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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家家业的兴旺发达从何时起,乃至最终成为天宝镇头等大户,李丛周无从知晓,打懂事起,他眼前身后就是一座巨大的院落,将他的生活完全包裹住了。

李家大院呈矩形,大大小小宽宽窄窄共四十多间屋子,除了主人及其子孙占去二十间房屋之外,余下的房间分别用作长工、家丁、丫鬟、堆放杂物和客人的住房。少爷和小姐们居住的地方,天井中栽种着海棠、玉簪花、玫瑰月季和芭蕉,后来又种上了大量桂花树,农历八月的时候,李家大院子就被一股股月桂的芳香充斥,乃至飘到天宝镇上,镇上居民都闻到了桂花的香味,心爽了,有心的人家,也学着在自家院子或屋后栽种桂花树,八月享受桂花香,也就成了一种风尚,让川南文人骚客雅兴大发,赋诗泼墨,也成了风尚。

到了李丛周这一辈,又将后院扩展,增加了十间屋子,除了堆放盐巴、茶叶、布匹之外,还将最大的五间辟成了马厩,专门用来喂养马匹,那些马匹是从云南买回来的,体格中等,毛多且杂,但健壮无比,足力非凡。这是李丛周采纳了兄弟李丛嘉的意见建造的,说每次跑马帮,马匹必须得更换,才可长期使用,不至于因为马匹的年老生病和死亡而因为数量减少而影响生意。但因为某年冬天,由于全家人的疏忽,小妹相中的一个男子在家吃了年夜饭之后,趁一家人睡得死沉死沉的时候,悄悄溜了出去,将一伙伴土匪引进李家,将后院的马匹、盐巴、茶叶和放置于其他房间中的贵重物什洗劫一空。虽然报了官,却也没有查出是谁干的,直到夏天抓住了几个土匪,严刑拷打中,才招出是百十里之外的一股土匪所为,李丛周一怒之下,一刀结果了那个假女婿,将他脑袋砍下来,挂在天宝镇的西门上,全镇的人都来看,跟看耍猴戏、弄刀棍一样兴致盎然。不过,一个刚刚被堕胎的妇人不顾当家人的反对,挺着尖圆尖圆的大肚子,到了西门,抬头看见那业已呈青黑色的人头,当场便吓得噤了声,嘴巴大张,流出一股涎水,人们朝她喊叫,她没任何反应,从此脑子病变,成了废人,常常一个女鬼一样蹿到西门来来,尽管那死人脑壳早已被取下,扔在后山沟里喂野狗了,但她依旧经常来,来了,就抬头朝西门城墙上那破败的门楼看,看得痴痴的,然后就坐在西洞里,被眼神不济的看门兵丁夹死在西门。由于是废人,肚子里那孩子即便生下来,也是废人,因此在她还没生孩子的时候便死了,在天宝镇人看来,也算是积德之举,了却了诸多麻烦。家中人只是在官府前假惺惺地骂了几句,官府中的人也看出了孕妇家中人肚子里的意思,便对他们说,守门的几个兵丁,也就是一群饭桶,他们一定要受到惩罚,再给孕妇家人十两银子,此事便算过去了。那几个好吃懒做、粗心大意的兵丁私下对孕妇的家人说,他们以后可随意出西门,然后按照上司的吩咐,将死去的妇人用一只木板车,用牛拉了,在镇后的山沟里草草埋了,让她当家的来烧了点纸,放了一小碗刀头肉,一杯白酒,两根香烛,便算是将她送走了,他们也尽了心意,心中便坦然了。只是孕妇娘家人不答应,一是感念她死得惨,还带着肚子里的娃娃,二是觉得婆家人心肠黑,吝啬,便纠集了娘家男丁,一路狂奔杀到天宝镇,将那家人的房子围住了。那家的男丁也毫不示弱,结果双方大打出手,各自伤了家中当家的人,都不把手,最后还是官府和李家出面调解,事情才没继续闹下去。

出于防范,李家这边,便开始加固李家大院四个方向的院墙,官府虽说要出面过问,但那是李家私事,加之李家向来与官府关系融洽,大量金子银子暗中进了官府中大小头目的口袋里,官府自然也就是作作表面文章,任李家在天宝镇或富顺等地采购砖块、石头和灰浆,加高加宽其围墙。李家虽然不敢公开买枪养家丁,但暗中还是成立了近二十人的武装,李家每一位当家的人,都舍得拨出大量的银子,专门养这些家丁。随着时局越来越乱,李家当家人越发感到危机四伏,对家中武装的投入加大,枪支源源不断地从昆明等地悄悄购买回来,家丁人数也在增加,几乎能与官府兵丁抗衡。尽管天宝镇也是一座被坚固围墙包围着的偌大的城堡,但为预防路过的军队,尤其是溃败军队的骚扰,官府也在加紧城防,欲将李家的持枪人员收编入官府的城防大队,但李家仗势有钱,又谎报了家丁和枪支的数目,暗中又派了人去官府,送了大量的银子、绸缎和茶叶,后来李丛周还学了祖父的招数,送去大量的鸦片给官府。如此一来,官府便不再麻烦李家,维护地方治安所需的一切开支,都向上方要,他们再捞一把,事情就这么完成了,天宝镇的城防等杂事,也基本完成,以公文的形式呈报,还能得到嘉许或晋升。李丛周虽然不敢公开做鸦片生意,做烟土买卖,在当时与自私做枪支买卖一样,是被官府禁止的,一旦抓到,就是脑袋搬家的事情,但李家上下,官府,马帮中与他关系紧密与否的人,都清楚鸦片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是他基本上不吸食,倒是二弟李丛嘉和其他几个兄弟,只要在一年中的各种大型假日、庆祝和祭祀中,会聚集在一起吸食一阵,但从不毫无节制地吸食。两个出嫁的妹子在出嫁前最恼火的就是这个,再她们看来,最没出息的男人,除了靠着婆娘吃软饭之外,就是吸食鸦片,是该挨刀砍脑壳的,也没少在几个哥哥跟前呵斥,从不给他们面子。但吸食鸦片并不是常态,远没达到祖父的境地,在两个妹妹出嫁之后,李家人也就没再放在心上,放在心头的是李家大院的防御问题。

