说:“零点都过了,距离灾难发生,已经过去了近七个小时。怎么样,还能承受吗?”

程琪却问道:“你看见亚妮了?”

李子蒙满腔的激情和豪迈迅速减退,就像一个被高烧折磨得一嘴胡话的病人体温下降了似的:“亚妮?她不是参加健美操比赛去了吗?她回来了?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琪说:“有人看见她回来了。”

“回来了?”李子蒙仍然感到惊讶,“她回来了,居然连你都不知道。既然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谁看见她了?”

程琪说:“她寝室对面的一个同学,她说她是今天下午回来的,地震发生之前。”

李子蒙摇了摇头:“这事情可能是这样的,她刚一回来,本想放下东西就去见你的,这时,不幸发生了!”

程琪眼睛一直:“什么意思?”

李子蒙赶忙说:“我的意思是,她正打算去找你,地震发生了。”

程琪几乎就要瘫痪下去,身子软得让他感觉不到皮肉中还有一副骨架存在。但他还是死挺着。李子蒙刚一说完,他就琢磨道,看来李子蒙这厮确实没有见到她,在这种事情上,他杂种不至于撒谎!因此,事情还不至于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兴许她呆在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此刻正在打听他的下落。可她到底会在哪儿呢?她为什么不直接来找他?每次假期结束返回学校,他们都是第一时间赶到对方的宿舍的,为什么这一次却变了呢?她至少应该在启程返回的时候通知他一声,可她没有这么做,是为什么?想给他一个惊喜?可是就在她回到宿舍,准备洗刷一番时,地震发生了,她来不及逃走,就……这么一想,他便烦躁起来,粗声粗气地对李子蒙说:“你忙你的去吧。”

正好李子蒙也打算告辞,听程琪这么一说,便说了声“那我先走了,你们保重,有空再来看你们”的话,就迅速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

程琪感到身上湿了,便问鲁大个和龙长安冷不冷?龙长安回答说,老大,你是病了吧?我们浑身都一个劲地冒汗,身上粘得难受,都快发馊了。

鲁大个感到程琪的话不可思议,就用屁股顶了一下程琪,程琪也狠狠地回顶了一下,说:“都后半夜了,起露水了,别着凉,现在可是没地方买药。”

鲁大个将背心脱下来,扔在程琪身上,说:“我看你不行了,想得太多了,你那妞,我敢保证没事。你冷的话,咱哥们就给你增加点热量。长安,坐过来,咱们靠在老大身上,给他充充电。”龙长安应了一声,将身体靠住程琪,鲁大个肌肉滚滚的身子就顶住了两个人,“这下好点了吧?”

程琪将背心从身上取下,闻了一下,鼻子眉毛眼睛都皱在了一起,便扔给了鲁大个,说:“怕是几百年没洗了,真馊了,算了,还是你自己穿吧,我是担心你俩的贱体承受不住了。”

鲁大个接过背心,闻了一下,道:“老大,你就胡说了吧!这哪儿有馊味?长安,”他将背心放到龙长安鼻子前,“你给闻闻,到底有没有臭味?”

龙长安一巴掌将那东西打开,嚷道:“拿开拿开,你这脏东西,还到处显摆。老大是闹着玩的,你这呆瓜。”

程琪用胳膊碰了一下龙长安,说:“这世界上很多人什么都不怕,就怕认真。像大个这种较真的家伙,将来恐怕是吃不开的,即使到了日婆娘生崽儿的那一天,都还是活脱脱的一个大学生李逵!”

龙长安笑了:“对呀,一老一小的两个家伙都浑身透黑。”

鲁大个将背心穿上,用后背碰碰两人,就不再言语了。

三个人都困得不行,不久便睡了过去。当他们被一阵阵持续不断的声响惊醒的时候,刚才围坐在他们身边的一些人都不在了。令他们惊讶不已的是运动场上突然搭建了很多墨绿色的帐篷,一些看起来精力充沛的人,在帐篷四周紧张地忙活着,一些人则一会儿走出帐篷,一会儿又走进去,不知道在干什么。

龙长安一骨碌站起来,跑过去观察和打探,然后兴冲冲地跑了回来,说:“老大,大个,等会儿咱们都有住的啦。那些帐篷是本地驻军支援的。”

程琪道:“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些人都住进帐篷了?”

龙长安说:“多半是。那个讲话头头是道的中年女人,我就看见她和几个女生都住进去可,正在泡方便吃。”

鲁大个忿忿不平地说:“他们是什么人,倒先住进去了?凭什么?再说了,都在一起坐了大半夜的人,怎么说都有点感情吧,怎么就把我们扔在这里,连个招呼都不打?”

龙长安挥了挥手,打着哈哈说:“先下手为强嘛,谁都这样!”

程琪说:“说那些屁话干什么?只要有住的,就对了。依我看,那些驻军可真是了不得,抢救速度奇快,搭建帐篷的速度更快,果然是军人风范。刚才我还在寻思,这块运动场肯定要作为避难所的,但军队和社会各界的抢救和援助,最快也得在今天午后吧,没想到现在就到位了,帐篷都有了,这军人就是军人。”

龙长安道:“那里停了好多军车和东风牌卡车!”顺着龙长安的指引,在运动场入口处,宽阔的主干道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汽车,无数人影在强烈的车灯里,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

鲁大个重重地打了个哈欠,咕哝道:“要是咱们利索点,现在就得到一顶帐篷了,即使十个人挤在一起,只要能睡一觉,都好啊,可现在,咱们还得在露天里干坐着。”

程琪用屁股狠狠顶了一下鲁大个的屁股,说:“知足吧,比起那些死了的人,我们已经赚了。看样子先住进去的都是女生,你瞎嚷嚷什么。你身上堆满了肥肉,能量充足,不怕没地方休息。长安,去,让他垫着你睡。”

“老大,你又拿我开涮了!”鲁大个张嘴又是一个长长的哈欠,让人担心他不是嘴巴因为张得太大,口腔被彻底撑裂,下颚骨严重脱臼,业已无法复原,连耳朵也要跟着被撕裂,要么就是那口气要将他肠肠肚肚给兜出来,再也回不到肚子里去。他好不容易才将那哈欠控制住,使劲地擤了擤鼻子,然后鼻子再一收,嘴巴里发出一声怪叫,就吐出一口脏东西,感觉才舒坦了一些。他拍拍胸膛,“当绅士我也会,女士优先嘛!刚才我也只是说说,却被你们这些很不绅士的家伙逮住了,小人,纯粹的小人。长安那身子,是专门给黄花闺女预备的,就不垫他了,饶他这一回。”说罢,身子一歪,倒在草地上,片刻工夫,就响起了粗重的鼾声。

龙长安说:“这打鼾也是病!”

程琪突然心烦意乱起来,说:“人活着,本身就是病,或者说,哪儿有知觉,哪儿就有病,岂止是打鼾?这不,老天爷这老狗娘养的脑子不也病了吗?一生病,就把怒火撒到人头上来了,老子都跟着遭殃。”

龙长安将话题岔开:“怎么就没听到地震预报呢?”

程琪将口里嚼着的一根草茎吐掉,抬头看了看天,月亮仿佛害怕他似的,在他眼光刚一触到它时,就忽地钻进一堆乌云中去了,乌云的边缘便是一道弯曲银亮的镶边。

时下,程琪脑子里被亚妮占满了,便极为厌烦有人在耳边吧唧,但一听说地震预报的事,他肚子里迅速升起一股火:“预报?你想听到地震预报?跟你直说了,门都没有。这可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即使科技最发达的国家都还没有这样的仪器,也没这样的水平。是借口吗?很像,但又是一个铁的事实,你能怎么样?问题是,报纸,广播电台,电视,经常吹嘘这样那样的科技突飞猛进了,什么什么东西又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学术研究又达到了世界级的水平,每年上万篇科研论文面世,可就没有一个国家或机构有本事站出来,跟天老爷过过招,将地震预报技术搞上去。结果就是:我呸!都把舌头都呸出去了,还是没门。连天气预报都不全部准确,地震预报就不谈了。我说不定哪天改专业,专攻地震预报去了。”

龙长安说:“你说的这个我还是比较清楚的。既然是世界性的难题,好象谁都没责任了。但某些异常现象,是不是可以看成是地震的前兆呢?或者说就是地震预报呢?比如说长时间的冰冻,洪水泛滥,见不到头的干旱,成千上万的蛤蟆倾巢出动,蛇往墙上猛撞将自己活活撞死,我还听你说过,你曾经见到过遍地的蚂蚁大迁徙,猪翻圈,鸡朝墙上飞,鸭子纷纷从水里跑上岸,亡命一样乱窜,狗疯子一般跳来跳去,或者在墙下或夜晚拼命刨洞。说起这狗刨洞的现象,我想起老家的老人曾说,一旦某家的人要死了,或者刚刚咽气,就有狗在他家的房子外面刨出一个坑或洞,神色慌张,动作很猛,赶它们,它们立即跑开,人一走开,它们又跑回来,继续打洞,刨坑。他们还说,当狗在一个区域里大肆刨坑,吠叫,狂躁不堪,见人就咬,多半那地方都有灾害发生。”

程琪道:“狗刨坑打洞,我没见过,你这样一讲,我倒好奇起来了。那你见到最近一段时间,有狗在我们学校的某个地方刨坑,狂躁,咬人的事情发生么?现在养狗的人比以前多多了,都说把狗当儿孙一样养,还说,狗在身边趴着,比人在身边坐着躺着,更让他们感到亲切,自然和友善,有狗,他们就少了寂寞、忧愁和危险。这个——,扯远了扯远了。我问你,你见到过狗刨坑打洞的现象吗?在学校,特别是最近一点时间以内?”

