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时至黄昏,夕阳西垂,彩霞壮飞,山林染金辉,涧水如浮群星,归鸟旋巢喳喳叫。呜呼,景色又谁赏?天籁仅天听。
云汉伤口溃烂化脓,腥臭引来蛭蝇、懵蜒、苦心蚊、痰蛾等毒虫怪豸。诸虫或飞或爬,嗡嗡叽叽,罩住云汉咬吮。一群青鹂见云汉可怜,便飞下啄食恶虫,虫尽鹂去,云汉仍不省人事。
夕阳尽没,斑枭群出,漫天乱影,忽啦啦翅响不绝。此枭以食尸为生,性极凶猛,白爪黑羽,双目若绿珠,嘴利如枪,看去既凶且邪,单只挑战虎豹,常占上风。众枭见云汉“烂死”,便飞下撕其皮兮啄其肉。数只斑枭争食互殴,一时黑羽乱飞,哇哇怪叫刺耳。悲夫!云汉肤裂肉碎,伤口汩汩流血,终于痛醒,见群枭疯狂食己,直吓得瞪眼张口,手足僵直,众枭轰然飞开,转即复回,继行其事。云汉强忍痛苦,挣扎爬至崖边,望天哭道:“我一生养尊处优,无虑无忧,而今沦为鸟食,始知世间痛苦!”声悲伤入骨,又谁来助?
众枭不食活物,自行散了。
天色暗矣,云霞黯淡,群山幽远,风吹林哀歌。不远处,孤树形若独脚鬼,枝头黑鸦成群,只只眼闪红光,却无一作声。云汉惧黑发抖,闭眼哀叹,只觉身投冰河,且寒且窒,渐渐下沉!天上浮云缓变眼形,瞪看云汉,似在悲悯,又似在幸灾乐祸。
穹苍更黑,天缀繁星,月光照崖顶,浩荡有风行。晚云任卷舒,残云掩仙精。涧水流无意,谷麓乃雄膺。白鹤依松柏,苍猿看繁星。黑夜动静,万古如此,凡人视罢如常,而云汉一睹大怖,头麻脊寒,五内皆冰……真个惊恐万状,无从消得!欲下崖去,而伤重难行,仅蠕蠕扭扭。须臾,云汉身泛黄光,忽明忽暗若萤火。此光非光,实为魂魄,光灭魂散,命便休矣。云汉心知凶险,悲号道:“苍天啊!我自入死境,难怨他人,而死得糠烂,心又何甘?”
忽听一声唱道:“命若芥兮,来尘去雾。宇宙大兮,少乐多苦。愁若茧兮,悟则蝶舞。枯荣轮兮,转念鲜腐。释悲欢兮,逍遥不孤……”此歌乃禺谷“尸魈”所唱,声极悲糜,摧心无双,听或理智皆失,行止狂悖,或苦痛不堪,欲图自尽。
云汉听歌渐入疯魔,圆睁双眼,挣扎指月骂道:“嫦娥贼女!你貌如桃花艳,心比蟾蜍丑,偷药弃羿奔月去,赖居广寒宫,日日矫情扮苦,呸!”
又指南天骂道:“《天诫》乃天界正典,你帝俊违典而为,放纵十金乌巡天,苦晒天下,却身不负咎,昏庸至极!”骂至口干舌燥,双目尽赤犹不休。
冷月如钩,星河寂寞,森林惨笑,涧水哀泣,又看幽黑景物,意志崩溃,死念立勃,叫道:“苍天啊!与其凄惨等死,不如爽快自尽罢,愿以死赎罪,早入轮回……”乃咬紧牙关,奋力爬至崖边,欲行坠死。
千钧一发间,音乐响起,先如苍鹰旋峰,振心魂;后若凤舞九天,奋意志;再似长鲸跃海,壮精神,尽驱诸般恶响,云汉听后死念立消,满眶泪水。曲止,一黄羽大鹏飘落崖顶,化为英俊壮男。只见他:长发束起,朗目剑眉,形体矫健,手背印有“品”字纹;身着牛皮短衣裤,足蹬鹿皮靴,背负双短戟,戟尖闪精光;身发龙涎香气,闻则神魂俱爽。
此是冥界海王禺强。
话说冥界共分四藩:禺强主北海藩,褚镛管东河藩,暾螭辖南土藩,足蚜掌西火藩。四藩王数禺强最有神通,一能统御幽冥水师,战无不胜;二可独斗三界神魔,鲜落下风;三可炼宝丹,召药雪,服丹沾雪者,必增力去伤;四可化鹏、鲲双形,大小由心,大者长逾千里,小者不足数丈。
多年前,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崩地裂,霄洪灌入冥界,银翙被淹光灭身衰,冥天永夜。当是时也,女娲补裂天,后土修破地,而天裂一缝易补,地破万里难复,后土与信至今未歇。冥界晦暗,法政无主,暾螭骄奢淫逸,褚庸纸醉金迷,足蚜玩物丧志,三藩无治,万千野鬼涌入冥海,水族饱受骚扰。禺强震怒,便寻后土与信弹劾三王,行前去告云汉,未得见面,问冥府鬼相,方知云汉已私入凡界,便去寻找,费时多日,终在此地相遇。
云汉乍见禺强,瞬间泪如泉涌,虚弱道:“禺强啊……快快救我!”