李家大院除了正房与后门,也就是北门之间只有一座庞大的后院和新建的十几间房子之外,其他三个方向都有面积很大的前院和腰院,与中间比寺庙中的大雄宝殿大几倍的正房,也就是乡镇人家都必须有的堂屋(其功能是召开家庭会议,或摆放香案,案上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前时常摆放着祭祀的用品,比如水果,饼子,花卉等物),正房两边是主人和家中长子的卧室,背后是其他男性的住房,在每个方位的腰院靠近正房的屋子,才是家中没有出嫁的女性的住房,不同于其他大户人家将家中小姐的房子建在厢房或更为偏僻的角落,意为出嫁的人,终究是别人家的人,没必要像家中男子那样住在极为显赫的位置上。这使的几个没有出嫁的女子,包括孙女重孙女,都大闹过,但没有用。当家的也只是将她们的住处加以维修,说是比皇宫中的皇后娘娘住得还好,银两也是毫不吝啬地任其花销,只要她们想得出来的衣饰物及化装用品,只要能在天宝镇买到的,都去买来,后李丛周的马帮到了缅甸等地,贵重玉石和香料,也一一买了回来。

李丛周对家中女眷们说,祖祖吃鸦片差点吃拜了家,祖父也常年不在家,造成李家产业在一定时期内严重下滑,要不是李家盐号在天宝镇长久不衰,你们不说化妆品,恐怕连饭都没有吃。李家不是不认你们,实在是没有办法,除了住房稍微委屈一点以外,其他的,你们可是堪比皇家公主。家中的嫂子等嫁过来的女人,也常常到她们屋中,说长说短,问寒问暖,说着知心话,其实也就是稳住她们的心。在她们即将出嫁的时候,局势越发紧张,她们才明白,即使再多的房子,也不够家丁们住,李丛周对她们说,嫁妆绝对是世上最多最好的。当她们嫁出去之后,才明白了李家当家人的良苦用心。因此,三个方向各自的前院全部用着了家丁的操练场所,分别请来了两个据说是省下来的军事教官,但最后留下来只有那个年轻,脸皮很白的北方人,那个身材魁梧,满脸杀气,总给人是前世冤家的教官,因与李家三个丫鬟在后院的屋子里干上了,还让三人都大了肚子,让临时主管李家事宜的李丛嘉极为光火,除了付清了工资,还加了几两银子,将三个丫鬟打发之外,他还找了那教官,希望他收手,要是他看上李家除了李姓女子之外的任何女性,都没问题,但在教家丁操练和打枪环节上,必须和薪水挂钩。那教官连天宝镇的官府大人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一个李家二少爷,更不放在心上,更加肆无忌惮地在李家糟蹋女人。李丛嘉暗中命令几个脑子好使的家丁事先埋伏在几个丫鬟的屋子四周,一旦教官进了屋子,就当场捉拿。

那是一个冬天的深夜,没有风,但月亮横在空中,天宝镇冷得像掉进了冰窖。几个家丁冻得瑟瑟发抖。好歹到得午夜十分,那教官趁李家人都睡过去了的时候,悄悄摸到了东厢房一个刚雇佣不久的一个拥人房中,一边用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女子死死压在被窝里,一边麻利地解开了衣服,掏出了那个东西,朝女子扑了上去。就在这时,几个家丁动隐蔽的地方嗷嗷大叫着冲了出来,惊动了整个李家大院。这是李丛嘉有意安排的。当教官被几个家丁拉下床的时候,教官已经进入高潮,一丝不挂的身子通红通红的,就跟喝了酒一样。领头的家丁叫余下家丁将教官横放在一条木凳上,手脚捆了,啪啪几个嘴巴之后,便抛出了几个条件:要么立即滚出李家大院,滚出天宝镇,不得让他们看见,否则,看见一次,狠揍一次,要么割了鸡巴喂狗,要么通知官府,将他押解到省上,听凭上方发落。教官见事情无法收场,鸡巴又暴露在几个蒙面、手持利刃、口气强硬的汉子跟前,心想一个男人老婆爹妈银子职务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宝贝,他见过皇宫里的太监,知道太监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便赶紧告饶,连声说立即滚出天宝镇,永生永世不再出现在李家大院,如果见到,随便你们朝死里打,即使鸡巴给割了,拿去喂狗,也毫无怨言。家丁头目说,那官府那边,你怎么交代。教官说,我递个辞呈,请求离开,说我家中老母亲病重。

这时,李家大院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李丛嘉和另一个教官的声音也从人群嘈杂的声音中传了进来,听起来似乎是有意用那种腔调说话,以引起别人注意似的。

那教官明白是怎么回事,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连声询问李家二少爷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家六妹那时正与这教官相好,也站在他身后,偷偷地享受着爱情的甜蜜,满脸满眼都是抑制不住的属于女人的那些矜持的幸福。

李丛嘉咳嗽了几声,声音很响,原本投射出一股严肃坚硬之气的眼睛,突然闪动着柔和的神采。但他没有看那教官,眼睛看着别处,淡漠地说捉住了一个多次糟蹋良家女子的痞子,正在审问呢。

那个从北方来的教官立即站了出来,说,把那不要脸的东西交给我,我一定将他大卸八块。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就跟脖子里长的不是嗓子,而是一根比碗口还粗的金属管道似的,那些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像大风一样刮出来的,将在场的人都给重重地吓了一跳,都说他脖子上要是没长喉结,他说话再使点力气,他嘴巴都得给一下冲破,从天堂到天灵盖都得给打通,以后说话出气,就不用嘴巴了。

站在那教官背后的李家六妹说,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把他赶走算了,或者绑了交给官府,让官府处理,也省得我们站在这里挨冻。

教官没想到李家六妹也出来了,还闻到她身上那股芳香,微微吃了一惊,赶忙侧过身子,向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李家六妹走过来,站在他和李丛嘉之间。

教官一直不大看得顺眼身边这个高挑瘦削的李家二少爷。当初刚一照面,他便觉得李丛嘉身子有先天疾病似的,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股阴气。他曾对六妹说,你二哥身子骨看起来太单薄了,瘦成那样子,看着就揪心,莫非有医治不好的病?