龙长安说:“这个倒没发现,倒是前天去东门买东西,路过沙子铺时,差点被一只狗给咬了。那是一条土狗,瘦精精的,尾巴被人砍了,这种狗非常凶狠。”

程琪说:“咬着你了?咬着你哪儿了?”

龙长安说:“你耳朵不好使了吧?我说差点被咬了。”

程琪说:“被扎实地吓了一跳,跟被咬没区别。”说罢,独自笑了起来。

龙长安说:“确实被吓得很厉害,走了很远了,腿都还在打颤。”

程琪幸灾乐祸地说:“哈哈,活该!谁叫你胡说八道呢?”

龙长安说:“什么叫胡说八道?我老家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见多识广,社会阅历丰富,说了你别不信,他们喝的酒比你喝的水都还多,很多见解,哼,恐怕教授们不一定敢比。”

程琪轻蔑地说:“他们的话经得起论证吗?”

龙长安说:“少来你那一套,难怪你跟李子蒙那伪君子是朋友,满嘴都是一股股馊味。不瞒你说,我第一眼看到你那狗友,就拿他不顺眼。”

程琪不以为然地说:“这是谁跟谁,哪跟哪?你跟他怎么样,跟我没关系。我跟他是什么关系,那跟你同样没关系。你脑子不好使!”

龙长安生气了,口气也越来越生硬:“今天我可看明白了,你不咋的!我历来讨厌那些跟伪君子打交道的人了。你跟他是哥们儿,简直就是弱智,失格,丢人!”

程琪摆摆手,摆出难得跟你说废话的神气,将头扭向一边。这个时节,能让程琪动心思的,也只有亚妮了。

这时,运动场外面突然喧闹起来。

龙长安一个骨碌站起来,说:“可能有新情况发生,老大,你坐着别动,我过去看看。”

程琪确实不想挪动一步,见龙长安想去探个究竟,巴不得,便挥挥手,意思是,老大准许你去。

龙长安朝运动场入口处跑去。

程琪望着龙长安越来越小的背影,突然意识到,幽灵不见了。

“果然是幽灵,真跟武林高手一样,来无影去无踪,长了两条无影腿。”程琪暗自想到。

月亮从云层中滑了出来,随时要掉到运动场上似的。运动场立即明亮了许多。

程琪感到血往头上涌,浑身燥热无比。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将腿伸出去,感觉腿脚冰凉,麻木,僵硬。而另外一种下意识的心理冲动袭击了他的神经和心脏,使他隐隐感到焦虑不安。他朝体育场内迅速扫视了一遍,然后又朝迷梦般的校园深处看去,尽管什么都没看到,但他却随着时间和天上的云层的移动而慢慢清醒起来,是的,是时候了,他应该尽快做出决断:天快亮了,该去哪儿?要做什么?如果遇到新的危险,该怎么办?

可他一时无法做出决定,他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人来告诉他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会做些什么,即使会做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程琪突然想起地理系那几个篮球高手,猜测着他们是否还活着。在师范大学,体育系、数学系、地理系是程琪鲁大个龙长安以为的排前三位的对手,而地理系那几个小子可谓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仇人,几次打架事件中,有三次是直接与他们过招的。他们球队的名字极有震撼力,叫“苍山之鹰”。他们作风更是硬朗、剽悍,极其团结,但仍然是程琪三人的手下败将。程琪那时时毫无遮掩的二流子形象,鲁大个的刚烈跋扈,龙长安的聪明和大胆,惹恼了几乎所有的篮球高手。一时间,年轻男子汉之间的关系火药味十足,杀气腾腾。当然,每个系都在强调思想道德作风,不停地开班会,辅导员不厌其烦地寝室访谈,找私人密谈,互相监督,等等,凡是想得到的招数都用上了。结果并不理想,还招致嘲笑。其实,那些“言者谆谆”的指导者自己都不看好这种教育模式。系与系之间在文学、艺术、体育、学术和操守方面的竞争,明里暗里都相当激烈。尤其是艺术节,为了获奖名额,获奖档次,系与系之间就差打人了,使出的手段伎俩,只有他们不感到惊讶。这种明里暗里的争斗和巧取豪夺,已经成了普遍现象,程琪们早就习惯为之了,只是该争的自然要争,即便到了“除了脸以外什么都要”的地步。程琪的某个教语言学的老师就曾说:“不该自己的,我不争,但该我的,那必须得争,如果争了之后仍然得不到,或被人抢去了,那对不起,必须争到底,为此而死,也不足惜。问题在于,哪些是属于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混淆不清的时候,那只有一个办法,争!其实,争来争去,想起来可笑,看起来可怜,那只不过是那些明抢暗盗者随便扔下的几根骨头而已。”篮球场上,程琪们也要争,要斗,肆无忌惮,得理不饶人,自然就与不少的血气方刚者结下了冤仇。

从想念地理系那几个篮球仇家开始,程琪想起了更多的人,但没有一个他知道其下落,在生变得虚无缥缈,死亡像废墟和无尘埃一样实实在在地摆在面前的时候,尤其是在无法选择,无法定夺,只能靠运气的时候,想念那些未明生死的亲友或仇人,就像对症的良药,真能给身当其境者扶伤镇痛的疗效。

有人篮球场上唱起歌来,是那种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没在准确的位置上发音的、声线词句都含混不清的唱法,但感情深切,曲调忧伤,让身处灾难中的人,瞬间就让那旋律将心俘获了去。程琪觉得这歌很熟悉,在业余美校的一次视唱课上被当作练习曲目唱过。在清丽、略显感伤的月光下,程琪注视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篮球场,往日挥汗如雨你争我夺的情形又一一浮现在眼前。他又想起被倒下的篮架砸死的两个学生,心里忍不住一个咯噔,仿佛自己的腰身也被截断似的,有一股灼热夹杂着剧烈疼痛的感觉在腰椎间流窜。他定了定神,却又恍惚起来,就在这一阵清醒一阵恍惚的感觉中,他突然意识到,在当时极端混乱的情形中,没人注意那两个年轻人在挣扎之后死去的惨状,人们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坏了,人也就呆了,懵了,迟钝了,迷糊了,有的人夺路而逃,但显然没有目标,有的人没有动弹,但多是故作镇定或吓傻了。因此,出现在眼前的各种现象,能引起他们注意的不多,即使有人在他们脚下,也因为恐惧而视而不见,事后的回忆,如果没有一个人点指或某场景的引发,也难以有完整的情节。人们对记忆中情景能给予的绘声绘色的描述,多半是自己处于情绪稳定,所处环境中的危险系数相对较小的情形下,而文学作品中的描述,多是因为作者并未身当其境,以局外者的身份和心态,作的接近“现场”但又增添了虚构成分的创造性劳动而已。这个,程琪自然明白。他将目光定格在倒塌的篮球架上,仿佛又看到它们重重地朝倒在地上的两个年轻人的腰上砸去的情形。两个小伙子死了,身边是夺路逃命的人。时下,篮架下面空无一人。程琪想,那两具尸体已经被人弄走了,他们断裂的腰,还能接上吗?他知道,在学校这种地方,流血事件是必须禁止的,即便在地震中,死人是不可避免的,但流血和死人一旦发现,相关部门必将采取措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稳妥的方式处理掉。因为在学校领导者看来,流血死亡,是家丑,不可外传,内部消化最好,即使难以消化,即使在地震期间。“呵呵,这些都他妈的可以理解!”程琪向来都是吊儿郎当地对这种处理表示理解,也表示反感,别人听来,自然就有讥讽鄙视的成分。他明白,上面害怕出事,担心年轻人定时炸弹,甚至是毒品。这显然很不符合他对人性的理解。他一次次地质问,内部消化,难道不是在隐瞒事实吗?隐瞒事实,不就是隐瞒真相吗?高等教育,以及其他所谓的文明行为,莫非就是要我们学会隐瞒真相,或不求真相而后快?这就是所谓的“文明程度高”吗?为此,中文系专管学生思想工作的领导专门找他谈话,他说,领导,你辛苦了!你语重心长讲的那些道理,我理解,但请问,他们是真的怕出事呢,还是怕承担责任,影响你们升官发财?领导和颜悦色地说,你这种思想不好,说法不对,说出去影响极很坏,对身心健康也有害,对你的人生前途非常不利。他说,我有什么可怕的?我没不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我不求升官发财,就不担心前途。领导临走时又叮嘱一番,他答应注意言行,但那人一走,就在宿舍里放声大笑。

