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岙一带只有零星村落,相互不通有无,十分原始,而这方圆几十里最为繁华的,便是丽岙渡口,因着此处每日往来船只繁忙,是以依傍着渡口的春罗山便住着许多在渡口工作之人,像是船夫或是小贩,自然也有许多收留旅人的客栈,这些小房子大多依山而建,虽则修建得十分简陋,但店家均热情周到,倒也舒适古朴。
秦知香实在没有想到自己辗转之下,又回到了丽岙渡口,还住在了春罗山最高的客栈处,虽然终日被绑着。这漠北狼族看起来凶悍非常,但似乎也不吝金钱,恩威并施地强自住进了这据闻是春罗山最好的客栈。正如陆西寅所言,他们男女之防甚严,她与那异族女子及几个侍女住了一楼,另外十几个男子的住处远远隔开,平素相见女子们均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对眼睛。
然而几日来秦知香始终未能习惯,这、这些异族女子,莫不是在外受了太多拘束,回到只有女子的楼中,便、便如此放浪形骸,尤其是那位似乎叫做“费茜”的公主,头一回见到时秦知香险些吓破了胆,她、她几乎是浑身赤裸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那轻薄纱衣,接近透明,只在胸上和腰间缠了几股,便是不行动,都已若隐若现,何况走动之中,简直是呼之欲出。而除去衣物之后费茜端的美若天神,全身晶莹剔透毫无瑕疵,胸前更是雪白翻涌,手脚细长,曲线玲珑,更不必说她的面貌了,原本被轻纱遮去的翘鼻红唇,更叫那双剪秋水眸楚楚动人,秦知香瞥到一眼便立即觉得罪过似的不敢再看,这春寒料峭的天,不冷吗?
那费茜见了她好奇又不敢看的模样,大笑着就跑过来握住她双手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她半句都听不懂,登时楞掉,费茜见她毫无反应,也不多言,就来给她松绑,还脱她的衣服,秦知香更是惊吓非常,虽然她也很想被松绑,但是衣服,这是万万脱不得。边上侍女急忙来阻止,又是一阵叽里咕噜,费茜总算是罢手了,哈哈笑着又跑走,秦知香大松一口气。
她又被重新绑牢,这几日她一直试图挣开绳索,但这绳索质地牢固,她使尽力气也分纹不动,只在吃饭如厕时松上一松,还叫侍女盯着,真叫人难堪,她着实未能明白这些人为何抓了她,但瞧他们的样子,暂时应当还不会对自己不利,一颗心便稍稍放了下来。这些人中似乎只有那日被范萦泽伤了手臂的男子会说中原语言,只是他看来伤势很重,几日来都未曾见到他的面,否则便可问个清楚了。
只可惜言语实在不通,不然此处只有一个公主和几个侍女,她总归能想出点法子叫她们给她松绑、趁机逃走的,正自苦思冥想,那费茜和侍女们走了出来,这下倒是全身包得密不透风,秦知香见了便知她们要出去,急忙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费茜听得不大懂,美目转过来瞅着她。
秦知香也管不了能不能沟通了,只用中原话道:“带我一起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你们不怕我跑了吗?”说了半天,也不知费茜听懂了哪个字,居然笑吟吟地走过来,给她松了绑,回头对侍女一阵叽叽咕咕,侍女们不敢有异议。
费茜一手牵住秦知香往外走,秦知香心中不禁一凛,这一拉之下,秦知香便知费茜武功大是不弱,至少较自己要强上许多,难怪她如此有恃无恐,动不动就要给自己松绑,不过如今能走到外头去,总比被绑着更有机会逃走。
出门走了几步,便见狼族那众男子均在,那被范萦泽所伤的男子费戟见了秦知香立即面露不满,费茜同他说了些什么,他似乎也被说服了,闷闷地呼喝一声,应是下令出发,秦知香见几日前攻击自己的狼群沉默地跟在后头,她回头一看便觉它们狼目眈眈地好像只盯着她,唬得背脊一凉,急忙转回头去。
他们本就住在春罗山的高处,此时更加往山顶走,叫秦知香越走越纳闷,这是要去做什么?不过几日来都被关在屋内,此时能够到了外面活动筋骨,她已觉得十分幸运,只要这些人不杀她便行。越往山上走便越觉寒冷,山雾亦开始笼罩,狼族人生活在漠北,丝毫不觉这点寒冷,秦知香却感觉十分明显,只得运气叫内息运行迅速些,好驱散寒意。
走了许久,眼见将到山顶,却看到薄云深处居然有一座小茅屋,秦知香吃惊不已,山顶空气稀薄,春罗山的客栈最高亦只建到半山,而住在此处的,莫非是神仙不成?这帮人似乎也十分兴奋,纷纷欢呼,脚步也加快了些,狼群发出“呜呜”的呼声,秦知香吓得也跟着奔了起来。
一行人立即有几个手脚快的闯进了茅屋里面去,却很快失望而出,与费戟和费茜说些什么,应是想找之人不在,一时之间失落之声四起,十几人闹哄哄地七嘴八舌说话,秦知香见他们来不及顾及自己,又脚步挪动想藏匿身形,只是她算盘打错,还忘了有狼在,狼群对她垂涎已久,此时见无人管束,两只胆子肥的扑上来就要咬她。
秦知香这下可不愿束手待毙,壮着胆就要怀中取短剑跟它们拼了,忽地这恶狼的大嘴冲到她眼前,却生生被一双手上下一握,叫它硬是闭了起来,这狼顿时难受万分,可无论怎么挣扎这手就是牢牢握住它的大嘴,秦知香从没见过如此神奇的一幕,张大了嘴瞧着这人。
这人一身青袍垂地,面上神情在轻烟中更是淡如远山,眉目十分疏朗却看不出年纪,只是一头银发极长地悬下,似是意味着他年纪不小,他右手握住恶狼的长嘴,左手还抱了一大股细小的白色植物,如烟似幻,这人到底是谁,又是何时来的?