六妹眼一白,说,你什么眼光呀?二哥那可不是瘦,他比大哥三哥,甚至比爸爸还要结实,天宝镇的男人经常打架,还没有人能打过二哥。你要是不信,我叫他来跟你打一架。

教官禁不住吁了一声,哟,我真还没看出来,想不到天宝镇虽地势偏远,却藏龙卧虎,能人辈出,你们李家更是人才多多,你大哥精明无比,已经让人感觉不好对付了,现在又出了一个打架高人,活该你们李家发达,成为天宝镇头号大户,了不得,了不得呀。

六妹可不喜欢他这么说,她嘴巴一撇,做出生气的样子,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二哥呢?二哥人不阴,至少没大哥那么阴,大哥的肚子里呀,可是什么都藏得住,嘴巴却很利索,好话一大堆。二哥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经常发呆,爸爸,大哥,还有三哥四哥,都对他很不满意,但二哥肚子里有话了,还是要说出来的,话虽不多,却往往一两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他想出来的办法,可都是一顶一的好办法,完全比得上大哥三哥和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四哥。三哥还好,人长得好看,虽说嘴巴有时候有点零碎,但人还是很好的。但大哥和四哥,不好,我最烦躁这两个人。

六妹这一席话说得教官在一边一个劲地笑,一边安慰,一边说李家不仅家大业大,而且人丁兴旺,一个赛一个的好人材,实在让人惊讶。但他没告诉六妹他极不待见她二哥,他一旦碰上棘手的问题,只要李丛周在,都径直找他解决,从不找李丛嘉。李丛周带着马帮上了茶马古道,他宁愿多花费时间和精力,自行解决发生的事情,都不让李丛嘉帮忙,有时还在家丁和丫鬟跟前说一些风言风语,大抵都是李家大少爷如何如何能干,他就只信任他什么什么的。家丁和丫鬟都不笨,明白教官的话是针对李丛嘉的,便在私下说这二少爷为人不多言多语的,和善仁义,怎么老是有人在背后说他的长短,真的是想不明白这人的肚子里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李丛嘉可不是怂包软蛋,对教官的心思也略知一二。这当儿,他隐隐察觉到了教官的动作,便冷着眼睛和脸,走到教官的身边,好不客气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这种含威不露的语气和神色,让教官很不舒服,但迫于自己是外人,不便跟他顶撞,才很不情愿地将事情告诉了他,并说,请二少爷定夺。

事情解决之后,李丛嘉站在矮自己不少的教官面前,对家丁们掷地有声地说道:“这是在李家,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过是云烟而已。在李家,你们担负着保卫李家的重任,克勤克俭,任劳任怨,不计劳顿,你们辛苦了。但还是有那么一些人,不那么让人省心,把自己高看了几篾片,这是要不得的,绝对要不得的!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身在李家,就必须听李家的,绝对不允许擅自行动,做违背李家人心愿的事情!”说罢,背着手,一脸傲慢和阴沉地大步走开了。

在场之人都清楚这一席话是说给教官听的,便纷纷毫不顾忌地拿幸灾乐祸或同情的眼光朝教官看。教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奈,只好手下拿几个不听话或愚笨的家丁撒气。那时,那个魁梧的教官已经把心思全部放在了一帮丫鬟的身上,对同伴的遭遇和诉苦不加理会。没过多久,这个北方人就看上了李家六妹,对李丛嘉的仇恨,才渐渐淡了下去,但藏在他肚子里的那一疙瘩,始终无法排解。

这番他要将六妹让到中间来站着说话,却是违背了李家的规矩的。在李家,但凡男人在处理事情的时候,没有出嫁的女人是不能插手的,连那个对李家女人很不舒服的李大信,也觉得这个规矩太荒唐可笑,是拿女人不当人,丢大户人家的脸面。

但李丛嘉这夜的心思不在北方人身上,而在那个好色之人的身上。他判断出,事情非常顺利。但李大信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她拿出自己是李家二儿媳妇的派头,腰身直直地站在人群另一边,不冷不热地跟李丛嘉打了招呼,便说:“屋子里那个男人,是曲教官吧?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不让我知道?要不是有丫鬟告诉了我,我真还什么都不知道,这可是难得遇到的大事情。我就不明白了,好歹我也是你们李家的儿媳妇,怎么老二如此生疏我?请客吃饭喝酒,不也就是多一双筷子多一只碗多一只酒杯?你是担心我干扰了你,还是瞧不起我,以为我没办法处理这些事情?”

李丛嘉脸色毫无变化,肚子里也没有任何响动,甚至他根本就没有看李大信一眼,只是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话:“二嫂辛苦!这么冷的天,把你吵醒了,不应该呀!来人,看好二嫂,如果让二嫂冻着了,受惊了,我决不轻饶!”一个家丁和丫鬟赶紧上来,站在李大信身边,李大信只得按捺住满肚子的怒火和不屑,在逼人的寒意中站着。

随着门一开,那个新来的丫鬟估摸着李丛嘉在外面,李大信也在场,便猛地一声号哭起来,被冻僵在天上的月亮也惊得抖索起来。

“把人带上来!”

魁梧的教官只披着一件长衫,赤着双脚,冻得牙齿咯咯响,身子怂着一团,脸色发暗,嘴唇乌青,走路时两条腿弯曲着,像一个风湿病患者或一只跛脚的鸭子。

北方人喊道:“曲大哥,你这是咋啦?”

没等曲教官回答,李丛嘉走上去照他前胸就是一脚,说:“押送官府!”