那种时候,李子蒙就会来和他说话,穆彪也会说上几句在他看来是废话的话,胡家森嘻嘻哈哈地说这些事其实根本就不是事,可在他们看来却是大事,角度不一样,看法不一样,既然意见不同,你干嘛要在乎他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跟谁?现在他亲眼见到两个年轻人死了,想象着某些人士见到尸体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他还想,这次绝对不会只死这两个倒霉鬼,那些担心年轻人出事的人,包括仍然是年轻人,却业已学会上了年纪的人的那一套的人,他的同学,同学的同学,同学的同学的同学,再也不会担心什么了,或者不可能担心辱没学校风范的事情发生了,因为他们死了,即使活着,他们也会惊诧,因为死人的数量远在他们的想象之外。程琪被称为二流子,但他同样跟那些不是二流子的人一样意识到死亡是他和他们的想象所无法企及的。或许只有在自然灾患面前,人才会显示出真正的面目,德行和性情。死的,已经死了,再也无法伪装,而死亡,是最高的又是最僵化的直率;活着的,被死亡这么一敲击,有点清醒了,鸟人、小人和王八,都慢慢变成了人,即使还要伪装,还想推卸责任,还想做龟孙子,还想大捞一笔,但死亡确实是人间最强大的武器,没有任何东西和人,能和死亡相比,即使企图作最后的抗衡,那只不过是垂死的挣扎,最花力气的绝望罢了,死亡就那么几秒钟,之后,一切宣告结束。那两个年轻的倒霉鬼,也结束了,完蛋了,灭亡了,销声匿迹了,灰飞烟灭了,他们孜孜以求的事业、爱情、家庭、荣辱和得失,全不存在了,不能说他们解脱了,轻松了,自由了,但确实是结束了。这种结束没有悲壮,仇恨,忧伤,疑问,不甘心,只有意外,几秒钟的挣扎和死亡。只有活着的人,可以去痛苦,去评价,去总结,去流泪,可以害怕死亡,可以承担或拒绝承担责任,日子久了,除了亲人,还有谁知道某天某地某个年轻人,被倒下的篮球架砸断了腰身,或砸破了脑袋了呢?程琪想,文学家,医生,老师,父母等人都说生命是最珍贵的,但生命又是最不值钱的,在地震面前,死亡轻松无比地掠夺了人的生命,如此看来,在地震和死亡面前,任何理论和教条都不值钱,李子蒙的学生会主席不值钱,专家学者教授不值钱,大亨大贵者不值钱,他妈的,什么的什么都不值钱。

程琪眼睛湿润了。那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变成了唱歌的人,从篮架下缓慢地站了起来,身子摇晃了几下,两个人彼此扶了一把,才站稳了。一个人只剩下半边脑袋,脑花流了出来,流满了身子,在月光下闪着青白的光,又像被人盖了一脑袋的豆花。另一个腰没了,肚子破了,肠子一根根一节节从腹腔里流了出来,掉到了地上,像一团淋了水的巨大的线团。两人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后,开始晃动,看样子是想要跑开了,离开这危险之地。但到处都在摇晃,颤抖,旋转,颠簸,起伏,破裂和坍塌,他们没有躲过这场灾难,在坚硬而开裂的篮球场上蹒跚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再次倒了下去,篮球架第二次砸在他们身上。当鲜血再次溅起来的时候,那两具尸体突然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在篮球架的重击之下痛苦万状,惨叫之声不绝于耳,随之,这些惨叫声就变成了歌声。程琪揉了揉眼睛,看见那个人由男人变成了女人,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亚妮。

“亚妮——!”程琪大叫一声。

这声喊叫来得太突然,太迅猛,仿佛地震再次来袭,来不及逃脱的人所发出的那声急促而响亮的吼叫,也像是一个为某种刻骨铭心的事情或被生活挤压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那时,龙长安从运动场外面回来,刚刚坐下,眯缝着眼睛想休息一下,就被这喊叫震动了。他一把抓住程琪的肩膀,边摇边喊:“老大,你怎么啦?”

鲁大个被惊醒,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当他看见急促地喘着气的程琪在龙长安的摇晃中变了一个人似的时候,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就把程琪一把抱在怀里,喊道:“老大,你这是怎么啦?好好,你别说话,什么也别说,过一会儿就好了,什么事都没有,只有我们三个人,天亮了我们还打篮球,还打篮球,啊!”

龙长安在一边显得一筹莫展。

鲁大个问龙长安:“刚才你不在?”

龙长安点点头。

鲁大个紧紧地抱着程琪,问:“去哪了?”

龙长安指了指中文系楼,说:“全垮了,连堵完整的墙都没有了。死人都堆了一地,只要空地,都摆满了尸体,都死了。我本想到我们系正门那儿去看看,一脚就踩到了一具尸体……”

程琪猛地从鲁大个怀里挣脱出来,两眼死死地盯着龙长安:“你踩着尸体了?是尸体,还是活人?尸体遍地都是吗?就没看见废墟里还有活着的人?你看见了所有倒塌的宿舍了吗?废墟里还有活人吗?”

鲁大个搂着程琪,感到憋闷,松了松手,又摇晃着,好象一个木偶似的:“老大,你可是吓坏了我们了。你到底是怎么啦?真没事了?那就好。你们中文系的威风楼倒塌了,其他系的楼也倒得差不多了,都没了,全报销了,长安还能上哪去?上天?你别把他给吓傻了。”

程琪一把将鲁大个推开,站起来,伸长脖子朝中文系楼的方向看了看,确信了鲁大个说的话,其实他早看到他生活了三年的大楼坍塌的情景,只是希望那是幻觉,或者根本就没看见,或者再次确认那是一个事实。他回过头来,又盯着龙长安的脸不放:“你都看见什么了?死了多少人?你踩着了他们的尸体,尸体堆在路上,你走不动了?”

鲁大个张大了嘴:“长安,真那么恐怖?”

龙长安心有余悸地说:“到处都是尸体,担架都不够用了,放尸体的空地也越来越少。我听一些负责的人在开会商量,在天亮以后,运动场恐怕要辟出一块地方来堆放尸体。”

鲁大个咆哮道:“那我们这些活人住哪里?”

龙长安说:“我怎么知道!是活人,还会被尿憋死?你别那么惊喳喳地叫唤,你瞧别人都在看我们,注意点形象,我们影响他们休息了。还是老大说的是,能活着,就知足吧。”

程琪问道:“昨天天刚黑就赶来的救援队伍,已经开始在废墟中救人了吗?”

龙长安觉得程琪越来越古怪,与平时的他简直不是一个人,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以为他中邪了,耐着性子说:“对!说都是本地的驻军,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身份的人,我们学校的人都参与进去了。军人最多,我听一个老师说,第一批到来的就是军人。”

鲁大个说:“这个咱们早就看见了的。”

见程琪清醒过来,鲁大个和龙长安都松了口气。

龙长安问:“天快亮了,老大,怎么办?天亮之后,我们不便老呆在这里吧,别人的眼光都会刺死我们,他们会私下议论,瞧那几个人,年纪轻轻的,有手有脚,不去帮着抗震救灾,而是老呆在这里,无所事事,成何体统?想想也是,我都觉得我们都成了闲人了。你是老大,你说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鲁大个顺着龙长安的话说:“老大,你拿主意!”

程琪答非所问地说道:“先听歌吧。”

鲁大个说:“不就是吉他协会的几个小子吗?自称是校园歌星,新潮歌手,自诩没人能进入他们的法眼,按老大的原话说,他们屁股翘得老高,都快撞着月亮了!那些歌,都是哪个朝代的啦?还唱?中耳炎都给听出来了!”