禺强扶起云汉,痛心道:“殿下为何离冥界?又怎身受伤重?”
云汉长叹一声,恨恨道:“冥界景物秽晦,何赏我目?女鬼丑恶,何慰我心?唯感孤寂惊怖。出冥界追金乌,被贬为凡人,屈受燧人囚禁,身染毒瘟;逃至此地,被鸟啄虫咬……”
禺强道:“金乌极骄极炎,除帝俊、紫朆、精卫、碧初外无人可近,追他徒受贬责。若以明宁符重光冥界,殿下便可归乡矣。燧人胆敢祸害殿下,当减其全族寿岁!”
云汉苦笑道:“怎生入得扶桑岛,取来明宁符?祖父且尚难为,何况你我。我曾广害生灵,现如此受苦,纯属报应……”语罢伤口剧痛,闷哼一声。
禺强查看云汉伤势,道:“殿下休要多言,且容臣召药雪。”乃默念咒语,仰首举手,便见天烁异彩,鹅毛大雪飘飘而落。此雪名曰“玄光彩羽”,可解瘟毒,能治重伤。云汉沾雪身心俱爽,伤口渐渐合拢。
禺强又劝道:“皇祖行前有嘱:‘我与信去凡界,归期不定,暂由云汉治四藩。’殿下弃位追金乌,落魄如此,土皇、信帝若知晓,必失望痛心……”
云汉颓然不语。
禺强又道:“冥界秩序已乱,三藩王废政骄奢,须得妥善治理。若殿下返冥界主政,重光银翙,则功德无上,可得帝俊封赏。”
云汉苦道:“且不提帝俊、银翙,我如此慵懒,又怎能明通政治?若登基上位,实乃猪替牛耕。你与谭宁德厚功高,何不加冕?
禺强一听面色立变,施礼道:“殿下啊,古来纲常有序,臣子若不忠辅正统,立异举外,便为造反。禺强心性愚钝,然绝无逆心。”
云汉烦道:“权力如枷,王者为囚。执政过于操劳,极违我心!你另谋贤者罢。”
禺强见云汉倔强,乃道:“殿下无心回冥府,则又何去何从?”
云汉嗫嚅道:“凡间广阔无边,且由我纵横罢。”
禺强道:“殿下已失神力,又无兵刃,何能独闯八荒?”
云汉道:“那便借戟与我。”
禺强大愁道:“戟以臣真元所铸,戟在臣在,戟去臣亡,又怎生借得?”
云汉沮丧不已。
禺强鼓励道:“刑天何等壮烈!殿下应效法其勇,休再萎靡不振,轻寻短见了。”
云汉惭愧道:“那刑天名封战魔,号称三界无敌,是么?”
禺强解释道:“当年涿鹿大战,蚩尤兄弟皆阵亡,部下溃逃,邢天头被斩断,身仍狂舞斧盾,独斗轩辕人、鬼、神联军,直至力尽而死。”
云汉听得无地自容,喃喃道:“刑天……刑天!”
禺强轻拍云汉肩,安慰道:“殿下休要自怨自艾,请服‘启明丹’罢。”乃吐内丹相赠。那丹耗时百年炼成,形浑圆,色乳白,雀蛋大小,含五行正气,蕴冥界精华,香沁心脾,缓缓放光。神食此丹,可复三成神力,且半月内视夜如昼,却与凡人无用。
云汉接丹服下,只觉暖气游于经络,舒坦无比;更感劲力澎湃,心清体轻。再看远近,诸景皆明,不禁大喜过望,张臂叫道:“乾坤朗朗,我心安矣!”
禺强面色转青,虚弱道:“臣初失内丹,元气大减,难在凡界久留,须得早返冥界。禺谷魔兽残暴无比,人神难敌,殿下行路千万小心,切莫遇见。”
云汉心知凶险,犹逞强道:“我非呆瓜笨枣,又小复神力,于大荒中足可自保。魁狻等终是蠢物,能奈我何?休要多言,快回冥界罢。”
禺强站立不稳,轻道:“殿下啊,大荒险恶,万望珍重,臣去也。”语罢身化为鹏,摇晃飞向崦嵫口,云汉目送至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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