曲教官大叫了一声,但寒冷使他无法连贯说话,但李丛嘉和李大信都听出了,他是在哀号,在向他们告饶。

李丛嘉厉声喝道:“李家的规矩,没有任何人敢于违抗,否则,必诛杀之!你到李家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应该清楚我们李家的规矩!”

北方人立即叫道:“清楚清楚,我清楚!”

李丛嘉道:“那你为什么还明知故犯?”

北方人身子筛糠一样抖起来,不知道是寒冷所致,还是被吓坏了。他不停说:“请二少爷饶命,二少爷饶命。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

李丛嘉说:“谁坏了李家的规矩,就得死!”

北方人不再言语了,那个希望他帮着说几句话解救自己的好色之人绝望了,眼睛没有闭上,眼珠却像突然掉进深潭里似的,让人看不真切,他也在瞬间成了瞎子似的。

正在这时,李家六妹突然朝李丛嘉喊道:“事情也不要做绝了,二哥,放了他吧!”

李丛嘉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他不动声色地站着,好象没听到她喊的话,或者听到了,却没搞明白似的。

李大信眼里冒着怒火,原因不是这个好色男人屡次糟蹋李家丫鬟,而是她居然没有参与处理此人的权力,她感到被李丛嘉轻视和怠慢的痛苦。她走到距李丛嘉几步远的地方,强行压制一肚子的怒气,道:“老二,该饶人的时候,可不能做绝事,凡事得往开处看,这世上,哪个人都有撞歪门走邪路的时候,有的人虽说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不学好,是个专走歪门邪道的人。依我看,看在他是教官,大半年来为李家还是做了不少的事情的面上,你就网开一面,饶他这一回,你大哥回来,我也好跟他讲明白,让他也有面子。我的意思是,不如给他一点路费,让他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

李丛嘉瘦高的身子一动不动,嘴巴闭得死死的,只有鼻子里呼出的白汽不断地冲向寒冷无比的空中。

丫鬟凄惨的哭声更加响亮,李大信低声对身边的佣人说,装得比死了老娘都还惨,今天晚上,我敢说,这色鬼只摸到她奶子,喝到了几口甜汤,好戏才开场,就被逮了。那佣人点着头,却想笑,却又怕惹得李大信斥他没规矩,只得憋着,憋得两肋生痛,肚子里横着一股气,却总也不能从屁股后面放出来。

终于,李丛嘉发话了:“给他十两银子,立即赶出天宝镇!”说完,转身离去。

李大信瞪着李丛嘉清冷的背影,小声嘀咕道,就一只烂窑里烧出来的闷罐罐,逞什么能?要是你大哥回来了,你还这么利索,这么大胆,我就不跟着你们李家姓了。

那佣人只听清楚了后半句话,以为是真的,便问,二少奶奶,你要姓你原来的姓?

李大信一晚上的怒气正好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当即便在佣人头上狠狠地拍了几下,骂道,猪耳朵那么大,也听得懂人话,你这尖耳朵,怎么就听不明白呢?割了喂猫去!

佣人窘得不知如何是好,萎缩着身子和脑袋,跟在李大信身后,像李大信的影子突然站起来了似的,怂着身子,粘在她背上,怪模怪样地蹭着。

那天晚上,姓曲的教官就离开了李家大院,在天宝镇上鬼一样逗留了一阵,找到一个在窑子里和他快活过的婊子,两个人又舒舒服服、爹呀娘呀地叫过一阵,日天日地地骂过之后,他扔给女人一些钱,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女人想必也听说了他的事情,感念他每次来将她压在身下日,给的钱却都比她要的价还多,就怀了属于女人天性中的那点情意,偷偷跟了出来,在男人消失的街口站了很久,流了满脸的泪水。

事情过去没多久,李丛嘉与三弟李丛科一起,来到李大信屋中,三人商议的结果是,重新聘请一个教官。只是这次聘请的教官年纪必须大一些,不仅有家室,而且人品端正,有真本事,最好是托熟人找熟人,这样,大家都放心。事情落实了,李家东西南三个方位的前院和腰院里便恢复了家丁操练的热闹场景。等到李丛周回来的时候,家丁们基本上都掌握了打枪的本领。李家男女老少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丛周回天宝镇,准备歇息一段时间,备足了足够的井盐、茶叶、丝绸、天宝镇土产的干货等物品后,一声吆喝,马队便再行出发。李家挖地道,储存粮食,深藏金银细软,乃至有祸乱时逃生的通道等,都让他放心不下。尽管表面上,家丁数量不少了,他一次次通过在昆明、成都和重庆的关系,主要是跑水陆的商场上的关系,购买了不少的火枪、新式步枪和大批火药子弹,李家老少颐养天年的在养着,读书的在读着,在天宝镇开铺子的也毫不马虎,女人嫁走,男人又娶回来别姓的女人做老婆,少则一人,多则三四人,其间又有手脚不干净或肚子不争气的女人被休的情况发生,但李丛周鼻子里总能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耳朵里总是充斥着一声声让他如听到鬼与人对话却又听不清楚却始终不绝的声音,吃饭喝茶的时候,嘴里总是天甜甜的,最后总是苦苦的,苦得神经犯困,疼痛,最后每吞一口口水,肚子里就跟被人在掐一节一节的肠子似的。

李大信说:“怕是茶马道上的瘴气惹的,去找个郎中看看。”

李丛周却说:“挖得怎么样了?”