龙长安鄙夷地说:“每个周末,他们都在民族文化研究室前的坝子上开演唱会,一开始人还是挺多的。附近工会门前也有一块水泥坝子,被几个少数民族的小子占了,每周在那里跳舞,民族舞,迪斯科,太空舞,交谊舞,街舞,都跳,很多人给吸引住了,新潮歌星们的演唱会就名存实亡了,但他们仍然坚持演唱。我听过几次,没什么了不起的,多半还是走廊歌星那种料。咱们系那条黑不溜秋的楼道上,每天晚上都有几个人在那里干吼干叫,自我感觉还真是好,拿别人不上眼,常惦记着参加省上的卡拉OK比赛,说不拿大奖,就不回来见人。这么些年了,我真没见到过他们拿过什么大奖回来。不过,他们真还有毅力,始终那么唱着,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想唱了就亮开嗓子唱去,这点我倒非常佩服。”

程琪不屑撇了撇嘴巴,乜龙长安一眼:“就你们系那二钱音乐水平,还敢拿出来说?你以为老子是音盲?至于音乐系那些家伙,可是货真价实,唱功还是过得去的。据说那些到基层去选拔音乐人材的老艺人,可不是白吃饭的,也没有收一点好处费,秉公办事,一律看考生的真本事,能者上,招收的学生可不是吹的,人家吃的是专业饭。你们系那几个走廊歌星,顶天了也是业余的,除非他们是天才,不小心跑到歪道上去了。再说了,咱们中文系那几个音乐高手,也不孬,从来不在乎什么科班出身不科班出身的,比赛就是证明,他们在省上市里举办的流行歌曲和民族音乐比赛经常赢。其他的走廊和厕所歌星,也就只能蹲在厕所里清理清理口痰。”

鲁大个笑道:“老大,你尽管吹,放肆地吹,反正现在是地震时期,没人会在乎你把猪吹成人,把狗屎吹成法式面包。”

龙长安道:“对呀!中文系的人,就一个冲天的本事:吹!全是肉喇叭。我看他们系那些外交人才,跟评委有一腿的吧。至于评委,有几个是吃专业饭的?一本正经在坐在评委席上,一脸矜持,真还像那么回事,其实呢?哎,不吃专业饭做做评委也无妨,可你得公正点呀。但每次卡拉OK,合唱或书画大赛,他们哪个不围着中文系说话,给打高分的?”

程琪朝地上啐了一口,道:“就算你臭嘴嘣出了香精,是事实,可那也是本事使然,怎么就没见他们为你们打高分呢?这说明什么问题?再说了,给打高分,也得有本事,你没本事摆出来,他们想打高分,都不敢,谁叫你次呢?”

龙长安指着程琪对鲁大个道:“你瞧瞧他那嘴脸!不愧是一个池塘里的泥鳅,花色品种果真一样。”

鲁大个说:“我们认你是老大,那是咱们哥仨的情义。可中文系是学校的老大,除了人多,嘴巴狡,还凭什么?谁认了?”

程琪笑眯眯地说:“美女也多。你们难道没看见一到周末,省体育学院那帮浑身肌肉疙瘩的小子,一窝蜂地往咱学校蹦么?到咱学校干什么来了?找美女快活呀。咱学校哪个系出美女?你们摸着胸口,抠着屁股眼说,咱学校是哪个系出美女?不说?是装着不知道,还是因为自卑和患了红眼病不敢说?还有,是那几个兔崽子成天磨着我,都快把老子磨成拉皮条的媒男了,死活要我给他们找一个中文系的姑娘做女朋友?是哪个连主谓宾定状补都没搞清楚的家伙,经常缠着老子替他写情书?是谁?不敢说,还是把老子的辛勤劳动给忘了?你们不说是吧?怎么,想说?那就放屁呀!快点,我耳朵等会儿要上锁。说吧。但先说清楚,你们如果不说实话,我仅用一根头发,不,一根阴毛,就能抽死你们!”

鲁大个和龙长安两人一丢眼神,便猛地朝程琪扑了上去。

龙长安叫道:“你还是我们的老大吗?你使坏使到了天,也不能坏自家兄弟呀?你还没有给我哥俩找到女朋友,却先坏上了,我们整死你!”

但三个人很快就停止了打闹,旁人冷漠和责备的眼光将他们迅速拉回到现实中。月亮被乌云吞没,他们重新身陷入黑暗之中,他们短暂的快活也变得黑压压的。

几个男子仍然在篮球架上坐着,唱着一首首忧郁的歌。

三个人被后半夜的些许凉意搞得困倦不已,片刻的安静之后,都睡了过去,什么声音都没有让他们睁开眼睛。但天亮之前,他们还是先后醒来了。

歌声消失了,那几个歌者也不见了。篮球场上坐着或睡着越来越多的人,密密麻麻一大片。但大半个足球场却变得空旷了,仿佛曾经占据它的人突然被蓦地洞开的大地给吞噬了似的。许多受伤的人被抬到了球场里,有很多人在担架一旁跟着,一旦担架放下,他们立即替伤者擦洗脸和手,一些护士则负责给伤员包扎伤口和输液。死去的人则被摆放在主席台与足球场之间的跑道上,用一件衣服胡乱盖住他们的头脸,或用一张类似床单一样的布匹将他们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程琪朝前走去。龙长安鲁大个彼此狐疑地看了看,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好跟在他身后。在走到伤员所在的区域时,程琪停了下来。受伤者歪斜扭曲的脸和身子,比他们不停的呻吟更让他感到烦躁和揪心。他闻到了一股股浓烈的臭味,那是血腥味、汗味、灰尘和药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同时也闻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他蹲在一个头部包着厚厚纱布的伤者旁边,仔细地审视着。那是一个女生,浑身血迹斑斑,脸和手都肿胀非常很厉害。那女生不是亚妮。

龙长安蹲在程琪旁边,做了他的影子。鲁大个一脸拉着,挠着脑袋,耷着腰站着。

人们在伤者之间的空隙走来走去,有的像幽灵,鬼神,在人的世界里鬼鬼祟祟地走动,有的像在寻找什么,不是寻找亲人,就是寻找朋友或爱侣,有的是凑热闹者,这走走,那瞅瞅。他们神情黯淡,古怪,身上有一股近似红药水的味道,或者是烟草味,或者是汗馊味,或者是狐臭,或醋味,或孜然的味道。他们让程琪感到懊恼和烦闷。但鲁大个龙长安则认为他是被这些血腥的情景给搞得神智不清了,鲁大个还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程琪小声但有力地喝道:“她死了!”

这声音象是从地狱之墙的缝隙里挤出来的,阴冷,潮湿,刺耳,夹带着一股霉味,以及无情和死人的血迹。

几个护士急忙走过来,在女生头上身上忙乎一阵,就停了下来,那个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护士面无表情地说:“抬走吧!”这时,从堆放死人的地方跑过来几个穿制服的人,还有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子,将那女生的脸简单洗了洗,将她衣服最上面那颗纽扣扣上,就将她抬走了,在主席台下找到一块空间,将她放下,用一张白布,将她从头到脸地包裹起来,在一张硬纸片上写上编号,钻个孔,用一截细绳子穿了,打一个活结,挂在担架上。

一个女子见状,嚎啕大哭,任凭旁边的人如何劝解,都没让她停止哭泣。

鲁大个想问程琪,他一动不动地蹲着,就准确判断那女生死了,凭什么?

龙长安对正欲说话的鲁大个悄悄说道:“老大好象不行了!得把他看紧点,另外,尽量不要说废话,明白吗?”

鲁大个看着紧跟着站起来,一脸死灰的程琪,又看看龙长安,说:“看不出老大有什么异样,是你有毛病吧!”

程琪继续往前走去,感觉像走在乱坟堆中。为了不踩到伤者,三个人走得极慢,每下一脚去,都要确信没踩到人,后脚也不至于破坏平衡,才继续挪动脚步。对于平衡感差的鲁大个来说,这种行进方式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比春运时戳在肚子贴肚子屁股戳屁股的列车上还让他难受,他真担心万一摔倒下去,让那些伤痕累累的人再次受伤。

在蜗牛般的行进过程中,萦绕在三人耳边的多是这些话:“得输血,但没有车辆将他们送走。”“不能耽搁,马上手术!”“赶快输液!”“脉搏还在,但很微弱。”“他血压太低了!”“他昏迷很久了。”“他腿断了。”“担架恐怕不够,你们再想想办法,要快!”“赶快撕开他衣服,裤子也要撕开,要通气。”“纱布还有吗?喂,这里没纱布了,拿点来!快,拿点纱布过来!”“赶快呼吸,人工呼吸!”“没办法,伤太重了,实在……,抬走吧,想办法通知他的亲人。”“把身上的灰弄干净。”“把枕头拿过来,把他的头枕高一点,对,对,就这样,很好!”“没水了,哪里还有清水?哪里还有清水?”“慢一点,轻一点,对,就这样,缝好,好,好,没问题了。”“没关系,你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天亮了就送医院。”“他一直都在吐血,可怎么办呀?”“别哭,有我们在!”“你是哪个系的?大几?”“不要说话,你需要足够的体力。”“坚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好吗?一定要坚持!”“挺住,挺住!马上就好!”“好了,你得救了,我们真为你感到高兴!”“请相信我们会尽全力救你!”“我来,你歇一歇!”“真是好样的,对,就这样,把嘴张开,哦,好好,好样的,吃东西了!”“你要是受不了,就咬住我手臂!”“我们尽快联系你班主任或者亲人,放心,他们不会放弃你!”“来,把那个人抬过来,他伤得很重,别动他,等医生来!”“他们都需要马上输液!”……

程琪突然想起了陈寅寅,感觉已不如刚从董刚口中得知他死亡的消息是那么强烈了,作为个体,他的死亡似乎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地震和遍地的死伤者淡化了,这让程琪感到相当的悲哀,别扭。

程琪还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陈寅寅生病,去学校医院输液。他规规矩矩地坐在医生对面,有些不自然地对医生说:“我需要打针吗?”