闷响一声,那狼被这人重重摔在地上,而狼族之人此时亦已看到了他,突地全都静了下来,费戟说着中原话语道:“李神医,原来你在这里。”那人冷淡看了众人一眼,一言不发地抱着怀中药草往茅屋走去。多日来秦知香这才算头一遭听到中原话,顿感亲切,想着原来这些人是来找医生的。
费戟语气急切道:“李神医,我听我父王提起过,您答应过为他医治三次!我的手臂日前受伤,若是不得您救死扶伤,就要废了!”他于中原话的成语运用不当,“妙手回春”也说成“救死扶伤”,那“李神医”看着他的目光仍是冷淡,回头道:“我答应医治费跋,不是答应医治你。”言毕便转身入屋。
费戟额上青筋冒起,却耐着性子在屋外嚷道:“李神医,我漠北狼族这么多年未踏足中原,而您也是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如今居然在这里碰巧遇见,可见缘分注定,我命不该绝,我们便在这里等候吕神医回心转意。”秦知香想着他这“命不该绝”又用错了,“缘分注定”也古怪得很,不过见他那断骨仍露在皮肤外面,甚是可怖,伤势如此严重,也难怪他心里焦急。
只是这“李神医”冷清的音调听起来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看他虽是“神医”之名,医德看来也不怎么样,做医生本来不就该济人于危难之中么?漠北狼族似是决定在这里耗上了,过了几个时辰,几个狼族男子带着狼群下山而去,应当是找寻食物,以及给狼群喂食去了,茅屋中逐渐飘起炊烟,那李神医一开门,仍视他们如无物,径直穿了过去,往西边山崖上而去。
众人尽皆浩浩荡荡地跟上,打定主意他走到哪里要跟到哪里了,李神医毫不理会,山势越走越陡,他却于峭壁之上如履平地,狼族众人再跟不上,而费戟身上有伤,费茜叽里咕噜地大约是不让他再跟,她自己则咬牙跟上,秦知香见人越走越少,十几人俱都气喘吁吁,开头还看得她紧,这下几乎没人理她,再往上只剩费茜一人,她心里高兴,当下手脚并用,盘算着爬到山顶寻隙逃跑。
秦知香怀着逃脱升天的喜悦,加之她于丽岙山林十分熟悉,更是爬得不亦乐乎,终于山势平缓了许多,显见是已到了山顶的山顶,白蒙蒙中便见那青影佝着身子似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急忙奔过去,见费茜也站在一旁。
那李神医盘膝而坐,顶上的清风竟没有撼动他一毫发丝,他唯独静静注视着土中孤零零冒着的一株植物,枝叶上似有尚不饱满的果实。秦知香顿时被这静谧的场景镇住了,不敢发出一语,竟也呆愣愣地一起注视着这株植物。
“水晶参巢,”过了许久,李神医终于开声说了四个字,秦知香听得云里雾里,更别说费茜了,“十年结一次果,一次只有两颗,我半月前来到,”李神医继续道,转头看了看秦知香,“等拿到它的果实,我便离开此地。”秦知香不明白他对她说这些做什么,他忽地淡到极致地一笑道:“我等它已等过好几个十年,但似乎这一次,仍旧要失之交臂呢。”
他的笑容太过寂苦凄清,竟叫秦知香莫名地心中一酸,不禁出声安慰道:“怎么会呢,它看起来,很快就要结果了。”他的声音有些飘渺地道:“但愿如此,我每日都来看着她,十日后,能等到便好了。”秦知香只觉这人是她见过最为奇怪之人,往常她只觉吕见苍、范萦泽或是乖僻或是冰冷,已算是十分奇特,如今这看背影都像是随时驾鹤仙去的银发男子,原来才真正称得上怪人。
费茜有些沉不住气了,又是用漠北话说了一通,那李神医走遍五湖四海,更与狼族原先的首领曾有交集,其实是听得懂,只是他置若罔闻罢了,那费茜越说越难过,眼圈逐渐红了,晶莹的泪珠眼见要滴下来,秦知香很是不忍,想着这些人虽然不知为何将自己抓来绑了几日,但除此之外,便也不觉什么错处,她禁不住也帮腔道:“李神医,您若是能够做到,便帮帮他们吧,他们虽然又是养狼又是凶恶,但好像,也没做什么坏事。”
那李神医心思只在“水晶参巢”上,喃喃道:“那可不行,我需看着她才行。”秦知香见费茜哭得摇摇欲坠,亦一脸难过,却无法可想,那李神医瞥见秦知香竟也神色焦灼,心里略微一动,问道:“小姑娘你是中原人,为何跟狼族在一起?”秦知香一愣,如实道:“我……被他们抓来的,我听不懂他们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抓。”
那李神医闻言微怔,似乎有些惊奇更是好笑,笑意极淡道:“连为什么被抓都不知道……做什么为他们说好话?”秦知香有些不好意思:“啊,我见别人哭,心里也会有些难过……”那李神医听罢,神色忽地又虚无缥缈起来,半响才道:“小姑娘的同情心,倒真是挺多,——不知为何,我竟觉你与她素来有缘,既如此,我为费戟医治,而你要在这山顶上留十日,为我守着果实,若你愿意,便如此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