李大信不满地说:“你说地道?还怎么样,我看就还不行,还得加把劲。这事反正老二在管,你问他去吧。”

李丛周喝了口茶,将盖子轻轻歇放在茶碗上,小心放在桌子上,双手反复揉搓着,说:“问过了。我看,还是挖成地下室的好,宽敞,东西可以多放,还容易通风。只是这事可比不得其他事情,要隐蔽,我们李家人知道就行了,即使如此,也得要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那些帮工,其实也就是短工,是最让人不放心的人。我仔细考虑过了,事情完毕之后,就多拿些银子,让他们远走高飞。”

李大信在厅堂对面的楠木椅子上坐下来,接过话茬说:“我看那些短工,看起来怪可怜的,做起事情来,可是一个比一个精,很能讨价还价,有几个手脚跟上个月被我赶走的老二老四的两个小妾一样很不干净,家里的银盘不见了,一些绸缎也不见了,厨房里的腊肉和米经常被偷,下人们都一口咬定是短工干的。没有办法,我只好也将他们打发了。老二说要将他们送官府,或动私刑,将他们手给剁了。我想事情还不至于件件都要动真的,闹得天宝镇都把我们李家当衙门土匪窝了。”

李丛周点了点头,说:“这事,你做得好。”

李大信说:“就照你刚才说的办,可以多给他们算点工钱,但必须有个条件,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他们要是不远走高飞,那就必须来硬的,封他们的嘴巴,免得他们把事情说出去了,不然,李家可是不得安宁了,恐怕连土匪也要给招惹来,土匪、棒客的屁眼儿可是黑得发亮,哪是娘老子生的。”

李丛周沉思片刻,说:“看来这次回来,我得多呆些日子了,这样老在外面跑,也不是办法,虽然也能赚钱,但还是辛苦。另外,马帮也乘机歇息歇息,养养腿脚。家里的事情,大大小小一大堆,我得好好周划周划,要是出了乱子再想办法,可就晚了。”

李大信脸上浮出一个不深不浅的笑意:“这个家是得由你来撑。”

李丛周看了眼李大信,又端起茶碗,吹了几口气,再舒服地喝了几口,放下后,便说:“我仔细考虑过了,马上解散挖地道的工人,将已经挖好的地道全部填了,另起炉灶,重新挖。事不宜迟,得尽快办,免得夜长梦多!”

李大信脸上的笑意立即散开去,似乎发出扑哧的声响,眼光像两根棍子一样朝李丛周戳去,但她迅速转过弯来,说:“还是你想得周全。那,家里的女人们都要参加吗?”

李丛周摆了摆手,说:“免了,女人们就负责好各自的男人的吃喝睡,就行了。家丁的操练立即停止,给两教官按最高标准发薪水,送他们走,要恭敬,话要说得得体,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他们。家丁防务就交给老二,他沉得下去,想得也周到,该出手的时候也敢出手。新来的长工丫鬟,得好好调教调教,这你得多费心。不管怎么说,事情得干好,不得有丝毫的差池。”

李大信心脏咚咚地跳着,脑门的血管似乎比往常跳得更加厉害,使得她越发清醒,越发清醒,就越发兴奋。真是好得好,终于可以让李丛嘉这个绊脚石从盐号内外消失了,这一天可是来了。她强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道:“那天宝镇,富顺,罗泉,还有荣州自贡宜宾等地方的商号,谁管?”

李丛周明白眼前这个精明的女人的心思,但他还没有要将李家产业交给她来管理的想法,这个是他的失策,正如他非得跑马帮,到远不可及的云南和缅甸,甚至西藏的高寒地带做生意,长见识,却远没有达到最初的期望一样。

他说:“天宝镇和富顺这一带,暂时由老三来管,远一点的,由老四来管。你,还是李家的头号大管家,家里的事情多,复杂,你要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不仅要让管家对你言听计从,还要协助我,还有老三老四,将买卖做大,做强,李家产业不仅要在我这一辈更加兴旺发达,而且要顺顺当当地延续下去,永远红红火火。”

李大信那时还不敢公开违抗丈夫的指令,尽管心生不满,却也只好遵照执行,不过,一脚踢开了老二李丛嘉,而且也给她带来了更多收拾他那几个女人的机会,让她颇为满意。李丛周曾经不解地问,老二那几个媳妇,看起来好好的,不是那种招惹是非的女人,怎么就得罪你了?即便你们妇道人家芝麻点的事情都放不开,可她们敢得罪你这个老大的婆娘?给她们十个胆,她们也不敢。李大信说,她们一进李家的门,我就看不顺眼。不久前,李大信人赃俱获地抓到了李丛嘉新纳的小妾偷东西,她二话没说,也没通过与大太太商量,就直接将那女人赶走了。

对此,李丛嘉某天在院子里不阴不阳地对李大欣说:“我原本不再娶妾,是爸爸妈要求的,现在被你赶走了,要是大哥和爸妈他们在阴间看见了,要追问,你拿话说。”

“你什么意思?拿什么话说?你把话说清楚!”李大信忘记了自己只是李家媳妇,倒像是出生在这李家大院似的,咄咄逼人地问道。

李丛嘉说:“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说完,转身走开了,走了几步,放了一个响屁,直冲李大信而来,气得她直跺脚。

李大信将此事说给了丈夫,丈夫头也没抬地说:“老二从小就爱打屁,你是少见多怪了。现在大家很少在一起玩了,不然,他放屁的机会可多的是。”

李大信说:“现在不是一家人还在一起吃饭么?他怎么不放?”

李丛周不耐烦地说:“吃饭是吃饭,他即使满肚子气泡,也得给我忍着。放屁,可不是高雅的事情。”

李大信说:“一说起你兄弟,你就拿脸色给我看,是他,还是我一辈子陪你睡觉?”

李丛周揶揄道:“还说我,你看你,倒是一说起李家人来,就黑上脸了,我能和老二穿一条裤子?倒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就不能像你们女人斗女人一样,一天到黑就只能唧唧喳喳,能成什么事?”