医生一边在一张处方笺上飞快地划拉着,一边说:“不需要打针,输液就行了。”

他说:“输液就是打针呀!”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划拉去了,说:“输液就是输液,打针就是打针,两者是不一样的。这么说吧,输液就是在你血管上插上一根管子,将液体输入进去。打针,是在屁股上进行肌肉注射。”

他还不松口,说:“我们那儿把输液就叫打针!”

医生再次抬起头来,看了看他,脸上虽保持平静,但仍被他的话搞得抽搐了几下。医生说:“每个地方的说法不一样,也很正常。”将处方笺交给他,突然又问道,“那你们那地方将诸如在屁股上进行的注射叫什么呢?”

他说:“叫打屁股针!”

医生和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陈寅寅回来说起这事,八一六寝室的小子们笑得在床上翻滚。

但陈寅寅始终不改口。有次去医院做肌肉注射,他对一个长得高高大大的护士说:“打屁股针!”结果被那女人大肆嘲笑一通不说,还被她说成是这是她听过的绝对超级的废话。

陈寅寅极为不服气,回到八一六,还不停在咕哝:“我们那地方可是人文汇萃,堪称中国人种最优异的地方,怎么会说废话呢?”

穆彪是那种只笑一次,如果再让他逮住那笑话重复或者说了笑话后还在唧咕,就极为反感的人,当即就冲陈寅寅吼道:“你咋那么多废话呢?”

陈寅寅狠狠地将壁柜的门关上,却迫于穆彪的威风,他忍住了。

陈寅寅有次在班会中和程琪坐在一起,对他说:“咱们班有几只蝎子。”

程琪向来对这类话题不感兴趣,便顶了一句:“那你告到系上去呀。”

陈寅寅阴着脸说:“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过了片刻,他又补充道,“还不到时候,时候一到,也得告他们,杀杀他们的锐气!”

程琪将陈寅寅端详良久,就像在辨析一只蝎子似的,说:“他们的毒汁喷着你了?”

陈寅寅黑着脸说:“他们就是几只恶毒之极的蝎子,真不是好东西。周老师其实了解他们,只是没给他们烂脸看而已。”

程琪伸手抓住陈寅寅的下面,说:“长着那玩意的呀,怎么看你都不像一个爷们儿?”

被程琪抓疼了那东西,陈寅寅满脸通红,却又不好发作,说:“你果真下流,那东西是随便摸的吗?我看你就是一个变态,超级变态,。哎哟,疼死我了。”

班会无法引起程琪的兴致,他无聊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梧桐树,便靠在墙上,几乎要睡去,但陈寅寅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便睁开眼睛,像看古玩似的看着陈寅寅,问道:“雄娘们儿,你说的那几只毒蝎子,到底是是谁呀?”

陈寅寅板着尖小的脸说:“心虚了?”

程琪一巴掌拍在陈寅寅肩上,说:“老子就是一只毒蝎子,毒蛇,死了也是砒霜,耗子药。就你那小样,恐怕还没有资格给老子定性。”

陈寅寅往旁边躲着,说:“没资格就没资格,劳驾你饶我一马。”

“不行,今天你要是不说出你爹妈一样的几只毒蝎子,你就别想脱身。”程琪笑眯眯地说,伸手又要朝陈寅寅的裆部抓,“你说不说?”

陈寅寅将程琪的手打开,脸上也堆上了笑:“我可没说你是毒蝎子,这下好了吧!反正他们别得意得太早,有他们好果子吃的。”

看到陈寅寅那尖小尖下的脸,程琪便厌烦了,将身子侧向一边,不再搭理他。

陈寅寅突然用手肘碰了一下程琪:“禾口王王其,刚才你叫我什么来着?”

程琪正在迷糊中,被陈寅寅打搅,转过身来,张口便骂:“你神经断了?我叫你什么了?你那名字很新潮吗?”

陈寅寅支吾着说:“你骂人!”

程琪终于想起来了,便道:“说了就说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居然还记得如此清楚,果然是爱记仇的家伙。”

“你不能那么糟蹋人!”陈寅寅道。

程琪在肚脐眼上抠了一下,又在腰上挠了几下,伸了个懒腰,说:“你这人,真是喜剧,明知故问,一个标准的雄娘们儿!”

陈寅寅没再搭理程琪,他的注意力被生活委员宣讲的学校将提高每个月伙食标准的通告吸引住了。

第二天,程琪蹲在厕所里拉大便,李子蒙提着裤子火急火燎地跑来,说是来和老朋友搭个伴。两人说着可说可不说的话,尽量将肚子里那点糟粕排泄干净,糟糕的是,程琪是便秘,李子蒙是拉稀,两人都心照不宣。

两个人闷了一阵后,李子蒙问道:“昨天你和陈寅寅在嘀咕什么?”

程琪说:“你他妈顺风耳啊?你在第一排,我们在最后一排,小声说话,你都听到了?你比陈寅寅还特务。”

李子蒙说:“陈寅寅那小子别看不吭气吭声,可是有追求呢,辅导员说他一直想入党,经常向系上反映情况,是一棵不错的苗子,有政治前途。”

程琪费了好大的劲才拉下一点东西来,脸胀得通红,过了会儿才说:“那你就好好培养他,说不定将来你俩要穿同一条裤子。”

李子蒙一改平时温文尔雅的派头,重重地啐了一口:“你说我跟他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在同一条战壕里战斗的战友?我呸!”顿了顿,猛地拉出一注稀汤,感觉舒服了一点,便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搞错啊?我宁愿和一个死人拥抱,都不和他照面,他拉倒吧。”

程琪逮住李子蒙的话说:“身为中文系人,怎能在厕所大放厥词呢?你那一吐,倒是有催化作用,不仅让老子挤出一点点牙膏来了,而且,你那稀汤水比你的口水还射得猛。”说罢,被自己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几个在尿坑边捏着那软物拉尿的小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李子蒙是见惯了场面的人,也不恼,说:“你说得对,作为中文系人,确实要注意说话的分寸,注意形象,今天我粗口了,向大家检讨。”

那几个人走了,程琪说:“你就别装了,检讨了也没用,把尿屎拉利索了,才是正事。”

李子蒙说:“还没回答我问题,你们在后面嘀咕什么?”

程琪感到肚子又不舒服了,就呻吟了几声,身子忍不住往上直挺了一下,感觉轻松了,才重新蹲下去,说:“摆龙门阵!”

李子蒙只好说:“他说谁是毒蝎子?”

程琪还没缓过劲来,咕哝道:“他爹是!”

李子蒙耐着性子说:“正经回答。”

程琪感觉到肚子里有一股气给撑着,但那气却怎么也不出来,撑得他吃不消了,身子就直了,人也跟着站起来了,让一个一头撞进来方便的小子看见了,后者取笑道:“禾口王王其,黄泥巴掉在裤裆里,可是说不清楚哦。”

程琪硬撑着蹲下去,将那气压住,肚子却又痛得厉害,见有人揶揄自己,便没好气地说:“去你娘的,给老子滚开!老子拉的可是正经的人屎,到哪儿都说得清楚!要不,你杂种来尝尝?”

那人笑着回骂了几句,将手中捏着的阳物朝向程琪,一股尿液差点喷在程琪身上,程琪一边骂着,一边躲避,那人放肆地笑着,提上裤子,小跑着出去了。

李子蒙说:“他说我了吗?”

程琪想了想,说:“他也只是说咱们班有几只毒蝎子,正春风得意哪,但没说是谁。你怎么说他在指你呢?”

李子蒙舒了一口气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程琪说:“你毛病多。”

李子蒙说:“真还让你说准了,我确实有毛病了,下午得去医院买点药。你好象也病得不轻,一起去?”

程琪装出难受的样子说:“你看我,拉都拉不出来了,也没吃什么上火的东西,怎么就——,说白了,就是拉不出来。你买药的时候,帮我买一点,好象是便秘了,哈哈,老子从没这么苦涩过,更没这么黏糊过。回来给你钱。”

李子蒙说:“钱好说。”

说罢,提起裤子就出去了。

程琪想:“陈寅寅说的几只毒蝎子中的有一只是肯定是李子蒙。”

月光越来越淡,月亮越来越薄,黎明就要来了。

程琪想:“陈寅寅死了,那些毒蝎子在他死前都被他告到系上去了?那他是蝎子,还是探子?”

一个伤者突然挥了一下手臂,重重地打在程琪腿上。程琪一个趔趄,鲁大个和龙长安立即将他扶住。

那伤者歇斯底里地叫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两个护士赶了过来,但伤者的力气很大,她们几次差点被他掀翻。

程琪三人立即加入到护士的行列中,但被伤痛折磨得绝望之极的伤者爆发出惊人的能量,一群人一时间无法让他平静下来。

“我要死了!……”

程琪的肚子被那人狠狠踹中,疼得他嘴巴都歪了,两个护士胳膊也被伤者抓伤了,鲁大个龙长安试图按住病人的双臂,但由于空间太小,他们又担心用力过猛,伤及旁边的伤者,便有些缩手缩脚。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程琪臂膀横空一抡,一巴掌扇在伤者脸上,骂道:“真想死的话,你他妈的就别只干嚷嚷!老子现在就站在这里,陪着你去死!你他妈去死呀!死呀!”