李大信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就给你记上了。”

李丛周说:“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挖地下室和保护好李家产业,这是头等大事,至于其他的事情,先给我扔到一边去。”

两人正说着,院子里传来打斗的声音。两人开门走出去,李丛周的大儿子李大世与李丛嘉的二女儿李世英因争打一只转得非常久的陀螺而互不相让,最后大打出手。李世英在李家女孩子中最大胆,性子最为刚烈,像一个小子,李丛嘉即便如何生气,发怒,教训她的时候,都得压低声音,好言好语,才不至于招致她的反抗。她是李丛嘉的二太太所生,二太太为人好强,口舌伶俐,却也奈何不了这个女儿。好在李世英吃软不吃硬,一双耳朵还是听得进话。有时她在天宝镇见到不顺眼的人,乃至为不平之人事打抱不平,惹出大大小小的事端来,只要她使冷静下来,或家中人一斥责,或官府来人一询问,她都能配合,将事情妥善解决。问题就出在一旦她气得不行了,按照李丛嘉说的,气得封喉的时候,恐怕老天爷下凡来处理,也无济于事。

这天便是这个势头,李大世挣抢的那支陀螺原本是三爸李丛科三儿子李贤达的,却是世英抽的第一鞭,因为手法好,在几支比试的陀螺中,旋转的时间最长,引得大家一阵阵惊呼。李大世是一群孩子中的老大,当即便眼馋了,便要李世英让他来。李世英一直厌恶李大世,更恨他那个经常和她妈吵架的李大信,偏不让。两人都发火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最后,李世英两眼圆瞪,冲上去照;李大世的脖子就是一鞭子。李大世痛得大叫,你敢打我,找死呀你!也一鞭子抽了过去。李贤达的姐李艾是一群孩子中最喜欢打抱不平,嫉恶如仇,当下就冲上去,指着李大世的鼻子说,你是老大,还抢别人的陀,还伸手打人,你要脸不要脸?李大世也火了,我脸要要,人也要,陀螺也要。李世英见陀螺快停下来了,就不再顾及李大世,一鞭子抽去,陀螺立即加速旋转起来。李大世急了,冲上去一把将世英拉开,蛮横地吼道,你走开!李世英气得对着大世的屁股又是一鞭,李大世转过头来,朝李世英大叫,你反了你,你再抽试试!抽呀,你抽呀!李世英抡起鞭子,朝陀螺抽去,李大世凭空一鞭子挡了。李世英又一抽,李大世照旧一鞭子挡了。

李艾见状,比李世英还生气,双手在空中像胡乱抓东西的的抓着,大喊,姐妹们,大世欺负我们女娃娃,我们可不答应,大家上呀!快上呀!几个小女孩立即呼啦啦地扑向李大世,喊叫着要夺李大世的鞭子。

李大世朝几个在一边大笑的男孩道,你们上来呀,快,把她们赶走。

老大发话,几个青屁股小子猴子下山掰包谷似的冲上去,与女孩子们纠缠在一起,嬉笑和怒喝杂在一起,外人不知道这群小东西是在游戏呢,还是在打架。

正在这时,李丛周和李大信打开门,站在小孩子面前。

李丛周脸色铁青,莽声喝道:“李大世!”

李大信也着了慌,快速走上去,一把拉过李大世,又一把将李世英推开,后者倒退几步,站立不稳,摔了下去。

李艾怒气冲冲地冲李大信大喊:“还大人呢,怎么打人哪?”要过去拉李世英,不料李世英从地上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照李大世的脸就是狠狠的两巴掌,在李家的人听来,那耳光的声响,就跟用扇子在篾席铺的床上猛拍一样。李大世满脸通红,嘴唇因为气恼和难堪变得灰白,但他碍于李丛周在场,没有发作,只是强掩着怒气,后退了几步。

但李大信却冒火了,她走到李世英跟前,指着她鼻子道:“嫌我没打你是不是?我不敢打你?你再打大世一下试试!”

李世英抡起巴掌又要打,但李大信一下将李大世拉在了身后,道:“就你这么不长心子的笨女娃娃,你真还打?”

李艾跑到李丛周面前说:“大世抢人家女孩子的东西,还动手打人,真不要脸。是他先动手的,他先动手的,他先动手的!”李艾一口气说道,仿佛李丛周要是不主持公道,她那口气就要朝他喷去。

李大世从李大信背冲出来,梗着脖子偏着脑袋冲李艾喊:“关你什么事情?管得宽,我是老大,我想要谁的陀螺,就要谁的,谁都得乖乖给我,谁要是不给我,我就打谁!”

见丈夫面色阴冷,李大信意识到了什么,回头便给了李大世一巴掌,道:“就你逞能,到处招惹人,该打!”

李大世被打,猝不及防,眼里汪着泪水,抬头看了看李大信,好象那巴掌不是她打的,而是身后的李丛周打的似的,还回头看了李丛周一眼,但泪水糊住了眼睛,李丛周在他眼里就是模糊的一团。

李大世生性好强,倔强,在没有成为令天宝镇人人人夸赞的显赫人物之前,谁的话都听不进去,除了李大信,即便李丛周将他捆起来,用篾片狠很地抽过,他也不惧怕,甚至还得意地对李大信和家丁说,他爸爸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动武,现在他打得过我,等我打得过他的时候,我再收拾他。家丁们便在背后说他是三国时的魏延,脑壳后面长了反骨的,瞧他后脑勺,就跟突出的山崖嘴似的。当李丛周打他,大声问他听不听话时,他圆睁着眼睛,怒视着李丛周,李丛周更加冒火,继续在他屁股上抽。当然,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每抽一下,李大世就嚎叫几声,大半个天宝镇都能听到,后来,他竟然不喊不叫了,牙齿咬得死紧,腮帮鼓突,汗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这倒让李丛周惊异了,蓦地明白过来,这小子将来怕是要惹乱子的。李大信听男人这么一说,却不高兴了,叱责他一个当爸爸的,却不会说话,倒是觉得这小子将来必定有出息。

某次,李丛周将李大世带到镇上盐号里去,让他先接触一下买卖如何做的,为日后继承家业打下基础。一个路过天宝镇,自城来自峨眉山的僧人,一看到李大世,就走过来,叫住了李丛周,先是好好夸奖了李丛周天庭饱满,眉宇之间发亮,是个做大生意赚大钱,干大事情的人。然后目不转睛地审视着李大世,沉吟半晌,然后向李家父子施了一礼,说:“你儿子继承了你的衣钵,聪慧异常,当好生施教,将来定能改大事,成天宝镇一个了得的人物。”李丛周最关心的是儿子能不能继承全部家业,至于其他的什么大事,他倒不那么关心,还想再问,那和尚却飘然而去。

李大信毕竟是村妇,听了回家后的李大世说起此事,对于老和尚的话不完全明白,便问李丛周:“那光头和尚可是稀奇呢,怪得很,像神,像仙,更像鬼。他说我们大世将来是要做大事的,这大事是什么事?”