伤者猛地住了声。

两个护士被程琪的举动吓呆了,一脸通红,两手发抖,好象被骂的不是那伤者,而是她们。只有程琪那两个还在企图控制伤者的死党,若无其事地对那伤者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一个护士清醒过来,厉声对程琪说:“你怎么打人呢你?他是伤员,忍受不了伤痛,是正常的啊,你不能动手打他!”

伤者慢慢地平静下去,但仍低声抽泣着。

龙长安悄悄对鲁大个说:“老大真下得了手,万一被人告发就悲惨了。”

鲁大个说:“屁话!出事了,有我顶着。老大说得对,很多长了鸡巴的小子,实质上是娘们儿,叫什么来着?”

龙长安说:“雄娘们儿!”

鲁大个点点头,说:“真是那么一回事。这小子那嚷嚷,没病也给让出病来了。”

程琪望着主席台前一具具的尸首,脸上没任何表情。身后,那个伤员呻吟了几声,声音很怪,仿佛喉咙里被鱼刺卡着了。他从手指缝中偷偷地看看了程琪的背影,又看看那两个正在照顾其他伤员的护士,嘴巴一咧,又哭了起来。

龙长安像哄小孩子似的,才让那男生停止哭泣。

鲁大个说:“哭呀!怎么,没水水了?”

那伤员白了鲁大个一眼,指着龙长安说:“还是这个大哥哥对我好,人又长得帅,说话又温柔,不像你和他,”又指着程琪,“粗鲁,蛮横,还打人了。”

鲁大个质问道:“我打你了吗?”

程琪转过身来,那伤者赶紧将指头收拢,往担架深处缩紧了脖子,露出害怕、可怜和告饶的样子来,随即又嘤嘤不止,说他要死了。

这时,一个人叫住了程琪。那人是师范大学邮电局的一名职工,与程琪三人很熟。他原本酷爱排球,却因为嗜好啤酒,将肚子喝大了,无法在排球场上蹦跳,连下蹲都要将裤子挣破,加之对程琪三人的篮球技术非常欣赏,就改打篮球了,便与程琪等人成了球友。他住在留学生院后面的教职工宿舍一楼。

那人看起来已经忙活好一阵了,满脸疲倦,两眼充血。

那人对程琪说:“有你的汇款单。昨天下午我正要去球场找你,地震就来了。你那笔汇款也许就只有退回去了。”

程琪道:“邮电局也遭殃了?”

那人说:“不垮才怪,就那破房子,不说地震,随便在墙上踹上一脚,它就会倒。如果不死人,我倒希望地震多来几次,这样,那破房子就垮了,就有理由重修了。”

程琪笑着说:“这想法好。”

鲁大个说:“即使死人也没什么,专门死坏人,尤其是老子痛恨的人。这世道可就是稀奇古怪,好人死,坏人活得滋润,现在好了,地震来了,管他娘的好人坏人,谁倒霉谁就死。”

程琪说:“对,而且要死得很难看。那个有眼无珠的老天爷,要是他再不好好拾掇拾掇人间事,他长不出鸡巴来!”

那个人对程琪说:“刚才给了那伤员几巴掌的是你吧?”

程琪吃惊地说:“黑咕隆咚的,你都看见了?”

那人说:“护士都在说,说你下手狠,那个人也只是痛得不行,叫得很凶,可你就发脾气了,狠狠地给了他几巴掌。”

龙长安赶紧纠正道:“胡说!就给了他一巴掌!”

程琪说:“都一样!老子是打了他!他一个劲地嚷他要死了,可就是不敢去死,屁股一挫一挫地干嚎。”

那人说:“也只有你有那脾气,我也见不惯那号人。不过,事情可能有些糟糕,他们嚷着要将此事报告给校长,你恐怕要挨处分。”

鲁大个讥笑道:“就这么大点破事,还要上报?老大,那几个小厮是你们系的人吧?你们系的人怎么爱专门干这类事?”

程琪嗓子干燥,发痒,忍不住干咳了几声,舒坦了一些后,才说:“放屁!你们系这种人就少了?当然,学校嘛,文明之地,打人总是不对的,但是,挨揍嘛,也是对的,那小子知道自己挨揍的原因。角度不一样。”

那人说:“不和你们闲扯了,我还要干活去。”

程琪一把抓住他膀子:“谁叫你来的?”

那人说:“我自己来的。”

龙长安说:“你应该年年得你们单位的优秀吧。”

那人鼻子里嗤了几嗤,就跟患了过敏性鼻炎一样,道:“优秀?优秀有几斤几两几钱?罢了罢了,我不图这个。地震来了,大家都忙,外面的人都来帮助咱们,我哪敢闲耍?”

鲁大个说:“你指桑骂槐?”

那人正欲辩解,程琪推开鲁大个,对那人说:“你先忙,改天打篮球。”

那人应了,就走开了。

程琪看了看东边的天,那天际就跟麻布一样,但已经开始缓慢而有力地显露出黎明即将到来的气色来。又是一个晴朗炎热的天,干旱继续横行霸道。

“旱震!”程琪突然说道,“这次地震,我敢肯定,是旱震!”

这时,一拨人抬着几个呻吟不止的伤员走来,鲁大个和龙长安赶紧上去,刚着将伤员抬到一个稳妥的地方,便有医务人员上来替他们输液。

那个邮电局的年轻职工又出现了,他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抬着一副担架,朝主席台那边吃力地走去。

程琪三人赶紧上去帮忙。

“那边不是有空地吗?”程琪指着链球场旁边的一处空地说。

邮电局那职工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带出来三个字:“他死了。”

程琪想,这是我看到的第三个死人了。

那几个学生面色青灰,看样子刚刚哭过。

鲁大个力气大,将他们取代了。

邮电局职工对程琪三人说:“他们是同学,还同寝室。”

龙长安安慰着他们,但安慰没有起到效果,反而加剧了他们的悲伤,他们一个跟一个地哭出了声。其中一个边哭边说:“地震时,我们正在打牌。其实,我们住在二楼,逃生还是来得及的,”他指着最瘦小的那个男生,后者已经哭得没有了声音。他说,“他本来是第一个冲出寝室,但到了楼梯口,他突然喊了一声,糟糕,二头还在睡觉,你们先下去,我去叫他。说完,他转身就返回了寝室,将二头一把从床上拽了起来,两个人一起冲出寝室,我们在楼下看见他们迅速冲过过道,很快就出现在一楼楼梯上,但当他们即将跑到一楼出口的时候,楼就塌了。当时,二头在他前面,危险并不大,但他还是将二头往前推了一把,他胸部以下,全被压住了。我们拉不动他,就去找工具,但房子都倒了,哪儿找不到工具。他昏死过去了。我们又去拉他,他突然醒了,嘴里流着血,说不出话来,就看着我们………”

又有一群人涌向主席台前。

白布和油纸不够用了。有人大声地说道。他身边的人焦躁地走来走去,嘴里喷出的香烟已经能清晰看到。

“你们几个他娘的死娘了?你们能不能不抽你们他娘的烟,去后勤处看看?”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自己犯错了,后勤处的仓库早已不存在,那几个听他发火的男子冷漠地望着他,带着明显的讥讽神色,但他还是不松口,“找点塑料布来,快去!天一亮,太阳一出来,这些尸体就要发臭。快去!你们他娘的是没长耳朵,还是抬杠子?”

说这话的人程琪不认识,但看样子是个小官,否则,他也不会事必躬亲,跑到死人堆里和死人打交道,那几个年轻男子也不会不买他的帐。但他终究还是捞到了面子,那几个冷脸冷色的男子很快就搞到了白布,塑料布和其他一些可以包裹尸体的东西,比如从宿舍废墟中捡来的床单、蚊帐、被子和篾席。

但不断抬来的尸体使那些布料油纸很快就用光,那大嗓门的男人又叫嚣开了,让人心惊肉跳。

程琪想:“这是我看到的第几具,第十几具,几十具,或更多的、无法统计的尸体了?只有老天爷知道。”

龙长安被那个大嗓门男人弄得极为烦躁,便跑到正在发呆的程琪身边,两眼怒火地喊道:“老大,揍他!”

鲁大个那时正在同几个人搬运物品,见龙长安要程琪去打人,立即来了劲头,丢下东西就跑了过来,道:“连长安都受不了了,那情况肯定严重。长安,谁得罪你了?是谁,老子一巴掌劈了他!”