李大世在一边笑道:“妈你可是说什么话,和尚不是光头,难道他光头?”他指着李丛周,李丛周阴着眼色扫了他几眼,却不说话。

李大信道:“我是你妈,还你好你来教?”

李丛周说:“峨眉山不仅有和尚,还要尼姑。”

李大信怕儿子不明白,便道:“尼姑,就是女和尚!”见儿子泛白眼,以为他还没搞懂,便加大了音量,“女和尚,就是尼姑!”

李大世道:“尼姑脑壳也是光包?”所谓“光包”,在天宝镇一般指脑袋上没有头发或头发稀少的人。

李大信说:“尽说废话,留着头发,能出家吗?”

李大世突然也对老和尚的话来了兴趣,便问李丛周:“大事是什么事?”

李丛周摆出家长的架子,故意慢条斯理地,带着官府中人的那种腔调说:“今天,我带你去的地方,就是干大事的地方,以后你能干得跟我差不多了,那就是大事了。”

李大信越听越不舒服,便道:“钱没赚多少,倒是把官府那一套给学到了,你倒真还把自己当成官了,只怕你们李家的祖坟没冒青烟。”

李丛周没恼火,但冷冷地说:“妇道人家,就是话多!”

但李大世却对别人话多不多不感兴趣,他就知道这个庞大的大院中人多,房子多,院子多,树多,粮食多,最显眼的是是弟兄妹妹多,多得他都叫不过来,即使叫过来了,要是一段日子不见,他就忘了,再一见,又叫不出名来,好生尴尬。至于人生大事,也就那么懵懂着,一旦没被管教,他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李家大院和天宝镇的街巷里飞奔,在天宝镇南门外的黄桷树下和清澈迷人的伊水没有成为年老的李大信经常“占据”的地盘时,倒是李大世与天宝镇各路小孩子的乐园。

这番又惹事了,而且打的还是李丛嘉的二女子李世英,原本还算清静的李家大院立即便热闹起来,虽然这热闹实际上也极为压抑,就跟蒸笼里的蒸汽一样。李世英性子烈,不轻易服输,一般的男娃娃大多拿她没办法,再加上又聪明又与她脾气极为相似的老三李丛科的二女子李艾在一边推波助澜,打斗一时间还没有结束的迹象。这两个在家中排行都是老二,性格也颇为相近,胆子大,嗓门也大,也在她们各自进入不同的人生境地之前,在李家大院里算是能出得头,有点名气的小孩子,天宝镇上的男娃娃将她俩叫做李家两假小子。更令李丛周挠头的是,老二李丛嘉和他几房妻室,向来与李大信不合,虽然他们一家远没有李大信要强,霸道,死要面子,但也从来没表示过屈服。李丛周好生无奈,只好做了屋檐上的冬瓜,两边滚。

“罚站两个时辰!”李丛周指着院子一角:“去!”

李大世噘着嘴巴,含着胸脯,双手耷拉着,朝院子一角落走去。那里有一株海棠,地上扑满了青苔,发着绿。

“我没叫你,就不准动,也不许吃饭!”李丛周在去西厢房看他那个天宝镇有名的药罐子大太太之前,威严地逼视着儿子,然后再扫视了一下在场的小孩子,尽管李世英和李艾不怕这个被她们叫做大爷的男人,但一旦这双威严的眼睛开始用锐利的光芒扫过她们的眼睛时,她们心里还是有些承受不住,互相不停地瞅着。

“都回去,都回去,要吃晚饭啦!”李大信对小孩子们喊道,双手想天宝镇的妇人赶鸡鸭猪鹅时,从下往上搂东西似地,然后突然一挥,再落下去,又是搂着往上挥,小孩子们立即叫嚷着从院子里跑开了,有几个跑得飞快,浑然如豹子,李大信担心其摔倒,厉声让他们慢点,倒是那几个孩子的妈不避嫌弃,被生活所累的苦水无出倾诉,眼见儿女们毫不领会她们的辛劳,便愈加恼火,见了飞跑的孩子,便大声呵斥:“跑那么快干什么!奔丧啊!”

当然,这等粗话烂话在李家大院很少听到,除了时下还在念书的老七李丛水在几年后娶回的那个在镇上长大的,自以为自己不是乡下人的婆娘,不管是谁家的孩子,横竖她都瞧着不顺眼,时常猛声猛嗓地叱骂那些肆意叫喊,飞一样跑过的小孩子。

李丛周将目光从儿子身上转到李大信身上,说,我也是做给老二他们看的,等会儿就叫他去吃饭,洗澡,背书。

李大信说,大姐那边,人手不够的话,就从我这边叫两个丫鬟过去。

李丛周说,这个你不必费心了,地下室的事情,当是现在李家的头等大事。天下不安生,生意不好做,得把家底保护好,免得兵荒马乱的时候,一家人搞得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乱窜老动,那可就糟糕了。你先不要声张,我明天就将下面的弟弟妹妹召集起来,开着家庭大会,将这事说了。之前,也就三天之内,你得让修地道的工人离开,什么也不要说,工钱给双份,让但不能在天宝镇和附近呆,自贡宜宾那边还行,坐船到乐山眉山更好,最好是到云南缅甸去,我们不欠他们,他们也不至于说什么。

李大信说,我吃了饭就去通知他们,从今天晚上开始回填地道。幸好地道没打多长,填起来不费事。

李丛周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对也刚走了几步,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男人的李大信说,不,你马上就去,越快越好,但要冷静,做出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如果有人要问,你就说我回来了,说外面都是太平盛世,天下安生,早没了强盗土匪的灾患,没必要再挖地道。你见机行事。

说完,就走开了。但刚走出院子,又想起了什么,赶紧叫了一声:“大信!”正好老三丛科的大太太过院子去二太太去拿针线,见了李丛周,笑着打了招呼,李丛周也说“老三家的吃了吗”等话。李大信听到李丛周的叫喊,心想,这东西,都还是小伙子,却黏糊上了,想问题一节脱一节的,这是怎么了?折身回来,看见丛科的大太太,指着她的背影对李丛周说:“可是一个豪强女人,跟老三家的三太太水火不相容,一个人还不嫌累,还将二太太一起来来,对付三太太。前几天听说要拉我家三妹和老四家的去,不把二太太整倒,誓不为人。什么东西嘛!”