龙长安朝主席台前那个一直在命令其手下去找塑料或布匹,一边指挥如何安置尸体的官员模样的男子指了指。在那男子眼里,他眼前的人一个比一个懒,一个比一个笨,一个比一个势利,一个比一个自私,一个比一个下贱。许多人上前去和他摆道理,但都被他几句话给打发了,因为他就在死人身边,总拿死人说话,比如,他们死了,是因为你们死皮赖脸地活着,却不如他们,还不允许说你们几句?公平吗?或者,老子累得腰椎都盘突了,你他有娘生却没娘养的杂痞子还来捣蛋,是不是也想躺在这儿,给你盖上裹尸布?或者,你们不服?那敢情好啊,那去找点裹尸布来呀?裹尸布不够用,我不说谁来说?云云。

程琪望着东边的天,看它慢慢地由深变淡,再变灰,然后一点点变白,但那男子的声音一次次打断了的思路。

程琪咬着牙齿说:“他是谁?”

龙长安和鲁大个都说不知道。

旁边一个扶着一个伤员的胖子说:“学校以前的保卫科科长,仗势有后台,神气得很,但开罪了不少的人,被弄到后勤处打杂。听说他人还是挺不错的,工作不马虎,就是嘴巴臭,脾气大,性子犟,领导都烦他。后来他拿钱财打点关系,官复原职,但因本性难移,他的上司忌惮他。学校升格以后,保卫科也升格了,但第一把手的职位却被一个领导的亲戚给捞了去,他把单位上的人上上下下都骂了个遍,都没用。总的来说,这人挺不错。”

龙长安走上去,想替换一下那个胖子,说:“我看见你都在这里扶他很久了,让我来,你休息一下。”

那胖子也爽快,将伤员放在了龙长安肩头,龙长安显得很有经验似的,一手拉着伤员的手,搭在肩膀上,一手搂着伤员的腰。那伤员被伤到了背部和屁股,一躺下去就声嘶力竭地叫,那胖子就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程琪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去年数学系男生在宿舍里发现一个小偷,满世界狂追,都没追到那小偷,倒是保卫处一个大块头几步就跟上了,一脚将那小偷踢得半天都没爬起来。”

鲁大个眼睛一翻:“数学系那帮蠢货,哈哧哈哧地追得起劲呢。我站在六楼看下去,就好象是摩托艇在水上飞驰,荡开的波浪就是数学系那些长腿长胳膊的家伙,跑得确实也不慢,可怎么就追不上呢?我可是看见了,原来跑在人群最前面的那几个人,我都认识,都是一群在他们系学生会和团委的人,屁大的事,都爱出风头,可那次是追赶小偷,他们那二两脚力,嗨,实在不敢恭维,跑了半截子路,就喘上了。后面的一些人一边跑一边穿裤子套衣服,能跟上吗?速度慢了,倒是后面的人跟上来了,但都是捧着饭碗的人,提着水桶的人,操着扫帚的人,能干成事吗?跑了半天才将水桶扔了,但饭碗是舍不得扔的,扫帚操在手里,可以当武器,可那小偷跟猎豹一样,人家可就是靠那点本事活下来的。”

程琪说:“得得,悠着点吧,你那嗓门和那保卫干事差不多响了,小心数学系的人扁你?他们可是出了名的呆子,高级知识分子中的呆子,扁你根本就不在话下。还有,你说的那些算什么?就你一个人看见了,会观察?告诉你,大个,那天我就在那群人中,后来他们都把水桶和饭碗扔了,扔的也不是地方。”

“扔哪儿了?”

“扔在女生宿舍外面和刚修整过的草坪上,小偷没抓住,他们倒被女生宿舍管理员给拽住了。女生宿舍那几个老阿姨,男生去女生宿舍找人,都被她们教训过,她们不仅嘴巴功夫了得,手上还真有一把子劲的。她们圆滚滚的身子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大喊一声:‘你们干什么?干什么?’肉火箭一般从宿舍楼里竖着冲了出来,猛地扑上去,把几个扔水桶和饭盒的家伙拽住,说要找领导说话。”程琪道。

胖子在伤员的身上轻轻拍了拍,将草屑拍掉,问:“然后呢?”

程琪说:“那几个男生很恼火,不干,挣扎着想脱身。那几个老阿姨抓得紧实,跟铁条箍着似的,他们衣服都给扯开了,肚脐眼都露了出来。幸好有熟人上前,好说歹说,她们才瞪着眼睛松了口,还不忘喷着口水教训一番。这下可好了,追小偷的,全是女生了。”

胖子由衷地说:“你们这地方上的人我打心眼儿里喜欢,即使大灾大难,都还能逗乐。”

龙长安说:“大哥是哪儿人?”

胖子说:“北方的。”将龙长安替换下来,“到这里好几年了。”

程琪继续说道:“不过,小偷毕竟是小偷,见人追着,就慌张了,心理素质差。他过女生宿舍区之后,要是一直朝前,再经过留学生院外那岔道,就直达后校门,校门外是一大片树林,哪里都可以藏起来,可他像撞了鬼似的,偏偏就在留学生院门口转向了,朝教学楼那边跑去,保卫处就在教学楼附近。真是一个笨贼!”

鲁大个说:“可惜没让那小子碰上我,否则,我一巴掌保管将他的脑袋拍进胸腔里去。”

东边的天际开始发白。

程琪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话说得实在太多了,周围的人带着愤怒或厌恶的神色看他们,他赶忙打住话头,朝四周看了看,在清晨混沌的气色中,运动场业已成了一座庞大的避难所。只见一座座帐篷占据了足球场的大部分,早些时候送来的伤员就安置在帐篷里,迟一些送来的,则只好先放在地上,等新的帐篷搭建好后,再将他们安置进去。篮球场上放置着许多担架,一拨一拨的人往那里走去。在跑道上,则整齐地摆放着桌子,每个系的系旗都悬挂在桌子后面临时竖起的木杆上,一些学生在那里忙着登记伤病员的数目、性别、年龄和系别,再由专门的负责机构统计,报送系领导、学校或上级部门。

鲁大个说:“有人来认领尸体了。”

只见几个哭叫着的中年人在尸体旁底着头走来走去,寻找着他们的亲人,可能是转了很长时间,都一无所获,他们便显得更加焦躁和痛苦,哭声越来越大。

突然,运动场入口处人群涌动,喧嚣不已,很快,人群分开,让出一条道来。原来是几个中年男子和女人,推着一车车馒头,包子,花卷,稀饭,豆浆和油条,进来了。那种小车是在当地极常见的手推或带拖斗的机动三轮车,小商贩使用这种小车做买卖。

小商贩们一进运动场,就大声吆喝着人们吃早饭。

程琪这才感到肚中空空,胃子被飘散在空气中的米饭和油条味道搅得痉挛起来。他和鲁大个龙长安三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去,将人群撞开一道口子,身子一挺就挤了进去,从商贩手中接过一碗稀饭,抓过几只馒头包子和几根油条,一收腹,躬身退出人群,找个人少的地方,一言不发,就胡乱吞吃着平时很看不上的馒头和油条。他们极爱吃刚出炉的新鲜面包,盒装牛奶。如果新鲜面包没了,来几块新做好的蛋糕或价格贵一点的蛋挞也行。如果碰上这些东西都卖完了,他们才无奈地买来稀饭馒头,草草打发一下肚子了事。

几口东西下肚,饥饿感消失之后,程琪突然想起个问题,便问鲁大个和龙长安:“你们两个那吃相,使我想起杜甫来了。知道杜甫是怎么死的吗?”

鲁大个含着满满一嘴东西,嗫嚅道:“你想杜甫干什么?赶紧吃东西。”

程琪讥讽道:“饭桶!长安,你知道杜甫是怎么死的?”

龙长安当然不知道杜甫是怎么死的,只好说:“他不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伟大诗人吗?照他贫困潦倒一生的情形来看,应该是饿死的,哦,对了,书上说不是病死的吗?”