李丛周说:“你们女人家的事,越少越好。对了,你先不要将我的意思让下面的弟弟妹妹们知道,免得节外生枝,人多嘴杂,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就传了个十万八千里。”

李大信由老三丛科家的大太太想到了老二丛嘉,嘴上道:“你去吧,我知道了。”李丛周一走,李大信望着李丛科大太太走过院门,心想,“就一个Ⅹ婆娘,还妖冶得很,也不屙泡尿来照照自己是什么模样,真个一个妖精婆,呸!”又想起自己最不待见是老二李丛嘉,然后因为他才看顺眼他几个婆娘的,心里未免感到好笑,“她们是婆娘,婆娘跟婆娘斗,我却是先烦了男人,是婆娘和男人斗,再和她的婆娘鬼扯,打斗,说出去恐怕会招人耻笑的。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李丛嘉那死人样子,我恨不能一泡口水淹死他!”

刚一转身,李大信就看见李丛周三太太的女儿李胜男在一边站着。李胜男年方十岁,比李大世小三岁。李大信曾对李丛周说:“你还没看出来吧?三太太的胜男最像我,你瞧她人那么小,可家里孩子们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知道,还管,管得有条有理,能干,人也机灵得很。我们大世,谁都不怕,可就听胜男的。”

李丛周说:“你跟三太太关系如何?”

李大信看了李丛周一眼,意思是,我就晓得你会问这个问题,嘴上道:“不好,也不坏,没事干的时候,碰上了也能说上几句闲话。我们女人家嘛,话是多了点,但也不是你们男人眼里的那中尖着嘴巴,一天到黑都只知道说长道短的人。三太太为人嘛,通情达理,不招人惹人,也没有人黑着心肝伤害她。”说着,走到桌子边,端起那杯没喝完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她就爱在自己的男人跟前,做出这种看起来有家教有档次的举动,说是大户人家的女人,不这么做,见不得人。她继续说道,“没想到她倒是会生,生出来的女儿倒是很像我。我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好多人都这么说。”只是随着两个女人年纪的增长,互相便看不惯了,当然,首先厌烦起对方来的是李大信,乃至到了仇恨的地步。此乃后话。

李丛周说:“既然胜男跟你脾气合得来,你三妹子也不招你烦,不如收胜男做你干女儿,免得你还成天嚷嚷着再生一个。这一家子,人生多了,人生多了,这人一多,就闹喳喳的,确实让人烦躁,依我看,一个人生一个两个都一样,只要不是傻子,将来不做强盗土匪,能继承我们李家产业,人多人少,区别不大,区别不大嘛,况且人多了,将来抢班夺权,分家产,都是麻烦,说不好还要打斗。你别看皇上威风,多了不得的样子,可他们也不聪明,生了那么多皇子,到了继承王位的时候,那可是在抢啊。当今皇上呢,看样子蹦达不了几天了,你知道他生了多少?”

李大信脸一沉,道:“到外面可不比在家里,口风要紧,刚才的话可不是随便能说的,要砍脑壳的。他是皇帝,谁管得了他日几个婆娘,生几堆?你知道?”

李丛周笑道:“皇帝可是古今天下头号荒淫之人!”

李大信怕生意外,赶忙转移话题,试探着说:“胜男可是你的亲骨肉,你可得多提携提携,虽说是个女儿身,但可是可以好好养的人呢。我没看走眼,将来怕是要管家的,要是你放心我这个妇道人家,真正管起家来,需要一个好帮手,而这个帮手又是咱家的亲骨肉,可真是万无一失了。”

李丛周极为反感李大信向他索要统管李家的大权,当即就阴下脸色,说:“天宝镇盐号的买卖,你参与了,挖地下室,你也在管,李家几乎都在你手心里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没你考虑得周到的呢?”

李大信本想说“下面的弟弟妹妹的嫁娶等事宜,也应该由我来管,大姐姐就要咽气了”的话,却没有说出来,赶忙将灯吹熄了,说:“我哪里不满足呢,我满足得很。睡吧。”

虽然大太太有病在身,但李家弟弟妹妹的日常生活安排以及嫁娶等事情,在李丛周父母年老及谢世之后,都由她操办,而且操办得极为妥帖,李家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也念及身体不好,常要她多呆在家中,不是她非得出面不可的事情,就不要出来了,说到底,这人生一辈子,可是只有身子骨才是真的。但李大信来了之后,情况便有写些许的改变。她为了彻底战胜老二丛嘉和他几房太太,以及下面弟弟妹妹及其男人婆娘,她必须掌管李家的一切。但李丛周不糊涂,李大信自己也承认,李家人都不糊涂,即使那个吸食鸦片的祖父,也不糊涂。那谁糊涂呢?

“哟,是胜男呀?天擦黑了,还在忙什么哪?”李大信换上一副笑脸,问一本正经地要从她身边过去的李胜男。

李胜男先是向李大胜问了好,然后说:“还有事情要做,都忙得要打转转了。二奶奶也还没歇着?”

李大信喜欢这种问候和说话的腔调,乃至那些表情和动作,甚至孩子的衣服和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她都极为喜欢。这使她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心里不止一次地嘀咕道,天下哪里找得跟自己如此相似的人,可偏偏就在天宝镇碰到了,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呢?

望着李胜男背影,李大信想,以后我操持李家的帮手,就是这小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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