程琪说:“杜甫嘛,形象都被教材给搞得穷酸酸的,形象高大,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如果不穷酸,不颠沛流离,怎么算是忧国忧民呢?又怎么会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呢?看起来确实应该这么理解。李白目中无人,狂躁傲慢,人人皆知,杜甫也不逊色,连皇帝和上司封的官爵都瞧不起,拍着屁股走人。另外,杜甫那厮还是个白眼狼,别人帮了他,他不仅不领情,而且还不理睬人,不信的话,你们去问问那个叫严武的唐朝的官僚。李白和杜甫两个人虚荣心都极强,又是才华过人的天才,怎么傲慢都可以理解,咱们大学里的,基本上都是蠢材,连李杜二人的皮毛都不及,而少数有点才的,充其量上点台面,却又爱翘着又尖又小的屁股。杜甫虽然也有高不成低不就的毛病,但有时还是有点骨气的。我说乱了,那就想到哪说到哪吧。李白家里有钱,所以他有资本周游天下。杜甫年轻时候虽然没有李白那样花钱如流水,但也不差,他老爸当着县令,常给他钱花,因此他也能周游天下,潇洒浪漫,诗人嘛,不走天下,文章境界大抵是开不了的,杜甫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鲁大个和那个女生都不耐烦了:“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直接讲他是怎么死的呀。”

程琪骂道:“呆子!难怪中文系的老师一说起给你们这些只晓得混学分的理科生上《大学语文》,就跟如丧妣考一样。地震就该把你们两个读皮皮书的家伙给震死才好。”

那女生说:“你把我们贬了,那请继续讲下去吧。”意思是说,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又酸又臭的中文系人,能把杜甫讲成什么样子。

程琪说:“那我简单讲讲,碰上呆子,就得牺牲我的智慧和才情。杜甫不是在成都过了几年的潇洒时光,写下大量作品,终于成就了诗圣之名么?但他毕竟不是成都人,成都好玩,自古富庶,号称天府之国,但毕竟是别人的地盘,诗人也是人,还是要想家的,要回家的。当他听说官军收复了河南河北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回去了。离开成都后不久,他旅行到了岳庙,没想到碰上了狂风暴雨,洪水泛滥,将他和一干子人围困,无法脱身。这一围困不打紧,一困就是十几天,人虽然保住了小命,可也饿了个半死,那情景是何等凄惨!消息传到耒阳县令耳朵里,这个县令不是那种吃白饭,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的烂官,他为文学史做了一件好事,留下了好名声。他立即调集部下,开赴岳庙,用小船将气息奄奄的杜甫等人解救下来。到了县衙门,惊魂稍定,洗刷完毕之后,县令大人命人把好酒好肉端上桌子,给诗人压压惊。县令好人啊,好事做到底了,却没料到将好事做成了‘坏事’。他宴请杜甫,自然是积德的事,但他硬是让饿了十几天的杜甫不加节制地吃喝,绝对的暴饮暴食,把肚子吃得跟皮球一样圆。我估计,那个好心好意的耒阳县令当时肯定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因为他拯救了一个大诗人,文学史可以留下他的名字了,但不幸的是,杜甫因为吃得太多,又是白酒,又是牛肉,吃完之后,便痛苦不堪,动弹不得,最终被活活撑死。这下可让编撰文学史的人犯难了,无从下笔。如果如实记载,那杜甫美名绝对受损,忧国忧民的大诗人形象难以成立,最终,这个事实还是被文学史绕过了,知道的人并不多。那个县令,自然因为好事做成了坏事,文学史自然也不加以宣传,也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事实就是这样。”

一个女生用一张半阴半阳的脸色朝着程琪,不屑地说:“野史而已,不可信!”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自称是历史系的问道:“请问,你是在哪里看到这个记载的?什么书?作者是谁?什么版本?哪年出版的?出版社是哪家?得到了学界的认可吗?你觉得可信吗?”

程琪下巴抬得很高,轻慢地说:“夫子,现在,大家吃饭,好不?”

鲁大个对那个戴眼睛的白面书生很反感,他说:“就算他胡说,也没有必要做出一副学究的样子,还问什么版本。装,继续装!”

那个戴眼镜的历史系学生说:“请回答我的问题!”

鲁大个听罢,猛地站了起来,冷冷地望着戴眼镜的男生,说:“怎么那么多废话呢?”

程琪抹了抹嘴巴,对那男生说:“我是公认的二流子,讲的东西没价值,冲犯你这个学术专家了。不过,如果你有兴趣,你去读读古典文献吧。”

那男生矜持地说:“我读的就是这个。”

程琪望着那男生的宽边眼镜,微微一笑,说:“优等生,你读十本古典文献,可能比不上我读十页。这是智商问题。”

“你——!”那男生的脸刷地白了。

龙长安问道:“老大,杜甫被撑死的记载,出自哪本书呢?”

程琪撩起衣服,抠了抠肚脐眼,想了想,说:“好象是《旧唐书》。其实中文系的老师大多知道,只是编撰文学史的人没说实话而已。”

“你才像一个学究!”戴眼镜的男生反唇相讥道。

程琪道:“果然是优等生,眼睛都比我们多长出一双来。”

戴眼镜的男生气得吃不下去了。

一个老女人在一边说:“孩子们,慢点吃,尤其在特别饿的时候,更要慢点吃,不要噎着,暴饮暴食可是要伤胃的。”

鲁大个见老女人没有吃东西,赶紧站起来,将手中的稀饭和馒头递了上去,说:“给你,你吃吧。”

老女人微笑着摆摆手,说:“不急不急,你吃,你吃吧!”

鲁大个应了一声,又蹲下去,狼吞虎咽起来。

程琪低声骂道:“你真能耐了?饿死你,看你还把东西给别人吃不。我可不能亏了自己,也不怕变成杜甫第二,被活活撑死。”

鲁大个头也没抬地说:“我不是没给她吗?”

那个女生说:“下回,你是不是要给我们讲一个只有像你们这样不知饱胀而撑死的才是诗人的故事呢?”

程琪定睛望着几个人抬着担架、急匆匆地朝主席台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那也总比被男人糟蹋了,被一根毫无名分的肉棒子撑死的女人强!”

那女生气得两眼冒火,将手中的书狠狠地掼在地上,转身走开了。

龙长安吃饭的速度在三人中是最快的,通常情况下,程琪和鲁大个只吃了三分之一,或一半,他已经将碗中饭菜解决了。时下,他又比两人早吃完,觉得肚子还没饱,就又想冲进人群,再要点稀饭和馒头,但他刚刚站起来,便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指着那几个正忙着的小商贩说:“他们不是在女生楼下面开了家饮食店的几个外地人吗?平时他们可抠索了,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鲁大个半蹲着伸长脖子看了看那几个小商贩,然后又蹲下去,咬了一大口馒头,说:“长安你不说,我真还没看出来。那老东西今天变了个人似的,和颜悦色,连嘴巴都没那么脏了。以前我可没少受他勒索。”

龙长安舔了一下嘴唇,说:“今天他们可是亏了。”

说话间,程琪也吃完了,鲁大个也将最后一小截油条送进了嘴里。

程琪嘀咕说他只吃了个半饱,话音刚落,却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见鲁大个龙长安都在看自己,便说:“没听到过人打嗝吗?这不是饱嗝,而是饿嗝!不行,老子肚皮收缩性强,就这点东西远远不够,距离杜甫那圆满的肚皮,还差得老远。还得再弄点。”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准备着挤进人群,再获得一些食物。

那老女人消失在人群中,但很快又出现了,手中空空。

鲁大个说:“我帮你要去。”

老女人仍然微笑着说:“我不急。只是有个受伤的姑娘,还没吃。”

但几个小商贩已经开始收拾东西,要回去了。

鲁大个说:“下次有人送饭来,我第一个给你领一份。”

当太阳在东边的屋顶上露出半边脸来的时候,又有几个老百姓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馒头和稀饭,还有一大铁桶辣椒炒榨菜,打老远,程琪就闻到了那股奇异的香味。

鲁大个将稀饭和馒头送到那个老女人的面前时,她正在喂一个姑娘喝稀饭,地上一只饭盒里,是两块馒头和一小碟泡菜。

老女人微笑着向鲁大个道了谢。

在篮球场和链球场之间的一个角落里,满脸怒色的程琪狠狠地瞪着鲁大个。鲁大个还没从那两眼怒火中回过神来,腮帮上就挨了一拳,重重地倒在地上,程琪恶狠狠的声音也跟着“砸”了下来:“你他妈别在老子面前装好人!”

鲁大个飞快地站起来,被龙长安拦腰抱住。他一边挣扎,一边回击道:“谁他妈在你面前装好人了?不就几个馒头吗?给几个馒头就错了吗?给别人馒头,跟你有关系吗?来呀,有种的,单挑!”

程琪一脚踹在鲁大个肚子上,他和龙长安两人仰面倒了下去。

程琪指着鲁大个的鼻子道:“你如果再装,老子踹死你!”

龙长安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将鲁大个控制住。

程琪恶毒地吹着口哨,转身朝运动场入口处走去。

这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学生活动中心正门前面的一排高大的桉树梢头,半年多来人们习以为常的情形,又重新开始了。

龙长安喘着气,几乎要虚脱:“你们打架,最后累死的是我!”

鲁大个靠着围墙坐着,汗水从他头上滚了下来。那黑黑的脸色显得更加黝黑,疲惫和憔悴,却又带着一股孩子气。

这时,有几个人跑过来朝鲁大个和龙长安大声喊道:“别靠在围墙上,还有余震!危险!”

鲁大个没搭理他们。

龙长安费了很大一阵工夫也没找到一处地方小便,不得已,只好在鲁大个旁边掏出了那东西就尿了起来,说:“帮我挡一下!”

喊话的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吓得龙长安将余下的一半尿液强行给闭了回去。

“围墙下面危险!”来人喊道。

见鲁大个不动弹,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再瞅瞅那堵墙,看样子还结实,便走开了,边走边嘀咕:“那小子怕是想不开,找死来了。”

龙长安将鲁大个拉起来,让他坐在离围墙远一点的地方,然后背对着他,掏出裤子里那东西,说:“挡着!”便将剩下的那一半黄黄的尿液喷在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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